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萍
提及金岳霖,普通人會先知道他一生未婚,默默愛著林徽因,其次,才會想他還是一個哲學家。
關于他與林徽因,坊間有很多版本,有一點共識是:他對這個女人癡情了一輩子。他的確終身未娶,我相信其中會有林徽因的因素,但不應該是唯一:一個人選擇怎樣的生存方式,應該有非常復雜、綜合的背景,何況,作為一個哲學界的泰斗,金岳霖究竟是怎么想的,實在不是外人一兩句話能斷定的。而且,在金岳霖的人生里,林徽因并不是唯一的女人。
一
金岳霖1895年出生于長沙,十六歲考入清華大學,三年后畢業(yè),被公派到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留學,1920年獲博士學位。次年,到英國等歐洲國家留學。此時,身邊就有一個女人相伴——他當時的美國女朋友Lilian Taylor。Lilian Taylor的中文名字叫秦麗蓮。這一定不是金岳霖所起,以他的品位,斷不會為身邊的女人起如此俗艷的名字。我猜可能是某個研究金岳霖的后人所起。金岳霖身材高大,戴眼鏡,喜歡禮帽,上課都戴著;據曾經跟他同事過的汪曾祺所述,金岳霖經常穿一件煙草黃色的麂皮夾克,天冷了就在里面圍一條很長的駝色的羊絨圍巾。這樣的扮相可謂儀表堂堂,說風流倜儻也不為過。加之他十分風趣幽默,英式英語特別高雅漂亮,后來他有一次到英國講學,連牛津大學的教師都對他非常尊敬。所以,這樣一個男人,讓秦麗蓮很是著迷。
1925年11月,金岳霖回國,秦麗蓮也隨之來到北京。金岳霖和秦麗蓮在北京同居的事大約周遭朋友都是知曉的,單是徐志摩寫給陸小曼的信中就多次提到這倆人:“老金、麗琳(麗蓮)、瞿菊農,都來站接我……”并描述麗蓮說:“她是美國人,頭發(fā)剪得很短,有點像男生頭,個子高高,說話很響,一點不文雅也不好看,所以我不怎么喜歡她?!?/p>
如果徐志摩的描述沒有太多主觀色彩,那么這位秦麗蓮實在不是優(yōu)雅、溫婉的女性,但是金岳霖和她一直同居,共同生活了五年多,其間還曾鬧出不少笑話。有一次他突然給他的一位叫楊步偉的朋友打電話,讓她速來家里一趟。楊步偉是婦科醫(yī)生,自然會聯想到與金岳霖同居多時的秦麗蓮是否“有了情況”。她急匆匆趕到金岳霖的住所,令她哭笑不得的是,有情況的不是秦麗蓮,而是金岳霖養(yǎng)的一只母雞。這只母雞幾天沒能下下蛋來,金岳霖生怕它憋壞了,就請楊步偉來幫忙。后來這件事一直被朋友們拿來取笑,但金岳霖很認真地堅持認為他的母雞生蛋很重要。
有人說這個叫秦麗蓮的美國女子曾為金岳霖生下一個女孩,但此事真?zhèn)谓鹪懒貜奈创_認過。1931年秦麗蓮回美國,之后再也未回中國。
二
金岳霖的專業(yè)是哲學,本已枯燥,他主講的又是哲學里最晦澀難懂的邏輯學,邏輯課的前一半講三段論,大前提、小前提、結論、周延、不周延、歸納、演繹……還比較有意思。后半部全是符號,簡直像高等數學,很多人如聽天書。巴金的夫人蕭珊曾是金岳霖的學生,可能也是久學不懂,就問他:你為什么要搞邏輯學?她的意思是:這種學問多么枯燥!金岳霖大笑著回答:我覺得它很好玩。
很多事都令金岳霖覺著好玩。他雖無兒無女,但是過得自得其樂。除了養(yǎng)過上面提到的三天未下蛋的老母雞,1938年,西南聯大成立,他任聯大文學院心理學系教授時還養(yǎng)了一只很大的斗雞。這只斗雞能把脖子伸上來,和他一個桌子吃飯,他毫不為怪。他還養(yǎng)蛐蛐,到處找人比賽。蛐蛐死了,他又搜羅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別的教授的孩子比賽,看誰的個大。比輸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給他的小朋友,他再去買。
