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笛
內(nèi)容摘要:池莉“人生三部曲”從兩性關(guān)系出發(fā),講述關(guān)于女性的愛情命運及男性對愛情的心理變化及選擇。三部曲中兩性關(guān)系的摩擦與世俗生活下的愛情態(tài)度,投射出池莉在其所處時代與地域之中,另類的愛情觀與妥協(xié)的生活哲學(xué)。
關(guān)鍵詞池莉 婚姻 兩性愛情選擇 世俗生活 新寫實
張愛玲經(jīng)典的中篇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開篇有這么一段絕妙的比喻:“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薄?】以玫瑰喻女人,紅玫瑰與白玫瑰的命運隨婚姻開始后不盡相同,不論是紅玫瑰還是白玫瑰,命運的走向都與男人和婚姻捆綁在一塊,走入婚姻后的女人在男人眼里漸漸變得廉價。
這段精彩的比喻可以單獨抽離出小說,解釋普遍的男女婚姻關(guān)系。八十年代末期,作為“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家,池莉“人生三部曲”把視角對準(zhǔn)剛踏入婚姻不久的小夫妻。在另一個地域與時空,仍能發(fā)現(xiàn)其筆下的兩性故事中與張愛玲幾十年前在小說中暗藏的觀點暗暗相合,三部小說幾乎涵蓋了男女踏入婚姻的全過程,在各種生活細節(jié)與人情世故中,女性命運的變化及男性心理的選擇狀態(tài)值得研究。
張愛玲絕妙比喻的背后,看到的是她對婚姻的消極態(tài)度,女人一旦踏入婚姻后,在丈夫的眼中,漸漸變得如“飯黏子”、“蚊子血”般廉價,它們?nèi)缤钚∥锛悴黄鹧郏鳛楦邮浪椎拇嬖?,與人朝夕相處卻又可視而不見,過于習(xí)慣的存在便使人變得不珍惜?;橐鰧τ谂寺L的一生,的確是個重大的轉(zhuǎn)折點。
以此轉(zhuǎn)折點考察池莉“人生三部曲”中女性在婚后的命運走向及在其丈夫心里位置的變化。池莉筆下的女性也由婚前的“玫瑰”在生活瑣事中漸漸消磨成“飯黏子”或“蚊子血”。女主人公的變化必有婚前的狀態(tài)作為對比?!恫徽剱矍椤烽_場,吉玲的火爆與潑辣是小說展示給讀者的第一印象,這同樣令莊建非驚訝?!扒f建非不禁退了好幾步,目不轉(zhuǎn)睛望著妻子就像望著一個奇跡。”【2】兩人在戀愛時,莊建非曾為其樸實素雅著迷,兩人最終的結(jié)合也沖破了層層阻力,而婚后狀況卻變了——“再說,莊建非也沒把吉玲當(dāng)回事……結(jié)婚才六個月,他們就形成了一套固定的起居程序了”?!?】,吉玲在婚后迅速凋零,曾在莊建非眼中還是朵美麗純潔的花,而如今她似生活物品,每天執(zhí)行著相同的“程序”,與“飯黏子”并無太多區(qū)別?!稛廊松分校〖液竦睦掀攀恰盃C了雞窩般發(fā)式的女人,披了件衣服,沒穿襪子,趿著鞋,憔悴的臉上霧一樣灰暗”?!?】
張愛玲的比喻毫不留情,帶著廉價的色彩,這色彩來自于男人的視角,因為在男人的心里有“白月光”與“朱砂痣”的理想美好作為“飯黏子”與“蚊子血”的對照。張愛玲說“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彼绱藦娬{(diào)了“至少兩個”。在池莉小說中,婚后的男人果然在心里有另一朵玫瑰的存在?!恫徽剱矍椤分星f建非婚前與已婚的梅瑩有一段情緣,這一段情感經(jīng)歷而后變成莊建非藏于心口的“朱砂痣”。當(dāng)莊建非因家庭矛盾不知所措時,他“闖進了梅瑩家”?!?】此時梅瑩便是他心里一種潛意識的存在,遇困境時的尋求對象,她是美好的理想的?!稛廊松分械挠〖液裥睦镆采畈刂欢洹鞍酌倒濉?,“他想起了那份心底的憂傷。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是永遠屬于那失去了姑娘的,只有她才能真正激動他。”【6】那遠去的戀人既是印家厚心底的“白月光”,承載著他年少的理想主義。
