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fēng)綠過柳葉，你曾笑得無邪

凌霜降

1.愛最初的樣子叫做自卑

誰也不知道，愛最初到底是以什么樣的方式出現(xiàn)的。

對我來說，愛最初的樣子，叫做自卑。

十六歲的男孩，自卑可以來自于很多方面。我的自卑來自于我瘦小的身材、長著小眼睛的平凡無奇的臉，還有，徹底得可怕的貧窮。

一貧如洗都不足以形容我的窘迫。

整個夏天，我每天都騎著父親那輛年齡超過了二十年的、除了鈴鐺不響哪哪都響的自行車，在烈日炎炎的下午，馱著一個鼓鼓的、裝滿了即將綻放的茉莉花蕾的編織袋，跑上六公里，趕在太陽下山之前把它們送到茶廠里去賣掉。

這些茉莉花蕾，是茶廠制作茉莉花茶要用的。

茉莉花茶在制作之前有一個很重要的步驟：一定要先把當(dāng)天要開放的茉莉花蕾和炒制好的茶葉混放在一起，然后在晚上八點茉莉花開放前密封好，如此反復(fù)五次以上。待茉莉花的清香與甜蜜都被茶葉吸收，再把已經(jīng)開放過的茉莉花一朵一朵地撿出丟棄，將帶有濃郁的茉莉花香氣的茶葉再次烘焙后，清雅幽香的茉莉花茶才算真正形成。

所以，在騎車之前，從早上太陽出來開始，我就彎著腰在茉莉田里開始摘今天要開放的茉莉花蕾。汗水濕透了我的衣服，太陽再曬干，然后再濕透，再曬干。很多次我以為自己會中暑，但我總是沒有。我的眼睛盯著茉莉花叢中最潔白的花蕾，用因為每天掐茉莉花蕾而發(fā)硬發(fā)黑的指甲把它們摘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到籃子里，最后一籃一籃地倒進編織袋，直至裝滿。

一朵茉莉花蕾的重量大概是半克，一千朵茉莉花蕾大約五百克，而五百克茉莉花蕾賣五塊錢。我不知道是誰發(fā)明了茉莉花茶，但我對這代表了美好香氣與流行時尚的詞充滿了復(fù)雜的感情：感激因它而得到了上學(xué)用的學(xué)費與生活費，也怨恨因它而來的熾熱與勞作的疲憊。

更重要的是，這些茉莉花，讓我在那個充滿了自卑與不忿、充滿了失落與疲憊的夏天里的每一天，都與你相見了。

林茉，我作為一個賣茉莉花的貧窮少年最初的自卑，來自于你。

2.我一遇到你，就覺得自己低到了塵埃里

那天你穿著一件帶點粉色小花邊的白色襯衣，一臉不情愿地坐在記賬的桌子上，穿著皮質(zhì)蝴蝶結(jié)涼鞋的腳因為無聊與不情愿一下一下地踢著桌腿。你的皮膚細白得驚人，清亮而漆黑的眼睛閃著不耐煩的光，一副恨不得馬上站起來飛身離開的樣子。

旁邊，正在為茉莉花稱重的、與林廠長相熟的人問道：林廠長，今天怎么是令千金記賬呀，林夫人呢？

你厚道和善的父親呵呵地笑：我就這么個寶貝女兒，想讓她學(xué)點事兒。

那時候的茉莉鎮(zhèn)雖然還沒有成為聞名全國的茉莉花茶都，但是，你極具商業(yè)眼光的父親已經(jīng)因為茉莉花茶賺了錢。據(jù)說，作為他的獨生女兒的你，大多數(shù)時間都和保姆在城里生活和上學(xué)，只有年節(jié)才能與忙于茶廠生意的父母見上一面。你自然是驕橫的，所以，十六歲這一年，你的父母忽然覺得應(yīng)該好好教育你，于是把你帶在身邊，強迫你學(xué)習(xí)制作茉莉花茶的工藝。所以，你的身上充滿著城里女孩的嬌貴氣，臉上也充滿著對我們這樣因為冒著烈日摘茉莉花、賣茉莉花而渾身散發(fā)著汗臭味兒的花農(nóng)們的不耐與厭惡。

