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不住的夢

孟小書

抓不住的夢

孟小書

孟小書，1987年生于北京。多倫多約克大學(xué)畢業(yè)。曾出版長篇小說《走鋼絲的女孩》等。

1

我身高一米七五，體重一百零三點五斤。我對我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了如指掌。有時我在艷陽天下，把手心伸到空中，仔細看掌心的紋路，再閉上眼睛，它們會清晰地刻在腦海里；下雨天，我在燈下細數(shù)著每一根頭發(fā)，可這有些困難。挑食使我嚴重營養(yǎng)不良和脫發(fā)，不斷長出的小短發(fā)我無法一一細數(shù)，每次數(shù)到三千五百根的時候我就有些不耐煩了。三千零五百是我的一個坎。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在深夜里用我的那把金色小鑷子拔眉毛，然后一根根整齊地把它們放在紙巾上，擺成一排。有時也會拔胳膊和腿上的汗毛?？吹郊埥砩弦慌排诺拿l(fā)，我會欣賞它們一會兒，這簡直是門藝術(shù)。

家里的杜賓犬叫阿杰，在它小時候，爸爸把它送到一個農(nóng)場里養(yǎng)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它幾度被虐待到快要餓死。爸爸是哭著把阿杰從農(nóng)場接回來的（這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看到他較為人性的一面）。那時它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直到阿杰開始長肉恢復(fù)活力，他才停止對農(nóng)場飼養(yǎng)員的詛咒。

現(xiàn)在阿杰已經(jīng)五歲了，自從它從農(nóng)場回來，只要見到食物就像不要命一樣搶著吃，有時太過著急，只好用吞的。它對食物的接受范圍很廣，香蕉皮、西瓜皮、味精、啤酒、剩下的西蘭花、生的茄子這些都是美食。它就像個會走路的垃圾桶。阿杰現(xiàn)在已經(jīng)胖得快跑不動了，并患有脂肪肝。

北京在長達五天的陰霾后，終于迎來了艷陽天。對于那些患有輕度抑郁癥并站在高樓上，面對這令人絕望的鐵灰色天空想要自殺的人們來說，這簡直就像是一根救命草，一根把他們拉回人世間的井繩。我牽著胖杰在小區(qū)花園里散步，秋日的陽光在胖杰黝黑的皮毛上閃閃跳躍。它用力在草坪上抻懶腰，看上去已經(jīng)做好了戶外捕食的準備。

天通苑里人口密集，像是蟻穴。下午，小區(qū)院內(nèi)仍然人流不息。我時常好奇他們?yōu)槭裁床蝗ド习?，難道都是像我這樣的自由手工勞動者么？保潔阿姨把地面和草坪清理得很干凈，胖杰失望透了。

見人少些時，我便松開狗繩。

在小區(qū)花壇旁邊種了一排極鮮艷的串兒紅。記得小時候，我常和幾個小朋友把花采下來吸吮花蜜，這種淡淡的甜味充滿了兒時的記憶。我走向前，這時四下無人。我仔細挑了一朵較為干凈且飽滿的串兒紅，剛要張嘴的時候卻看見里面住了一只看似剛吃飽的肉蟲子，豐滿肥碩，我與它四目相對。此時，我深深感受到了世界的惡意。

我所有頭發(fā)根根豎起，面目猙獰地大聲尖叫，玩兒了命似的掉頭就跑，像是后面追著一頭獅子。我跑到自己無力尖叫時，才突然發(fā)現(xiàn)胖杰不見了。周圍人群涌動，讓我有了迷路的慌亂。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我用沙啞的嗓子喊著“胖杰”。

胖杰雖然愛吃垃圾，可這絲毫沒有影響到它的智商。它爸媽生完它就各自奔天涯了，只留給它一個聰明的腦袋。我決定回家找找看。

在離家門口遠處，我看見胖杰趴在地上專注地舔著一根冰棍。我向它狂撲過去。

“我就知道你在這！”