“白月光”與“朱砂痣”的存在帶著虛無的理想主義色彩,是以未踏入婚姻為前提的,所以才會有“飯黏子”與“朱砂痣”的不幸。不管是佟振保還是莊建非與印家厚,婚后他們的心里仍有一席位置留給曾經(jīng)的玫瑰,因為在幻想中,女性曾經(jīng)的美好光芒一度被放大,故女性的命運衰敗之感完全從男人眼里出發(fā)。
將四個喻象分兩組,可以發(fā)現(xiàn)其象征著理想愛情與現(xiàn)實婚姻的對立,這樣的對立便透出兩種選擇傾向。盡管女人在男人眼里已是“飯黏子”與“蚊子血”,但女人的自身命運在張愛玲與池莉的處理下呈兩種走向:孟煙鸝起初懷抱對振保愛情的期待,換來的是一再的失望與長期的折磨;而池莉筆下的女人已“不談愛情”,早已明白愛情對于生活是奢侈品,過好眼前的婚姻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事。相比之下,池莉筆下的女主人公更顯世俗的精明,明白愛情已變?yōu)樯畹囊徊糠?,“不談愛情”正好貼切地概括了三部小說共同的心理狀態(tài)。
故吉玲早在戀愛時就以一種極其現(xiàn)實的心態(tài)算計著與莊建非的關(guān)系,不純粹的愛情里摻雜著諸多考慮因素,“有一份比較合意的工作,好好地干活,討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歡喜,爭取多拿點獎金?!薄?】“找到一個社會地位比較高的丈夫,你恩我愛,生個兒子,兩人一心一意過日子。”【7】婚后的生活盡管平淡,她也甘愿負起全部的家務(wù)瑣事,安分認真地扮演一個合格妻子的角色。李小蘭從頭至尾都為孩子等生活瑣事忙得焦頭爛額,向丈夫、向現(xiàn)實生活妥協(xié)。印家厚的老婆更加熟悉婚姻生活,她只關(guān)心兒子的起居,關(guān)心丈夫的飲食,關(guān)心難分的房子、獎金。
而男人們所面對理想愛情與現(xiàn)實婚姻的對立,盡管內(nèi)心都曾出現(xiàn)過對理想情人的心理掙扎,但最終無一例外都選擇眼前的婚姻,與妻子同甘共苦把日子繼續(xù)過下去,這其中溶解了更多的社會關(guān)系與世俗利益。莊建非最后在父母的支持下得到了妻子的原諒,其中夾雜著更多的是自身事業(yè)上的利益關(guān)系,也包含著他對婚姻的領(lǐng)悟,“婚姻不是單純性的意思,遠遠不是。妻子也不只是性的對象,更是過日子的伴侶。過日子你就要負起丈夫的職責(zé),注意妻子的喜怒哀樂,關(guān)懷她,遷就她,接受周圍所有人的審視。與她攙攙扶扶??目慕O絆走向人生的終點?!薄?】印家厚也曾做過他理想的愛情夢,但他很快就醒悟了,累了一天回到家,老婆遞過來的溫開水和扔過來的濕毛巾,“難道不是最幸福的時刻?”【9】,他明白小而溫暖的家才是最好歸屬,他想讓老婆吃一次西餐的心意便是他的選擇。
孟煙鸝將她的愛情生命耗盡,而佟振保仍對王嬌蕊心存幻想,他間接變相地對煙鸝進行折磨,毀滅了家庭,也毀滅了妻子。池莉從一開始就標(biāo)榜著“不談愛情”,這里不談的是精神層面的愛情,并不等同于沒有愛情,故她筆下的女人容顏是凋零了,生活是忙碌了,但對生活的心反而似彈簧一般愈壓愈強,在世俗生活中愈發(fā)活得精彩。endprint