金岳霖雖然研究哲學,但是他很喜歡小說。從普魯斯特到福爾摩斯,都看。與金岳霖同時代的武俠小說家平江不肖生,寫了一部《江湖奇?zhèn)b傳》(后來曾改編成電影《火燒紅蓮寺》),此書既有寫實又有神怪,金岳霖非常喜歡,連看多遍。在云南昆明時,當時也在聯大任教的沈從文有時會拉一個熟人去給少數愛好文學、寫寫東西的同學講一點什么。金岳霖有一次也被拉了去。他講的題目是《小說和哲學》,題目是沈從文給他出的。大家以為金岳霖一定會講出一番道理。不料他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系。有人問:那么《紅樓夢》呢?金岳霖說:“紅樓夢里的哲學不是哲學。”他講著講著,忽然停下來:“對不起,我這里有個小動物?!彼延沂稚爝M后脖頸,捉出了一個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表情既促狹又得意。
三
金岳霖和林徽因相識于1928年——他先認識徐志摩,在徐志摩的引薦下,才結識了林徽因。按理說,他該感謝徐志摩給他帶來這個珍貴的“結緣”,實際上,兩人的關系卻是微妙的。徐志摩這樣評價金岳霖:“金先生的嗜好是揀起一根名詞的頭發(fā),耐心地拿在手里給分。他可以暫時不吃飯,但這頭發(fā)絲粗的怪討厭的,非給它劈開了不得舒服……”話里話外,有不理解,也有取笑之意。
很多年后,金岳霖在八十八歲高齡時接受采訪,記者提到徐志摩時,金岳霖不假思索地說:“徐志摩是我的老朋友,但我總感到他滑油,油油油,滑滑滑——”看到記者驚愕的表情,金岳霖解釋說:“當然不是說他滑頭?!彼侵感熘灸Ω星榉趴v,沒遮沒攔。“林徽因被他父親帶回國后,徐志摩又追到北京。臨離倫敦時他說了兩句話,前面那句忘了,后面是‘銷魂今日進燕京。看,他滿腦子林徽因,我覺得他不自量啊。林徽因、梁思成早就認識,他們是兩小無猜,兩小無猜啊。兩家又是世交,連政治上也算世交。兩人父親都是研究系的。徐志摩總是跟著要鉆進去,鉆也沒用!徐志摩不知趣,我很可惜徐志摩這個朋友?!?/p>
這話聽起來似有酸意——兩人同時喜歡同一個女人啊。但是,這確實是金岳霖對徐志摩發(fā)自內心的評價。要說吃醋,他也該吃梁思成的醋,相反,他與梁思成卻是極好的關系,對梁的評價很中肯:“比較起來,林徽因思想活躍,主意多,但構思畫圖,梁思成是高手,他畫線,不看尺度,一分一毫不差,林徽因沒那本事。他們倆的結合,結合得好,這也是不容易的?。 ?/p>
后來,這位叫陳宇的記者把采訪金岳霖的過程寫下來發(fā)表在1992年2月的《傳記文學》上,給后人研究金岳霖提供了非常鮮活的第一手資料。其實,他采訪金岳霖的初衷是為林徽因詩文首次編纂結集的工作做準備。世人皆有八卦心理,更愿意看到并相信金岳霖對林徽因的一腔癡情,這也算是一種美好的愿望。但是我卻相信,金岳霖多年來與林徽因的關系,更多的是與梁思成夫婦倆或者說梁家的一種關系——他欣賞林徽因,認為她是一個極特別的人;他與梁思成惺惺相惜,君子之交淡如水,君子之交又坦蕩蕩。他視梁思成和林徽因是人生中最親密的朋友。
從1932年到1937年夏,他們同住在北總布胡同,梁家住前院,大院;金岳霖住后院,小院。前后院都單門獨戶。一些朋友每個星期六有集會,這些集會都是在金岳霖的小院里進行的。因為他是單身漢,又有過留洋的經歷,生活方式很西化,經常吃西餐。當時他除請了一個拉東洋車的外,還請了一個西式廚師。每周六是碰頭會,吃咖啡冰激凌,喝咖啡,都是廚師按他要求的濃度做出來的。除早飯在他自己家吃外,中飯、晚飯他大都端著飯菜到前院和梁家一起吃。這樣的生活維持到“七七事變”為止。