胖杰沒什么反應(yīng)，仍然銷魂地舔著冰棍，只是眼珠子向我撇了撇。

“這是你的狗么？”旁邊一個瘦巴巴的男孩推了推鼻梁上的銀絲邊眼鏡，對我說。

“必須是我的狗呀！這冰棍你給它的？”我問。

“我給它這干嗎呀？我還沒吃兩口呢。它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一直跟著我，那小眼神，你都沒看見，那叫一個可憐，口水還流我一腳?！彼麧M臉嫌棄地說。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以后能否再次相見誰也說不準。

2

胖杰自從吃完那根巧克力冰棍后，開始不停嘔吐且精神格外亢奮，傍晚時分它四肢肌肉微微發(fā)顫。我著急得不知所措，準備開車帶它去寵物醫(yī)院。

六點，正是這座城市最可怕的時候。胖杰坐在后座上，開始干嘔，它難受得快哭了。透過擋風(fēng)玻璃，前面是兩條耀眼的紅色汽車尾燈，它們像兩條裸露在陽光下的紅色綢帶，閃閃發(fā)亮。紅綢帶一直延伸至天際，讓人絕望。有時我站在天橋上，或者從家里的窗戶向外望去，看著行人和汽車都奔著一個方向去，他們要去哪里呢？這萬人奔騰的場面讓我感到陣陣恐懼，總感覺像是要出什么事兒一樣。我害怕北京的傍晚六點，害怕人潮攢動的場面，我是一個懦弱而膽小的人。

胖杰在后座上開始呼吸急促，這該死的堵車可能會要了它的小命。我猛地把方向盤轉(zhuǎn)向右方，駛向應(yīng)急車道。這時一聲刺耳的輪胎與地面摩擦的聲音鉆入心中，緊接著就是一下碰撞。胖杰嚇得立起身子。

我倒吸口氣：“完了?！?/p>

“怎么開車呢？開個寶馬了不起呀？”一個外地口音的爺們扯著煙酒嗓大嚷著。

我坐在車里有點懵，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外地爺們憤怒地拍打我車窗。胖杰對著窗外，忍著身體的不適哼唧了幾聲。

我下車一看，他開的是一輛舊到可以進回收站的桑塔納，車牌是河北某個小縣城的。車的發(fā)動機蓋子已經(jīng)微微隆起，左車燈也撞得粉碎。我的車門只是有些刮痕和凹陷，可這車我才開了一個月不到。

“你這外地車牌現(xiàn)在這點兒能在三環(huán)上瞎溜達么？”我說。

“那你并線的時候也得往后看看啊?！蓖獾貭攤儦鈩菹鳒p。

我環(huán)顧下四周，司機們紛紛將車窗搖下，看熱鬧。后面車輛“滴”聲四起。

“我這兒趕時間呢，車里還一條得了重病的狗。我這有兩百塊錢您先拿著，這是我電話。我先撤了！ ”

我正往車里鉆的時候，他站在原地說：“我這車頭都凹進去了，才給這么點？”

“我說師傅，您那車就算拆吧拆吧賣零件，估計也比這兩百塊多不了多少?！闭f罷我便鉆回車內(nèi)。我顧不了車門上的丑陋的傷痕，開上緊急車道駛向?qū)櫸镝t(yī)院。

我和胖杰是這家醫(yī)院“老客戶”，前些日子剛在這里檢查出它得了脂肪肝。醫(yī)生建議給它少喂點食物，而我能做的只是少讓它吃點垃圾而已。

半個小時后，醫(yī)生說胖杰是吃巧克力中毒了。我這才想起來那根冰棍。

“嘿！ 那個熊孩子！ ”

大夫給胖杰打過針，它便漸漸恢復(fù)正常。

這時已快九點。三環(huán)上仍是車水馬龍，排排路燈晃得我心煩意亂。

“胖杰，你說咱們離開北京好不好？我們?nèi)ヌK州怎么樣？南方飲食清淡，對你的脂肪肝有好處。 ”

