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洋文庫的奇遇

張鳴，男，浙江上虞人，1957年生，政治學(xué)博士，博士生導(dǎo)師，現(xiàn)在于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教書。做過農(nóng)工，獸醫(yī)。初學(xué)農(nóng)業(yè)機械，后涉歷史。在吃粉筆灰之余，喜歡寫點不倫不類的文字，有的被視為學(xué)術(shù)著作，有《辛亥：搖晃的中國》《北洋裂變》《歷史的壞脾氣》《歷史的底稿》《重說中國近代史》等，均遺憾多多。

早就知道，在中國混了很久的澳洲人莫里循，將他巨量的藏書，賣給了日本人。由此，日本有了一個東洋文庫。到了東京，進入這個文庫才知道，當(dāng)年購書的主兒，是三菱財團的老板巖崎久彌。我所看到東洋文庫，已經(jīng)從一棟舊樓，搬進了頂天立地的新樓，整棟大樓都是東洋文庫，包括圖書館和博物館兩大部分。一個商界巨子，當(dāng)初花錢買了這么一堆似乎沒多少用處的個人藏書，然后將之不斷擴大，添加新書和新的藏品，在今天的中國，也許是個時髦的事兒。但在20世紀初，還是需要點遠見的。

莫里循這個人，原是英國《泰晤士報》駐北京的記者，在清朝最后幾年，跟朝廷的政要，包括袁世凱走得很近，民國之后，做了袁世凱的政治顧問。記者的工資不算，僅顧問的薪水，每個月800元。在當(dāng)時物價低到不可思議的情形下，這樣的工資絕對是天價了，比政府部長還高。莫里循也沒有別的嗜好，花街柳巷什么的，是根本不去的。大筆的銀元，都用來買書。莫里循的藏書很雜，進了東洋文庫，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成架子的西洋書。其中，跟中國有關(guān)的，是他收集了從元代到近代大批有關(guān)西方人到東方的游記。當(dāng)然，中國書的量也很大。有大量的地方志，宗譜和族譜，還有好些集部的雜書和類書，以及大藏經(jīng)和一些雜七雜八的佛教經(jīng)典。大約是正好趕上了清朝的新政，他對于法律改革有興趣，所以還收藏了當(dāng)年朝廷的會典，各部則例以及清朝的律例匯編，還有主持法律改革的法學(xué)家沈家本的著作。這些書，大部分都是清版，也有少部分是明版，印刷質(zhì)量不敢恭維。這樣的書，當(dāng)年在琉璃廠，是可以像賣大白菜一樣，論堆賣的。直到80年代，我還趕上過幾回，只是堆得太爛，成套的書已經(jīng)不好找了。但是，還有一些明顯是從宮里流出來的貨色，比如一些裝幀精美的皇家會要，親王的宗譜，還有滿人和蒙古佐領(lǐng)的名冊等等。

除了這些當(dāng)年的大路貨之外，莫里循的藏品中，還有宋版和元版書。嚴格地說，莫里循不是一個藏書家，但錢太多了，也會偶爾涉及一下珍稀古書的收藏。盡管莫里循有很多中國文化人的朋友，但一個有錢的老外干這種事兒，多少還是會受騙的。在中國，我僅隔著玻璃看過宋版書，但是到了這里，所謂宋版書就平平常常地放在書架上，盡可以取下來看，甚至用手觸摸。文庫里的宋元版書，有儒家典籍的禮書，也有傳奇小說，還有不少佛經(jīng)，禪宗的語錄和宗系。感覺上，它們中的一些，真的是宋元版，白綿紙，小魚口，也有少量的白口，美麗清晰的歐體和顏體字。有些則像是西貝貨，紙不對，印刷也粗糙。即使不是假貨，也可能是坊間的大路貨。東洋文庫的鎮(zhèn)庫之寶，是一紙?zhí)瞥某碓娊?jīng)（殘卷），還有西夏文的黑水文獻以及古高句麗國的石碑拓片。這些東西，我都沒有看到。但是，作為一個愛書人，能親手觸摸一下心儀已久的宋版書，感受一下書的氣息，真的很幸福。萬沒想到，這樣的幸福，是在日本的東京獲得的，無論如何都算奇遇了。來東洋文庫博物館參觀的東京市民倒也不少，但進圖書館查閱中國古書的人，的確罕見。也許正因為如此，這里的宋版書，才沒有像北圖那樣，受到特別的保護，非有特別的關(guān)系，根本碰不到。

在書海中游走的時候，碰巧碰到了一群來日本留學(xué)的中國學(xué)生。一個日本老師在跟他們介紹這些藏書，聽到我說中文，就走過來，要我去跟這些學(xué)生講講。當(dāng)然，講中國的古籍，也許我比他更合適一點。這些中國學(xué)生，在國內(nèi)的時候，從來沒有接觸過線裝書，他們還以為國內(nèi)這樣的書根本就沒有了。我告訴他們，他們所在的大學(xué)，都有這樣的書，只是他們看不到，都收藏在善本書庫里。我說，等你們混成了教師，就有資格去調(diào)閱了。

文庫里對我最有價值的，是成套的《北華捷報》和《順天時報》。只是，看這些文獻，需要大塊的時間。臨走的時候，陪同我的日本朋友給我看了一些水墨畫。畫者肯定是西洋人，題材有馬戛爾尼謁見乾隆。畫面上，乾隆老兒抽著長長的煙袋鍋，不以為然地噴著黃煙。馬戛爾尼單腿跪著，地上攤了一地的西洋禮物，從望遠鏡到網(wǎng)球拍。手上呈上一封信，估計是英國國王的信，但卻沒有人接。整個場景，像漫畫似的。中國人的服飾，一點都不靠譜，滿人的大帽子，被畫得像英國士兵的頭盔，乾隆旁邊居然還有一個武士，手里拿著把大刀。另一些畫，畫的是鴉片戰(zhàn)爭的場景，中國的戰(zhàn)船上面有帆，下面卻伸出一排的槳。英國的軍艦，有明輪，但火炮卻擺在甲板上。當(dāng)然，接下來這樣的中國戰(zhàn)船一個接一個地被打沉，硝煙驟起，火光四射。然后是英國兵打著旗幟，乘著小船登陸了。中國水師的船畫得不對頭，英國軍艦也不是那么回事，但戰(zhàn)況還就是這樣。畫上的日期是1849年，估計畫家是根據(jù)當(dāng)事人的事后描述畫的，自己根本就沒來過中國。這些畫，跟當(dāng)年馬戛爾尼使團隨行的畫師的畫作比起來，簡直差得太遠。只是，作畫的時候，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都快要開打了。如果這畫師有興致，真的跟著英法聯(lián)軍來中國走一遭，可畫的東西就太多了。

東洋文庫里的藏書，到了今天已經(jīng)不盡是莫里循的收藏了。我們進去的時候，還看到成箱子的新書，堆在走廊里，等著登記造冊上架。但不可否認，莫里循的收藏，還是這個文庫的主體。當(dāng)年莫里循將書賣給日本，曾經(jīng)惹得好些中國人很是不高興。其實，在1917年的時候，中國剛剛經(jīng)過張勛復(fù)辟，政局的動蕩，使得中國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安放這些藏品。莫里循對中國是太了解了，知道這些東西如果落到中國政府手里，會有何種的命運。所以，無論在今天還是過去，這批藏書在日本，其實還是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