你的美與你的冷，完美地成為了你獨特的氣質(zhì)，像一根惡狠狠地刺破了我的貧窮的刺，逼得我在站到你面前報賬取錢的時候光張著嘴，竟說不出話來。

你轉(zhuǎn)頭去問你的父親：“爸，這小孩的是多少斤呀？”正忙碌的他沒有聽到，于是你站起來走過去問。

在你站起來的瞬間，我只聽到腦袋里嗡地響了一聲，然后，我久盼不來的中暑終于降臨。我倒在地上前，看到你嚇得呀了一聲，遠遠地跳開了一步。

那時候的你，個子很高，足足比發(fā)育遲緩的我高了大半個頭。所以，你叫我“這小孩”。

后來，我看到一句話，是這樣說的：我一遇到你，就覺得自己低到了塵埃里。

深以為然。林茉，我一遇到你，就覺得自己低到了塵埃里。

不，也許低到了地表之下。

3.長得好看的女生，就連耍無賴欺負人也是一種可愛的行為

整整一個暑假，每一天，你都坐在了記賬發(fā)錢的桌子前。偶爾你會做錯，被你的父親訓(xùn)上一兩句。你清亮的眼睛里蒙了淚水，但是卻倔強地咬住嘴唇，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暑假快結(jié)束的時候，你已經(jīng)能愉快地跟花農(nóng)們打招呼了。你或者笑得像朵盛開的花：“陳伯伯，今天的花很白嘛。”被稱為陳伯伯的人就樂得臉都笑成了一朵老菊花?；蛘呗杂朽凉值匕迤鹉槪骸皬垕鹧剑裉焓遣皇遣皇娣?？我爸說你今天的花摘得不好呀，把明天才開的花都摘來了呢?！北唤凶鰪垕鸬臅缓靡馑嫉剞q解：上了年紀，毛病多。明天一定注意。

你也跟我說話。

“多少斤？”

“四斤半?！?/p>

“二十二塊五毛。”

整個夏天，你從沒有說過請問，我也從沒有說過謝謝。

但我想，我們算是認識的。

開學(xué)，我們成了同班同學(xué)。別說是像我這樣的鄉(xiāng)下小子了，就連一直住在鎮(zhèn)里、縣上的家境良好的小子們，都對你驚為天人。

那會兒，?；ㄟ@個詞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流行，但開學(xué)不到一周，?；ㄅc林茉這個名字就寫上了等于號。

適應(yīng)能力超級強的你很受歡迎。所以，直到開學(xué)第二周，你才在共同值日那天發(fā)現(xiàn)了我。你呀了一聲，嘻嘻地笑：你竟然上高中了呀，我以為你是小學(xué)生呢。

我還沒來得及憤怒或者傷感，就接到了你塞過來的掃把：“好好掃地。要掃干凈哦。姐姐先走了呀?！?/p>

我得承認，長得好看的女生，就連耍無賴欺負人，也是一種可愛的行為。

至少在當(dāng)時，我是這么覺得的。

林茉，你知道嗎？你甩著馬尾跑出教室的背影，讓我在后來的一生里，都對扎馬尾的女孩有著源自于你的好感。我不知道這是叫做愛屋及烏還是積習(xí)難改。

4.那些墨塊下面覆蓋的是你的名字

高一的期中考試，我考了第一，你考了第二。

人長得好看，家境又好，成績還厲害的女生，如果當(dāng)時流行女神這個詞，那當(dāng)然非你莫屬了。

對于我比你還高了十分的第一名，你小有不忿，拉了張椅子坐在我課桌對面問我：“喂，小孩，像我這樣在城里各大補習(xí)班混過的，考個第一第二不算個什么事?？赡阏於既フ岳蚧ǎ窃趺纯嫉牡谝?？沒作弊吧？”

我慌慌張張地擺手搖頭，張開嘴卻不知道要說什么。你又拍了一下桌子，站起來哼了一聲說：“我就知道問不出什么。算了，我再多報一個班吧?！?/p>

你知道不知道，你那一句“我再多報一個班”，讓我在那天之后的每一個夜里，不厭其煩、不敢偷懶地把各科的課本背了一遍又一遍，把練習(xí)題做了一次又一次。

之前，我學(xué)功課的動力來自于父親，他說：我們家祖輩務(wù)農(nóng)，除了這十畝地，身無長物。你要么好好學(xué)飛出去，要么回來種地。

我不想種地，自然就得學(xué)好功課了。但，遇見你之后，我滿意于那個排在你之前或者排在你之后與你緊緊相鄰的名字：周之寧林茉，或者林茉周之寧。

我覺得我必須保持，這唯一的能與你接近的機會。

所以，林茉，我的課本上總有一些被涂得黑乎乎的墨塊。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那些墨塊下面覆蓋的，是你的名字。

5.我不記得這世上還有一種情緒叫做妒忌

高一的暑假，給花農(nóng)們結(jié)賬收錢的人已經(jīng)不是你了。聽你父親說，你這個暑假都在學(xué)怎么炒制茶葉。

我們家只種花，沒有茶樹，所以也就沒有在賣茶葉時見你的機會。所以，我偶爾才會見到你捧著一箕茶來問你的父親，而你的父親細細地為你講解。你聰明絕頂，什么都做得很好。你有時候穿一件白色的襯衣，領(lǐng)口綴著花邊，像個公主；有時候只穿了普通的印有大頭卡通娃娃的T恤，飛快地在門口閃一下，對一個檢查茉莉花質(zhì)量、一個正記賬發(fā)錢的父母清脆地喊一聲：“爸媽，我去補習(xí)班了。”聲音未落，人已不見。