曾經(jīng)一個朋友對我說，這在路上奔跑的人們心里都存有一個“北京夢”，可北京的夢確是一池浮萍。胖杰坐在副駕駛上，我搖下半個車窗，微風(fēng)中夾雜著嗆鼻的尾氣。我對胖杰說：“北京的夢可真嗆人?！蔽尹c了支煙，夢的味道瞬間退散，空氣變得有些清爽，有些消極。這時電臺里正播著汪峰的《北京，北京》。不知怎么，眼眶有點濕。胖杰探出了頭，它望著窗外閃過的路燈，望著沒有星星的夜空，感受著秋夜，想著事情。我想它還是不愿意走的。

這一天總算是過完了。

3

推開家門，只有客廳里的電視在跳躍地發(fā)光，時而鮮亮，時而昏暗。媽媽獨自蜷縮在沙發(fā)中睡著了。

我和胖杰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房間，把身子橫在床上。這時，突然想起車門的刮痕。我立刻坐起身，手忙腳亂地打開電腦，求救于萬能的淘寶。

我找到一家 “寶馬汽車配件維修”的店鋪?？吹降昙沂俏寤使诘男抛u，我放心地向他在旺旺上詢問汽車車門維修的事情。店家耐心解答我的問題，并且答應(yīng)會給我一個合理的價格。

第二天我到了約好的維修店里。一個“塑料袋體格”（這是我對身形干瘦男孩的統(tǒng)稱）的男孩站在店里正跟修車師傅談話。這不是昨天在小區(qū)里害胖杰的那個人么？我正要沖上前指著他的鼻子開始質(zhì)問，他卻驚喜地說了句：“喲，這京城還真是小。”

我氣急敗壞地把胖杰食物中毒以及撞車的來龍去脈向他嚷了一遍，他只是全身放松，雙手插兜，笑嘻嘻地聽我講述。最后說：“修車費我給你報了唄，多大的事兒呀。”

這時我電話響起，是媽媽來電。她說小區(qū)內(nèi)一婦女同志非說阿杰咬了她，執(zhí)意叫警察來處理。阿杰沒有狗證，這不等于干等著被帶走么？

像這種胡攪蠻纏的婦女同志，小區(qū)里比比皆是。胖杰雖然見了肉就不要命一樣地往上撲，但絕沒瘋狂到亂咬人的地步。我顧不了那么多，急忙拽著男孩兒到他車里，讓他載我一程。

男孩開了一輛香檳色寶馬兩門跑車，陽光晃得它如座小金山般耀眼奪目，一看就是“三無”的土豪二代。所謂“三無”就是無知識，無長相，無節(jié)操。這樣的人好像離我很遙遠，只是偶爾聽朋友說起。應(yīng)該如何和這樣的人相處呢？我的世界充滿了哀怨，動蕩的生活讓我變得像只開著寶馬的流浪狗。而他的世界應(yīng)該是被愛所寵溺，金碧輝煌如同圣殿。

在他的車上，我們沒有過多對話。

他只是說了句，“我叫思遠。”

我說：“我叫秦夢。你姓什么？”

他說：“我沒姓，不知道該姓誰的。六七年前我自己改的名字?！?/p>

我看著窗外，這時是下午兩點。路上車輛不多，在環(huán)路上可以以七十邁的速度行駛。我搖開車窗，把手伸到空中。

“能把手縮回來么？”思遠說。

“有人曾經(jīng)告訴我，當汽車行駛至七十邁的時候，把手伸到窗外兜風(fēng)，可以在空氣中感受到女人的胸部，而且是C罩杯的。能明白么？”我說。

他立刻打開車窗，把手也伸了出去。過一會兒，他笑了。

快到小區(qū)門口時，遠處就可以看到一小撮兒人在圍觀。

我大步流星地走向前，看見胖杰可憐巴巴地蹲在媽媽旁邊，嘴里在嚼著什么。對方是一個兇神惡煞、身寬體胖的中年婦女同志。她肉色絲襪的線頭赤裸裸地露在涼鞋外面。

媽媽說：“夢夢，你可回來了，你說咱們阿杰什么時候咬過人呀？”

胖婦女同志一臉橫肉，拽著一股濃郁的京腔說：“什么都別說了，趕緊把警察叫來吧。遛狗不牽狗繩，還到處亂咬人！”說到“咬人”二字時，她特意提高了嗓音。圍觀的人指指點點，交頭接耳。有個拄拐的老太太動了動干凹陷的嘴唇，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我說：“傷哪了？不然讓我家狗真咬你一下。你再叫警察來吧？不然警察來了，你跟人家說什么？ ”

