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影子

小獅

一、那不是她的影子

岳璐璐覺得自己的影子有些奇怪。

那是在前天的體育課上，同學們在操場中央打排球，她一個人背對著墻角坐著，忽然一個排球打過來，險險地擦過她的頭發(fā)，重重砸在身后的墻壁上。她本能地捂住了頭，那男生 臉上帶著點歉意跑過來：“不好意思啊，能不能把球扔給我？”

他身邊的女孩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使了個眼色，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男生便自己跑過來，迅速地從岳璐璐腳邊取走了排球，自始至終，都沒有再看她一眼。

她把頭埋進了膝蓋之間，像一只孤獨的鴕鳥。

不用聽也知道那女生說了什么，從小學到初中，璐璐已經習慣了被孤立，被疏遠，被當做病菌一樣唯恐避之不及。她很清楚，因為她是一個有輕微自閉癥的孩子。

她的語言表達能力天生不如別人，也不喜歡和人交流溝通。她好像蚌殼里柔軟的嫩肉，安安靜靜地享受屬于自己的時光，即便有傷害她的沙礫，她也會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把它變成珍珠。

她的這個問題似乎是三歲之后開始凸顯的，之前雖然說話也不順暢，但三歲之后她比從前更加沉默不語。媽媽擔心她，給她做了不少康復治療，但效果并不顯著，她仍是不愛說話、不愛交朋友。在幼兒園里，所有孩子都開心快樂地跟老師學東西，大家一起快樂玩耍，只有她獨自坐在床邊，把視線投到外面的陽光里，呆呆地看著，好像身邊一切的喧鬧都與她無關。

漸漸就有了風言風語，鄰居議論她是自閉兒童，智商也有問題，于是她在外面走的時候總有孩子對她做鬼臉，甚至扔石子，罵她是傻子、白癡，原本比較要好的朋友也被媽媽拖回家去：“別跟傻子一起玩！”

璐璐沒有覺得自己的智商有很大問題，從小學到高中，她比班上那些成天只知道淘氣打架的男孩子們的分數(shù)高了不知多少。如今上了高中，文科班一共五十人，她排名三十多，成績雖然不佳，但總算過得去。今年高二，從現(xiàn)在的成績來看，她第三批本科應該能考得上，實在考不上，即便是?？扑矟M足了。

只是在她后面的十多位同學對她很厭惡，她總能聽見他們用鄙夷和痛恨的語氣議論自己：“一個傻子也配考在我們前面？肯定是作弊了！”

她和他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為了不受傷害，她只能縮回自己的殼里，把自己一層一層地包裹起來。再冷的言語也傷不得她，再狠的謾罵也不足為懼，她視他們如空氣，那從空氣中射來的炮彈打在她身上，也都融化在了空氣里。

多年的冷暴力讓她修煉成金剛不壞之身，更讓她練就一顆冷漠無摧的心靈。她對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只是最近，她不得不憂慮起來。

那天體育課被球險些砸到之后，她一個人站起來在陽光下慢慢地走。她背對著陽光，暖融融的光芒讓她很開心。她微微低著頭，看著腳下的影子，走了幾步，忽然停下。

那不是她的影子。

她的心好像從暖意中被生生揪出來，硬是沉入到寒冷的冰窟之中。

二、她的影子去了哪里

岳璐璐那天穿的是學校的校服，白色襯衫，粉色長裙，裙子皺巴巴的，有點蓬蓬的感覺；她油膩膩的長發(fā)綁成一個粗糙的馬尾綴在腦后，額頭前有紛亂的發(fā)絲，但此時腳下的影子不是這樣的！

那是一個男孩的影子。他有利落的短發(fā)、合體的襯衫、瀟灑的短褲、結實的小腿。從影子看，他似乎還單肩背著一個書包，走路的姿勢很帥。

從穿著上看，這個影子不是她學校的，那自然也不是她認識的人。但是，為什么這個人的影子會在她腳下？她的影子又去了哪里？她的影子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化的？

說實話，在此之前，她真的沒關注過自己的影子。

“砰！”一只排球狠狠地打中了她的額頭，四處一片歡笑聲，一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女孩子跑過來撿走了球：“你走路怎么不長眼睛??？”

“哈哈哈哈，她就是個傻子嘛，剛才你看她被打得都愣住了！”

“嘴還張著，口水都掉出來了！”

“真惡心！”

她扶著自己的額頭低下頭，腳下的影子沒有動。如此對視了兩秒鐘之后，那影子忽然抬起手，對她擺了擺。

她嚇了一跳，抬起頭問身邊的同學們：“你們看我的影子正常嗎？！”

原本還在訕笑的眾人臉上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拿著排球的女生瞪大眼睛看她：“岳璐璐，我覺得，你不正常的不止是影子，還有你本人?！?/p>

額頭有點火辣辣的疼，她仍用手掌捂著，低著頭從眾人中間的空隙走開。離開的時候，她還是聽到了身后眾人的議論。

“岳璐璐不僅是個傻子，好像還是個瘋子呢。”

