摘要:指瑕作為中國古代文論中的一個常用理論術語,既為作者提供了寫作技巧層面的規(guī)范和參考,也為讀者鑒賞文學作品開辟了一種獨特的閱讀立場和欣賞視角,其重要性不可忽視。本文試圖通過疏理并考據“指瑕”的涵義與淵源,進而探討指瑕在古代既作為寫作技巧又是批評方法的二重性意義。
關鍵詞:指瑕二重性創(chuàng)作論鑒賞論
指瑕,在中國古代文藝理論中,作為一個被廣泛使用的理論術語,雖然重要,但卻一直處于邊緣的位置,只在適當的時候綻放于古代文苑的一隅——零散地出現在古代文學理論的著作中,默默地展露其獨特的風情。所以即使在高呼重建中國古代文論的今天,也很少有人專門對其進行較為系統(tǒng)地學理性研究。因此,筆者試圖回到中國古代文化與文論的語境中疏理并考據“指瑕”的涵義與淵源,探討指瑕在古代既作為寫作技巧又是批評方法的二重性意義,進而深入認識與挖掘“指瑕”這一古代文論話語的價值,以求能夠在某種程度上為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和中國文論的重建實踐提供一種新的維度和參考。
一、“指瑕”的含義
瑕本指玉上的斑點或裂痕。根據《說文解字》:“瑕,玉小赤也?!眥1}進而引申出指瑕的意思就是指出事物的缺點或人的過失、毛病等意。司馬遷《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中有云,“(藺相如)乃前曰:‘璧有瑕,請指示王?!眥2}所以說,指瑕的初始含義是針對玉器而言的。此外,在古代,指瑕一詞也用于人物品評的審美領域,表示指出人的缺點或過失,《續(xù)資治通鑒》卷第八十有云,“司馬光奏曰:‘為政,得人則治。然人之才或長于此而短于彼,雖皋、夔、稷、契各守一宮中人,安可求備?故孔門以四科論士,漢室以數路得人,若指瑕掩善,則朝無可用之人;茍隨器授任,則世無可棄之士。”{3}
后來,指瑕被文論家運用到文學研究領域之中,從而成為一個理論術語。劉勰在《文心雕龍·指瑕》{4}中最早明確地運用“指瑕”這個詞語,并從理論高度指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應該注意的問題。今天,有的學者把《指瑕》歸入到文心雕龍的“文術論”之中,如龍學研究專家張少康在其《劉勰及其〈文心雕龍〉研究》中把《指瑕》同《總術》《附會》《■裁》《聲律》《章句》等篇一起歸納為“文術論”,認為是劉勰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寫作技巧問題的研究。也有學者認為“指瑕”是一種批評話語,劉勰的《指瑕》篇為后人作出了指瑕批評的示范。事實上,在劉勰之前,就有人涉及指瑕批評的內容,然卻沒有明確提出這一概念。其后,指瑕作為一種批評話語才開始經常出現在文人文集或者畫論、詩論、文論中。筆者認為,人們對“指瑕”的范疇之所以會產生不同的見解和看法,是與指瑕的二重性直接相關的。指瑕被人們賦予作品品藻的功能以后,既可以在創(chuàng)作論下作為一種寫作技巧存在,也可以在鑒賞論的視域下作為一種批評話語而存在。
二、創(chuàng)作論中的指瑕
《序志》篇首言:“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眥5}可見,劉勰本意是把《文心雕龍》界定為一部教人如何寫文章之書。因而,《文心雕龍》中除了對文進行形而上理論設定之外,著重進行了大量的文術探討和研究,著名學者張少康也指出“文術論占據了《文心雕龍》全書將近四分之一的篇幅”{6},劉勰對文術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然而,僅僅懂得文術的重要,顯然是不夠的,還必須懂得駕馭文術的要害所在。所以,劉勰為了加強其理論思想的可操作性,故意打破話語間的參照體系,把許多工藝制作的經驗如熔鑄、雕琢、織染等比附到文章創(chuàng)作之中,繼而為后人學習文章寫作提供方法論層面上的指導和教誨。具體到《指瑕》中,劉勰特別指出了寫作中應當克服的一些常見的毛病。周振甫在《文心雕龍今譯》中把寫作中的毛病概括為兩類六條{7},即用詞不當、思想錯誤、違反詞語特定用法、感情色彩、比擬不當、注解錯誤和抄襲等。黃侃在《文心雕龍札記》中結合《顏氏家訓》《匡謬正俗》諸書,認為文章之瑕大分五族:“一曰體瑕;二曰事瑕;三曰語瑕;四曰字瑕;五曰抄襲之瑕”{8},排除了注釋之瑕。筆者認為,常見的“指瑕”大致可以概括為:用詞不當、思想錯誤、比擬不類、冗雜無章、用典錯誤和剽竊抄襲六種類型。
事實上,劉勰提出的這些寫作中應注意的問題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確不容忽視,但這只是一種技巧層面的演說,它建立在某種設定之上,如果超出了設定,過分注重寫作技巧和方法,就會陷入對形式的過分追求之中,即出現“文過于質”的現象,可能會導致形式主義的弊病。所以說,在注重具體寫作技巧的同時,又需要作家能夠“隨變適會”,使“其控引情理,送迎際會,譬舞容回環(huán),而有綴兆之位;歌聲靡曼,而有抗墜之節(jié)也”{9}。因此,指瑕作為在創(chuàng)作論下一種應該重視的寫作技巧,必須是在統(tǒng)觀全局的指導思想之下來具體考慮,也只有這樣,才能使“指瑕”的具體技巧達到各得其所的積極效果,而不至于因為過分追求具體技巧而影響內容的充分表達,陷入形式主義的泥坑。
三、鑒賞論中的指瑕
指瑕是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同時也是文章鑒賞的一種思路。由于創(chuàng)作論視角下的指瑕建立在作者高度自覺的基礎之上,創(chuàng)作主體就不可避免地受到自身能力的局限而陷入知識和方法的迷霧中。因此,在鑒賞論的視域下,指瑕強調鑒賞者與作者的對話和互動,從而打通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批評之間的路徑,使其在不同的領域發(fā)揮自身的理論價值。正是由于指瑕這種批評方式的存在,促使作者創(chuàng)作過程的自審與讀者鑒賞過程的監(jiān)督等系統(tǒng)的形成和良性運作。筆者將從以下兩個方面對指瑕這種批評話語的操作方式以及意義進行論述。