胖婦女又糾纏了十分鐘，終于識相地走開了。

目送媽媽把胖杰帶回家中后，我和思遠在小區(qū)里花園中坐下小憩。看著來往行人，我問思遠：“你說，怎么每天有這么多的人走在街上，奔跑在環(huán)路上？除了像你這種土豪每天在街上溜達以外，其他人都干什么去？”

思遠說：“上班、下班、去銀行、接孩子、買菜、送禮、約會。你說這都是為了什么？其實我覺得這么多外地人到北京都是尋夢來的。就像七八十年代，人們都做著一個美國夢，這差不多一個意思?！?/p>

這話題似乎過于沉重。我說：“土豪也開淘寶店？這倒是很少見?，F(xiàn)在很多淘寶店家都因為勞累過度而猝死，你父母同意你干這個么？”

思遠說：“我不是土豪，也不是富二代。家里人無所謂。”他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下我，說：“你才是富二代吧？”

我輕聲笑了下：“我要是富二代能住‘蟻穴’里么？ ”

我們坐在長椅上看著表情呆滯腳步匆匆的路人，猜想著他們心中的“北京夢”。我輕輕地搖晃著身體。這時，我們的眼睛里都有一種難以排遣的寂寞。

4

兩個星期后的下午，當我去取車的時候，右側(cè)車門煥然一新，而思遠又消瘦了些。他果然沒有向我收取費用，并送了我一只小熊玩偶。他說這是他店里新到的，是BMW的限量版玩具熊。小熊有巴掌大小，穿了一件F1賽車手的紅色漆皮外套。這要比我心愛的“小猴子”要精致得多。作為答謝，我請他到避風(fēng)塘吃晚餐。

晚上五點，避風(fēng)塘早已坐滿了人。我們坐在餐廳中央的位置。只有伴著嘈雜的喧囂，我們的談話才不那么拘謹。

我托著臉頰，眼巴巴地看著對面這個如坐針氈、左顧右盼的干瘦男孩兒，終于忍不住問他：“你這是怎么了？”

他舔了下干燥的嘴唇，雙手不停地揉搓著：“不瞞你說，這是我第一次跟女孩約會。我們這算是約會么？”思遠的眼神飄忽不定，偶爾與我相會時，又立即避開。

“不算，我只是為了感謝你的寶馬小熊才請你吃飯的。想跟我約會，你還差點意思?！蔽疫攘丝诒餄L燙的熱菊花。

思遠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也呷了口熱菊花，然后他說：“那就好，那就好……”

我問他：“你不是富二代為什么還開這么好的車？淘寶現(xiàn)在有這么賺錢？”

這話像是問到他心坎里去了，他略微有些激動：“我爸媽早就離婚了。我現(xiàn)在跟奶奶一起住。我的奶奶是我媽媽的媽媽，這關(guān)系可能聽著有點亂。但這就代表著我家里的關(guān)系——亂！我這車是我自己買的，是我這淘寶店賺的。一個月的利潤能有個五萬塊錢吧，差點的時候也能有個三萬多?！?/p>

五萬和三萬這兩個數(shù)字讓我對這個皮包骨的男孩肅然起敬，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表示不屑還是質(zhì)疑似乎都不恰當，我只是兩眼發(fā)直，呆呆地坐著。

這時，我點的紙包雞翅和避風(fēng)塘炒蝦上來了，我說：“吃吧，吃吧……”

“你呢？你不是富二代怎么也開寶馬？看你這樣每天瞎晃悠，也不像是個上班族呀。”思遠用筷子蹩腳地夾起一只蝦。

“上班族？你覺得我這個歲數(shù)的上班族能買得起寶馬？別說寶馬了，連馬都買不起。我這事也說來話長。”我在腦袋里迅速回憶了一遍買車的由來，又仔細斟酌了下哪部分是可以告訴他的。畢竟我們才有幾面之緣而已。