1937年9月5日,梁家離開北平去天津,走上逃亡路上的第一站。除了兩個孩子和外婆以外,還有老金和清華大學兩位教授。同年10月,他們到達長沙,12月又踏上了轉去昆明的旅途?!拔覀冇质帐靶欣盍?,要坐汽車進行艱難的十天旅途到云南去?!绷只找蛟诮o朋友的信中寫道,“除了那些已經在這兒的人以外,每一個我們認識的人和每一個家庭成員,都分散在不同的地方,而且相互間不通消息?!边@些親愛的“家庭成員”,老金就是其中的一個。當梁家已啟程前往昆明后的五個星期他仍然留在湖南。他寫信給他們說:“我離開了梁家就跟丟了魂一樣。”
直到1938年,金岳霖也到了昆明,再次與梁家毗鄰而居。林徽因曾寫道:“思成笑著,駝著背,老金正要打開我們的小食櫥找點東西吃,而孩子們,現在是五個——我們家兩個,兩個黃家的,還有一個是思永(思成的弟弟)的……”一派其樂融融。一天早晨,金岳霖正在書房研究,忽然聽見天空中男低音聲音叫“老金”,金岳霖趕快跑出院子去看,梁思成夫婦都在他們正房的屋頂上??匆娝麄冊诓惶Y實的屋頂上,總覺得不妥當。他說:你們給我趕快下來。梁思成在屋頂好一陣大笑。后來金岳霖作對聯,“梁上君子,林下美人”,贈與他們夫婦。梁思成很受用,林徽因卻嘀嘀咕咕:什么美人不美人的啊……
1940年左右,梁家從昆明到了四川,在一個叫李莊的地方住下來。那一年金岳霖休全年假,整整一年是在梁思成和林徽因李莊的家度過的。他們談哲學,談文學、談建筑,也談戰(zhàn)爭。物質上很貧乏,但精神的交流讓他們很愉悅。他們是那么相似,互為知己,互相支撐??箲?zhàn)勝利后,梁家回到北平,住在新林院,邀金岳霖來同住,金岳霖二話不說就搬了過來,直到梁家后來搬去勝因院。
1955年,林徽因去世,后梁思成另娶、再婚直至1972年去世。但這并沒有中斷金岳霖與梁家的關系。金岳霖的晚年是跟梁思成的兒子梁從誡一家一起住在北總布胡同。他每天總提高嗓門喊保姆:“從誡幾時回來啊?”隔一會兒又會親昵地問:“從誡回來沒有?”從誡夫婦稱他“金爸”。對金岳霖,梁家后人是以尊父之禮相待的。
四
金岳霖一輩子天真爛漫,率性而行,他總是按自己的志趣去生活,去做事,從不為名利所累。他不愿做行政工作,怕與人打交道。初到清華,創(chuàng)辦哲學系,他做第一任系主任,不久馮友蘭到了清華,他就立即請馮友蘭做了系主任。新中國建立初期,讓他當清華文學院院長,他也基本上是無為而治。他有時西服革履,執(zhí)手杖,戴墨鏡,一副英國紳士派頭;有時著運動衫,穿短褲、球鞋,舉手投足像一個訓練有素的運動員;有時在西裝外面套個中式長袍,戴個老八路的棉軍帽,在清華園里跑來跑去。他曾寫過一篇題目是《優(yōu)秀分子與今日社會》的文章,說了這樣一段話:“與其做官,不如開剃頭店,與其在部里拍馬,不如在水果攤子上唱歌?!?/p>
他晚年深居簡出。毛主席曾經對他說:“你要接觸接觸社會?!碑敃r金岳霖已經八十歲了,怎么接觸社會呢?他就和一個蹬平板三輪車的約好,每天載著他到王府井一帶轉一大圈。他坐在平板三輪上東張西望,王府井人擠人,熙熙攘攘,誰也不會知道這位東張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學問、為人天真、熱愛生活的大哲學家。
(選自《溫故(二十七)》/劉瑞琳 主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