三、岳璐璐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原來如此荒謬可笑

那天體育課上用排球砸了岳璐璐的女生叫沈妍，成績好，長得也很漂亮，和電影《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女孩》里的女主角沈佳宜有點相似，又因為她碰巧也姓沈，班上愛慕她的男生都喊她沈佳宜。沈妍聽得眉開眼笑，最后就所有人都叫她沈佳宜，只是除了岳璐璐。

“沈妍，書?！痹黎磋瓷斐鍪郑蝈獣?。

“什么書？”她每次跟璐璐說話，臉色總是陰沉得要命。那些男生為什么那么喜歡她呢？就是因為每次他們叫她的時候她都笑得瞇起了眼睛，像向日葵遇見了太陽？偏偏就是有這種女生，和女孩子在一起的時候趾高氣揚、不茍言笑甚至橫眉冷對，但只要有男生在，她們就笑得像面對記者鎂光燈的大牌明星，整個人都蕩漾了。

“上周我借你的參考書。”岳璐璐現(xiàn)在需要用這本書，不然以她的性格，不必開口的事情，她絕對不會說出來。

沈妍哼了一聲，從地上的口袋里翻出一本臟兮兮的書來，丟在她桌上，再不理她。

封面污損了一大片，內頁也是皺巴巴的，岳璐璐分明記得她借給同桌的時候幾乎是嶄新的，為什么被搞成了這樣子？

“沈妍，書怎么回事？”璐璐的語氣很沉靜，好像不是在發(fā)問一般。

“被肖笑扔男廁所池子里了?！鄙蝈樕媳憩F(xiàn)出點厭惡的神色，“不過我讓他用水沖洗過了，你放心，看起來雖然不怎么樣，但肯定比你干凈?！?/p>

“為什么？！”火氣瞬間在岳璐璐胸口躥了起來，她攥著拳頭站起身。此時本來是下課時間，身邊都是亂糟糟的講話打鬧聲，但璐璐這一聲高喝，讓整個班級都靜了下來。

“為什么？”沈妍冷笑了，“還不是因為是你的書？因為你討人嫌，所以書也跟著遭殃。要不是我，你的書連沖洗都不會有，直接從便池拿出來放你桌上了！”

“我借給了你……你，你怎么能……”璐璐氣得語無倫次，握緊的拳頭重重地砸在了桌上。

這時，身后有一道狠絕的力量揪住了她的肩膀，不容抗拒地把她往后拉扯?！斑郛敗币宦?，璐璐整個人被撂倒在地上，后腦勺磕在冰冷的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那一瞬間，她眼前一黑，一時間好像什么都看不見了。

那人說話的聲音好像摻進了收音機中干擾的雜音似的，但雖然嗡嗡轟鳴，她還是聽出了是肖笑的聲音：

“是我扔的怎么樣？你這白癡也配對沈佳宜大呼小叫？你敢跟她吼一句，我們全班的男生都不會放過你！”

沈妍啜泣的聲音楚楚可憐：“嚶嚶嚶，嚇死我了……岳璐璐好可怕，她差點要打我……”

這一瞬間，岳璐璐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原來如此荒謬可笑。

后腦勺很熱，似乎有什么液體流淌出來了，她聽見身邊同學的驚呼：“不好！她受傷了！”

接著，她的意識便潛入了漆黑的深潭。

四、我是你的影子啊

岳璐璐躺在醫(yī)院里，姐姐在她身邊削蘋果，小刀切在蘋果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璐璐雙目定定地望著頭頂旋轉的風扇，總覺得那個破舊的葉片會掉下來削掉她的腦袋。

肖笑被記了過，他的父母也帶了禮物來探望她，并表示會負責所有醫(yī)藥費。他的父母讓他給璐璐道歉的時候，肖笑瞪著璐璐就是不肯低頭，璐璐苦笑一聲，在心里說：其實不是他的錯。

她知道是沈妍指使他這么做的。沈妍對老師把她安排跟璐璐同桌這件事很有怨言，唆使喜歡她的男生欺負璐璐讓她很有成就感，同樣的，她也希望璐璐去跟老師提出不跟自己同桌的這件事。

璐璐知道她的想法，偏偏不讓沈妍如愿。就這樣同桌了一年多，璐璐雖然受了不少欺負，但遲遲不能控制她的沈妍似乎更憤怒。

于是有了接下來一系列的事情。

不知不覺日已西沉，媽媽想留下來陪璐璐卻被她拒絕了，姐姐看她一眼，也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

璐璐更喜歡自己一個人呆著。

她住的雙人病房里只有她一個人。天色黑了，她坐在床邊看著外面的車水馬龍，窗外的燈火映在身上，忽然覺得好像有個黑影一閃而過。璐璐轉過身，看見在另外的空床上，赫然躺著一個人。

她捂住了嘴才控制住那想尖叫的沖動。見她沒有喊，病床上的人似乎笑了一聲，然后坐起身來。她看見他蹺起了二郎腿，唇邊含著笑意：

“一個人不悶嗎？”