1.指瑕批評的主體。 具體來說,鑒賞視野下的指瑕主體主要由兩部分構成,因而出現了作者自審與讀者斧正兩種方式。當指瑕的主體是作者時,因為時間與情境的差異,他仍然能夠發(fā)現已成文作品的不足之處,在自審的情況下進行修改。在這個層面上,指瑕作為一種批評話語手段對作者的創(chuàng)作產生直接的影響,它以對話的方式更新著作者的知識系統(tǒng)和文章寫作。事實上,更常見的指瑕批評方法是其他讀者的斧正。這是因為無論作者自身的知識有多豐富,邏輯推理有多縝密,他仍然無法避免自己知識的有限性和學識的意向性。讀者在閱讀文章時,常常帶有極強的自我意識,或者說對文章持有一種審慎的態(tài)度,加之意向性的差異,更加容易提出質疑,發(fā)現文章的紕漏之處。
統(tǒng)觀古今,能夠運用指瑕這一批評話語的讀者往往是學養(yǎng)深厚的學者。他們都有一番辨識真?zhèn)蝺?yōu)劣的硬功夫,常能指陳瑕疵,糾正差謬。如漢、宋、清三代學者,往往能夠疑古識偽,“指瑕”遂發(fā)展成一代之學。近世學者如王國維、陳寅恪等,都是擅長指瑕舊說、發(fā)明新義的高手。不得不承認,指瑕作為一種批評方式,為學術實踐活動的發(fā)展與繁榮發(fā)揮了不可磨滅的推動作用。
2.指瑕批評的對象。 話說回來,指瑕并不是一個漫無邊際的批評術語,它有自己嚴格的外延和內涵。它主要指對文章之中的錯漏提出質疑。所以,指瑕具有明確的批評對象——“文病”。文病又具體分為“依希其旨”“掠人美詞”“率意而斷”等方面,繼而為批評主體提供了可操作的方法和對象。
古代注重文人訓詁學等文字學的能力培養(yǎng)為指瑕的展開奠定了語言基礎。字形與字義之間的一致性從而確保了語言的經濟與有用。然而古漢字異體字、通假字居多,因而一字多義,多字一義等語言現象層出不窮。加之,語詞在歷史生成過程之中的誤用和習慣,所謂“別風淮雨,往往有之”{10},因而對文章語言的辨析逐漸成為古代閱讀者的一門基礎課程。劉勰在《文心雕龍·練字》里也指出:“今一字詭異,則群句震驚;三人弗識,則將成字妖矣。后世所同曉者,雖難斯易;時所共廢,雖易斯難;趣舍之間,不可不察。”指瑕正是在這一語言事實下對批評文本的字義高度關注。
總的來說,在指瑕批評的實踐運用中,無論是語言文字的辨析,還是語句意義的辨別,都特別強調批評者的自主意識,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雖然在指瑕方法指導下的批評意識還主要停留在工具性的使用層面,但懷疑辨析是意義不斷生成的基礎。劉勰在《指瑕》中特別強調要有自覺的辨析意識,抓住文章的關鍵之余,還要發(fā)現文章的不足之處。由于指瑕批評多于大家名作中指摘瑕疵,所以能夠“得其短處”并不容易。然而雖挑剔其短處,卻并不否認其優(yōu)秀之處,正所謂有實事求是之心,無嘩眾取寵之意。這既是對作者創(chuàng)作的要求,避免“斯言一玷,千載弗化”的僵局。同時,這種雙向的交流對話交織成指瑕在創(chuàng)作論與鑒賞論雙重視野下的生成狀態(tài)。
綜上所述,指瑕具有二重性的特點:一、指瑕在創(chuàng)作論中是一種文術,告訴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應該注意或克服的一些寫作技巧方面的問題;二、指瑕在鑒賞論中是一種批評方法,指出文章的瑕疵和不足之處。不難發(fā)現,指瑕的二重性主要體現在其對作者和讀者這兩個主體所產生的不同作用和意義上,而這兩個方面的關系密切,相互之間有相似或相通之處。所以說,指瑕作為中國古代文論中的一個常用理論術語,既為作者提供了寫作技巧層面的規(guī)范和參考,也為讀者鑒賞文學作品開辟了一種獨特的閱讀立場和欣賞視角,其重要性不可忽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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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漢)許慎著,(宋)徐鉉等校:《說文解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頁。
{2}(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906頁。
{3}(清)畢沅:《白話續(xù)資治通》,岳麓出版社1997年版,第1079頁。
{4}{5}{9}(南朝梁)劉勰著,黃叔琳注,李詳補注,楊明照校注拾遺:《增訂文心雕龍校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05頁,第618頁,第444頁。
{6}張少康:《劉勰及其〈文心雕龍〉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80頁。
{7}詳見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58頁。
{8}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95頁。
{10}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拾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73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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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孫黎明,暨南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方向:創(chuàng)造理論與文化研究。
編 輯: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