“我媽氣我爸用的?！弊詈髷D出來的這句話好像還算妥當。從思遠的表情中可以看出，這幾個字惹來了他更多的疑惑，但他沒仔細問下去。在談及各自家人的時候，我們有著驚人的默契。

半小時過后，臘腸煲仔飯、魚香茄子煲和水果西米露已全部上齊。思遠像個長期被資本家虐待的農(nóng)民工一樣狼吞虎咽。不一會兒，一鍋熱氣騰騰的煲仔飯見底了，鍋底仍在微微冒著熱氣。這吃飯速度和認真的態(tài)度讓我想到了胖杰。

我剛要表示驚訝時，他的電話響了。對方講了很長時間，他的眉頭像是系了一個死結(jié)，眼神游離不安。他放下筷子，看了一下手表：“我馬上回去。 ”

我有種不好的預(yù)感，而且這種感覺十分強烈，就好像剛才接這通電話的人是我一樣。

思遠抓起電話和錢包起身說：“我先回去了，家里有點突發(fā)情況，這頓飯我請你?！痹谒泵D(zhuǎn)身時，撞到了一個正端著西米露的服務(wù)生，他連忙道歉。

到底是怎樣一通電話，使一個幾分鐘前還談笑風(fēng)生的男孩變得如此狼狽？

“我送你過去吧，現(xiàn)在這點兒也不好打車。”我叫住了他。

思遠家在南五環(huán)。據(jù)他所言，在他上小學(xué)時，家住陶然亭附近（位于南二環(huán)）。初中時，搬到了安貞門（近北三環(huán)）。大學(xué)時又搬到了酒仙橋（近東北四環(huán)）。他是個地道的北京人，從奶奶的奶奶那輩就開始在紫禁城里扎根了。如今已經(jīng)挪到了南五環(huán)，再過兩年有可能會被擠到河北去。

我在五環(huán)上以“C罩杯”的速度奔馳著。一路，他把手伸到了窗外，好像一直想要在空氣中抓住什么一樣。這是一只孤獨迷茫的手，每根手指都無力地慢慢地晃動著。

我把音樂聲調(diào)大：

我是你閑坐窗前的那棵橡樹

我是你初次流淚時手邊的書

我是你春夜注視的那段蠟燭

這城市已攤開她孤獨的地圖

我怎么能找到你等我的地方

我像每個戀愛的孩子一樣

在大街上 琴弦上寂寞成長

5

南五環(huán)的小區(qū)顯得空曠凄涼，兩只流浪狗在院子里相互追逐、在一棵干巴巴的小樹苗下撇腿撒尿。小區(qū)樓里混雜著煎魚、炒蒜、油漆以及發(fā)霉的味道。這味道仿佛把我?guī)Щ亓诵W(xué)時代。電梯由于正處于維修狀態(tài)，只能爬樓。思遠下車后急著沖向六層，他的背影不一會便消失在樓梯的轉(zhuǎn)角處。

在我剛爬到四層的時候，走廊里傳出了一陣爭吵。是兩個老人和一個女人的聲音。我放慢呼吸速度，靜靜地聽著，不知道此時應(yīng)該立刻回到車里還是繼續(xù)往上爬。

思遠的聲音傳了出來?？墒撬穆曇暨^小，我聽不見他在說什么。不一會兒，一個女人面紅耳赤地跑了下來。幾撮棕色的長發(fā)粘在了她臉上，看不清她的樣子。她腳步慌亂，撞到了我的肩膀，可她頭也不回。高跟鞋跺在地上的聲音清脆，余音回蕩在樓梯間。淡淡的香水味趕走了樓梯間渾濁的氣味。

樓上安靜了，在一番激烈地爭吵后，這安靜顯得有些可怕。十分鐘過后，我依然站在原地。煎魚的油煙再次悠悠地縈繞于樓道間。我應(yīng)該對思遠和那兩位老人說些什么呢？或許思遠根本不想讓我聽到剛才的爭吵。可是，一直站在這里又有些尷尬。