其實這個時候，你父親的茶廠已經(jīng)擴大了規(guī)模，請了不少的工人，但他沒有引進先進的機器設(shè)備，仍然堅持手工制作茉莉花茶。而且在收購原料這一點上，他堅持了親自把關(guān)的原則。

是因為這個原因吧，你們家手工制作的茶廠雖然無法與機器轟鳴的工廠競爭，但也沒有漸漸沒落，反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特色；雖然價格比別人家稍貴，但總算不愁銷路。

我想，你父母內(nèi)心那種堅定美好的品質(zhì)一定也遺傳到了你的身上。

所以，我輕易就能原諒你的驕橫自大、你的飛揚跋扈。你看不起家境不好、成績不好的女生，我覺得那是因為你有那個資格；你值日的時候總是把掃把扔給我就跑，我也覺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

直到你終于出了事。

我以為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會如我一般用欣賞的目光去看你，我不記得這世上還有一種情緒叫做妒忌。

這妒忌把正騎著車去上學(xué)的你狠狠地撞倒，而你又那么碰巧地跌倒在了一堆玻璃渣上。

我聽說，城里最好的醫(yī)院最好的醫(yī)生，用了整整八個小時，才算把你左臉上密密麻麻的玻璃渣子給清除干凈。

林茉，你毀容了。我在很久之后的現(xiàn)在，在想起這四個字的時候，心臟還像被人狠狠地撞了一拳頭似的悶痛。

我還如此呢，于你，痛苦更甚吧？

6.只恨往事如昨，卻沒有如果

故意撞倒你的女孩叫做小云。在你來到茉莉鎮(zhèn)之前，小云是茉莉鎮(zhèn)上數(shù)得上來的漂亮女孩。

茉莉鎮(zhèn)因為茉莉花茶已經(jīng)漸漸聲名雀起，鎮(zhèn)里為了慶祝茉莉鎮(zhèn)并入了市區(qū)，搞了一個“茉莉公主”的評選，要為茉莉鎮(zhèn)的茉莉花茶選一個形象代言人。

而出身于最好的茉莉花茶手工作坊，長得漂亮，成績又好，還能歌善舞的你，自然是奪冠的熱門人選了。

你從一到茉莉鎮(zhèn)開始，就搶了小云的風(fēng)頭，因而難逃嫉妒。

我跟著班上的同學(xué)去看過你。你本不愿意見人，但班主任說同學(xué)們的安慰會讓你更有信心恢復(fù)，還是硬帶著我們進去了。

同學(xué)們跟著老師，爭相安慰著大半邊臉上都纏著厚厚的紗布的你。他們不知道這時候醫(yī)生已經(jīng)宣布了你的臉將留下永久性的傷痕。站在他們身后仍然與過去一樣看到你就怯的我，也不知道這個事實。所以，我不能完全地理解，當(dāng)時你露出來的還有些細微傷痕的半邊右臉上絕望的沉默表情代表著什么。

在兵荒馬亂于書本與卷子及各種模擬考試中的高三，你退學(xué)了。退學(xué)手續(xù)是你的父親來辦的，出事后，你再沒在眾人面前出現(xiàn)過。

我在一個漆黑的深夜，撬開了小云教室的門，把小云書桌上所有的書和資料全部打包到學(xué)校后面的小樹林里點著了。

第二天早上，小云差點在教室里哭暈過去，但是，同情她的人甚少。也許，她傷害了你而得到的那個什么茉莉公主的稱呼，其實并沒有她想象的那么好。

但是林茉，我雖然對那個什么評選沒有什么好感，但如果茉莉公主是你，我想，我，你，甚至整個茉莉鎮(zhèn)，可能都會不一樣。

只恨往事如昨，卻沒有如果。

7.我真后悔當(dāng)時沒有懂

整個高三的暑假，我根本不關(guān)心自己考得怎么樣。

我只關(guān)心一件事：今天我能不能見到你？

每天我都堅持摘最好最白的茉莉花送到已經(jīng)在殘酷的商業(yè)競爭中縮小成家庭作坊的你家去。

那時候，已經(jīng)成為花茶之都的茉莉鎮(zhèn)已經(jīng)有了很多專門制作茉莉花茶的工廠。他們收購茉莉花蕾的時候沒有你們家那么講究，但價錢卻出得更高，所以，愿意把茉莉花賣給你們家的花農(nóng)很少了。

而且，因為茉莉花的種植更辛苦，產(chǎn)量卻更低，在玫瑰花茶、菊花茶之類興起的時候，許多茉莉花被拔掉，花田則另外種了玫瑰花或者菊花、荷花。

但我們家的十畝地，在我與我父親的堅持下，都還種著茉莉花。因為茉莉花更少，反而珍貴起來，收購茉莉花的價錢每天都在攀升。

所以，很多時候，送茉莉花蕾去你們家的，都只有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