20世紀80年代末期,“新寫實小說”作為一個新的概念被提出。池莉憑借“人生三部曲”被公認為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家之一。在此寫作背景下,“人生三部曲”中所呈現(xiàn)的愛情狀態(tài)淹沒于世俗中,它藏匿于屋子的角落,流露于油鹽醬醋的爭吵中?!皭矍椤弊鳛橹袊?jīng)典文學(xué)的母題,總散著發(fā)濃厚的理想主義,愛情總是占領(lǐng)著人的精神高地。戴錦華認為:“女作家寫作之中婚姻始終在天堂地獄、靈肉的意義超載與自我纏繞中,成為某種缺席的在場者。在池莉的三部曲中,婚姻以既非圣潔,亦非劫難的面目,從諸多婚姻敘事的遮蔽中浮現(xiàn)出來?!薄?0】池莉曾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做出解釋:“她曾坦言:‘我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將以拆穿虛幻的愛情為主題之一?!薄?1】
池莉拆穿虛幻愛情的具體方式便是生存至上的生活哲學(xué)。她要在小說中呈現(xiàn)戀愛與婚姻,首先將其建立在最具象的基礎(chǔ)上,還原生活最原始的面貌。這里的基礎(chǔ)是工作中明爭暗斗的人際關(guān)系;是工作多年始終難分得一套舒適房子的生活煩惱;也是懷孕生子、育兒的各種瑣碎難題。戀愛與婚姻中的男女,愛情不管怎么談,最終都得生活下去,尤其在諸事充滿競爭,諸事都影響生活質(zhì)量的社會中,如何生存得好是一個巨大的考驗。
但是池莉并未徹底否定愛情,盡管愛情退位于生活背后,卻滲透入生活點滴,其中沒有愛的轟轟烈烈與刻骨銘心,卻是另一番相濡以沫的溫情。這里的愛情不是所謂的“虛幻”,而是觸手可得的真實。池莉選擇的寫作對象是最平凡的小市民,其生活是無法“虛幻”的,她在這一群體中所觀察到的愛情形態(tài)是最普遍、現(xiàn)實的存在。
80年代末中國處于社會轉(zhuǎn)型期,這個時期女性寫作集中出現(xiàn),但“值得注意的是底層女性在此種女性寫作中大面積失語,由于女性作家是知識分子,所描寫的探尋的都是形而上的精神與情感,更多的是體現(xiàn)了小資趣味,而畢竟她們占的人口是少數(shù)?!薄?2】而池莉把筆鋒對向工人、小市民等政治經(jīng)濟地位低、文化弱勢的群體,正好填補了知識分子寫作對象的一大片空白。她描寫她無比熟悉的武漢,對小市民的冷暖人生投以最熱切的關(guān)懷,她筆下每一個小人物都飽含對生活充滿希望與敬畏的心。
池莉與張愛玲所處的地域、時代環(huán)境不同,個人體驗也有巨大差距,故她們對于生活的態(tài)度以及對愛情的觀照,都是個人與時代等因素相互選擇的結(jié)果。作為女人她們都懷著對愛的敏感與渴望,在細碎的市民生活中找到愛情的蹤影,但池莉找到一種妥協(xié)方式,甘于愛情隱于生活縫隙,在另一個時空、地域重新闡釋“紅玫瑰與白玫瑰”的故事,相比之下,池莉的“蚊子血”與“飯黏子”在兩性較量中獲得了切實的勝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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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9]池莉:《煩惱人生》,《不談愛情》,江蘇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6頁,第27頁,第43頁。
[10]戴錦華:《池莉:神圣的煩惱人生》,《文學(xué)評論》,1995(6),第52頁。
[11]劉川鄂:《小市民 名作家 池莉論》,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8頁。
[12]孫桂榮:《消費時代的中國女性主義與文學(xué)》,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139頁。
(作者介紹: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碩士研究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