我一步步踩在臺階上，繼續(xù)向上走。雙腿像拴了條鐵鏈，每走一級臺階都很沉重。面對這樣的場面，我永遠都像個有語言障礙的白癡一樣。

思遠家深紅色鐵門虛掩著，我從門縫中看到了他的背影。他雙手叉腰，佝僂著后背，腦袋無力地向旁邊傾斜。我輕輕敲開門，思遠這時好像才意識到我的存在。

“這是我朋友，叫秦夢。”思遠說。

當鐵門完全打開時，我不確定自己進到了一間倉庫還是一個家?？蛷d里參差不齊地堆滿了牛皮紙箱子，它們摞到了天花板下。箱子上面模糊地印著各個廠商的名字，有的是食品公司的，有的是汽車配件廠的。陽光從紙箱子的縫隙鉆進來，客廳幽暗、壓抑，無處落腳。我們站在過道處，我說了句：“爺爺奶奶好?！?/p>

兩位老人急忙轉(zhuǎn)身，試圖找出一個可以讓我坐坐的地方。忙亂了片刻，他們又說：“給你拿根冰棍吃吧？”

“奶奶，我不吃了。洗手間能借用一下么？”我說。

思遠帶我走進家中，經(jīng)過一個房間時，我看到里面又是無數(shù)紙箱子，好像還有幾個汽車輪胎。

洗手間的門虛掩著，看來這個門是永遠也關(guān)不上了。里面橫著一個白色的汽車保險杠，由于空間過于狹小，保險杠的一頭正好卡在了門框外。洗手池下的管子旁邊擺放了七八瓶汽車防凍液。洗手間里混雜著香皂、餿毛巾、尿騷以及機油的味道。這味道讓我想起了加油站的廁所。

思遠來到洗手間對面的房間里，打包一個紙箱。

“你家……挺特別的。你住哪個房間呀？”這是我所能想出最委婉的語句。

“就這兒?！彼騼膳畔渥又虚g的那條一人寬的縫努了努嘴，“我無所謂的，睡哪都一樣。反正睡著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你等會兒我，客戶剛才說要一個輪轂，我打包好了咱們就走，我家樓下有個吃串兒的地方。”

他用肩膀蹭了下快要從臉頰滴下的汗珠。

我站在房間門外看著他，覺得他干瘦的身體里正散發(fā)出一種無限的能量。這股能量正推動著他向自己的夢想一點點靠近。

6

樓下的串吧外面坐滿了人，人們都很珍惜這短暫的秋夜。我們找了個離馬路遠些的位置坐下，點了些肉串外以及毛豆花生之類的小菜，一瓶冰鎮(zhèn)燕京。

“你以后準備做點什么？我的意思是，你不可能開一輩子的淘寶店，這畢竟是吃青春飯的。而且，你好像越來越瘦。”我說。

“以后不知道，沒想過。能不能活到以后還不知道呢。不過，目前為止，我的夢想是加入‘超跑俱樂部’。你知道那個俱樂部么？里面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富二代。加入俱樂部的條件是你必須得有輛特別厲害的跑車。我不是富二代，家里也根本就不管我，我就想通過自己的努力來證明不是富二代也能加入這個俱樂部。我愛車勝過愛自己，你看看我過的日子就知道了。我覺得沒有誰能比我更懂車了，至少在中國。你說我這算是夢想么？”

“不算，充其量也就是個目標吧。在我看來，夢想是要為之奮斗一生的。夢想即使在人生的某個階段完成了，也要在余下的生命里延續(xù)下去。換句話說，夢想是持續(xù)的，而目標不是。比如我，我的夢想就是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我想把我的小猴子放在哪兒就放在哪兒的家。家里面住著我的孩子——最好是個女孩兒、我媽媽還有胖杰。這個就是夢想。再比如胖杰，它的目標是每天吃各種各樣的食物和垃圾，而夢想就是把自己吃成一只像豬一樣的狗……你懂么？”

他把半杯燕京灌下肚后，然后用一種極其困惑的語調(diào)長長地說了一聲：“啊？”

我明白了，這些對他都不重要。

“今天你家里發(fā)生什么事了？”我問。

“哦，沒什么事?！彼ｎD了一下，“但跟你說說也沒什么……我爸媽離婚很多年了。在這之前我是極力反對他們離婚的，我不知道應(yīng)該用什么方式表達我的憤怒，只好說你們要離，就把房子寫到我名下。當時我認為這個特別傷人的條件會制止他們離婚，或是將他們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我身上來，讓他們因為沒有教育好我而感到愧疚。但我錯了，我簡直是蠢透了。他們毫不猶豫地將房子轉(zhuǎn)到了我名下。這件事讓我明白了兩點，一是誰都不能阻礙他們離婚，二是我在他們心里一點都不重要，我變成什么樣，他們都無動于衷。離婚后，他們也沒問過我以后想要跟誰過。他們早就各自在外面有人了?，F(xiàn)在這個房子是我奶奶跟爺爺在住，但是房產(chǎn)證上是我的名字，我媽來向我要房子了，因為他的小男友拋棄了她。她要我和爺爺奶奶搬出去，至于搬去哪兒她不在乎。這已經(jīng)不是她第一次來了?！?/p>

他用一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說完后，推了下眼鏡，然后灌下一杯啤酒。

我會心一笑：“看來你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你知道么，聽完你這故事，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理解，特別理解你。你知道我的車是怎么來的么？”

思遠搖搖頭，眼神變得呆滯：“服務(wù)員，來瓶燕京，冰鎮(zhèn)的！ ”

“這車是我媽用來氣我爸的。他倆也離婚了，就在一年前。我媽是一個特別好面子的人，知道我爸外面有人了之后，死活都要離婚。但我爸有個前提，離婚可以，房子得歸他。我媽二話沒說，當時就答應(yīng)了。我爸就留給了我媽二十萬，她一氣之下給我買了輛寶馬。她的意思很明顯，她不在乎我爸給的這些錢，也不需要他的施舍。我爸本以為我們會小心翼翼地，仔細地花這些錢，然后在揭不開鍋的情況下再去向他討好。可現(xiàn)在一下子全買車了，甚至我媽還填了點錢。她就是不想讓我爸的心思得逞……可是這短短的一年里，我們搬了三次家，每次都因為幾百塊錢而跟房東掙得面紅耳赤，而且都得由我來出面解決。三次，你明白這是什么生活嗎？”

思遠點點頭，又搖搖頭。他有點喝醉了。

在不省人事之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秦夢，我猜你爸媽一定希望你長大后能抓住自己的夢想……一定是的?！?/p>

人們坐在路邊暢飲談笑，偶爾一陣冷風(fēng)吹來，掀起地上的塑料袋和用過的紙巾。深夜時，這條街又會變得孤寂，一切都是虛無。彎彎明月高掛于夜空中，云彩掠過時，月光忽明忽暗。

7

在這次見面后，我們有時會在網(wǎng)上聊幾句，但他好像總是很忙的樣子。在春節(jié)的前一個星期，我準備回東北老家去過年，走前和他進行了一次視頻通話，算是告別。

這時的他顴骨高傲地突起，面色鐵青。思遠說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沒合眼了。最近出行的人多，交通事故也相應(yīng)多了起來，需要為長途駕駛而做汽車保養(yǎng)的顧客更是增加了不少。我問他，年準備怎么過？他說準備看一眼煙花，然后蒙頭大睡，他太累了。我問他，為什么只看一眼煙花呢？漫天煙花只有這天可以看到。思遠說，因為他覺得煙花像個屁——只有那短短幾秒鐘挺爽的，消失在夜空中后，留下的是更寂寞的夜空，留下的是一陣陣嗆鼻的火藥味和滿地垃圾，讓人感到空虛、失落。

我問他，你這么累，值么？ 他毫不猶豫地說，值。他這張堅定的、酷似骷髏的臉讓我覺得有些可笑。

這天是大年三十。我給思遠打了電話，是他奶奶接的。她蒼老的聲音哽咽地說，他上個星期在家里一覺沒醒來，他走了。

我在站窗前，看著漫天花火，手里握著手機呆呆地站在窗前，望向天空。

我問胖杰：“你覺得煙花像什么？”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