“你是誰?！辫磋催€是一貫的平靜語氣。

“你的影子啊。忘了嗎？昨天我還跟你打招呼來著。”說著，他舉起手對她擺了擺。

“你不是我的影子?！彼穆曇糁杏泄删髲姷膱猿?。

“我一直是。只不過，你才發(fā)現(xiàn)而已?！?/p>

借著窗口的燈光，她可以看見影子男孩眉眼清澈，皮膚白嫩，笑瞇瞇的樣子，看起來很溫暖無害。璐璐忽然覺得這個影子也沒什么好怕的，有個帥哥跟在身邊，怎么也……比一條狗更讓人安心吧。

五、誰會想到一個影子都能變成人形惹是生非

其實影子男孩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還不如一條狗狗可愛，比如他很吵，話多到沒朋友。那張嘴天天喋喋不休地說啊說啊也不覺得累，要命的是他不用吃飯、睡覺、喝水，全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講話，璐璐從他的聲音中睡去，又在他的聲音中醒來。

影子說來說去都是那幾句話，中心思想大概就是璐璐和沈妍的矛盾。他認為，之所以和沈妍的關系搞得這么僵，沈妍的公主病不是決定性的原因。

“你就是從心底里厭惡她。這種厭惡從你的行為、表情和言語中泄露出來，你對她的厭惡比她對你的厭惡更深。你說你們的關系怎么可能好得了？”

影子說這話的時候，他就坐在璐璐躺著的病床邊，一副推心置腹的導師模樣。在他不遠處，班主任帶著沈妍走進病房，沈妍的眉頭幾乎擰成了一個結，但在看見璐璐腦袋上包裹的紗布時，她的眼中還是有一絲不自然的閃躲，理虧似的低下頭，不值錢的眼淚落了下來：“璐璐，我來看你了?！?/p>

璐璐從心底里發(fā)出一聲冷笑，影子沒走出來現(xiàn)身，他此時此刻又恢復成黑色，安安靜靜地躺在她腳下，但聒噪的聲音卻一點都沒停下，好像千里傳音似的把話全說在她心里：“你看沈妍那個不情愿的勁兒，要不是為了討好老師，才不會主動來看你。你不是氣她？沒問題，我替你報仇?！?/p>

璐璐愣了愣，低下頭一言不發(fā)。老師見場面冷了，就打圓場說出去轉轉，讓小姐妹們單獨聊天。臨走時老師還笑著說：“沈妍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進了醫(yī)院她很擔心，主動要求跟我一起來看你呢?！?/p>

病房門關上那刻，沈妍還是低著頭，她不時用袖口擦著眼淚，似乎是想說什么，但到底什么也沒說。

“等我回去我會跟老師說不跟你同桌了?！辫磋措y得先開口，“我知道你討厭我。說實話，我更討厭你，咱們倆這么針鋒相對實在沒什么意思?！?/p>

沈妍抬起頭看她，紅紅的眼睛像一只白兔：“我早就覺得沒意思了！每天跟你坐在一起連呼吸都是臟的！你別跟我裝模作樣！全班那么多人都是我這邊的，我想欺負你，沒人幫得了！”

“大小姐好大的口氣??！你確定沒人幫得了璐璐？”隨著懶洋洋的聲音響起，影子從璐璐身后站起來，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瀟灑地朝沈妍走去，嚇得沈妍花容失色：

“你、你怎么會藏在床底下？變態(tài)！”

影子笑瞇瞇的，不回答她，繼續(xù)說道：“沈妍，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漂亮，漂亮到全班男生都喜歡你？”

沈妍紅了臉，雙手下意識地抱住自己：“你……要干什么……”

影子笑嘻嘻地伸出修長的手指，在她臉上輕點一下，沈妍凄厲的哀嚎聲頓時響徹病房。

班主任聞聲跑了進來：“怎么了？”

沈妍哭得梨花帶雨：“老師，璐璐男朋友欺負我！”

班主任茫然地看著她：這屋子里只有這幾個人，哪兒來的男朋友？再說……就算班上所 有同學都早戀，岳璐璐也是不可能的。

她可是連朋友都沒有的孤僻女生啊。

“老師，他就在床底下！”沈妍瘋了似的在屋子里尋找，床下，柜子里，洗手間……班主任好像看瘋子一樣看她，滿眼擔心：“你不要緊吧？”

“他剛才還在！”遍尋無獲的沈妍氣得跺腳，忽然她看見了開啟的窗戶，恍然大悟，“他一定是跳窗逃跑的！”說著跑到窗口探出大半個身子往下看，“這里是二樓，他很容易就能跳出去——”

班主任早已經嚇得緊緊抱住了她的腰：“你最近是不是壓力太大？”

老師臨走前對璐璐道歉好幾次，扯著沈妍離開了病房。這邊她們剛走，那邊影子就笑得前仰后合地從地上爬起來：“你同桌智商是硬傷啊……”

璐璐嘆息：沈妍不是智商有問題，而是常人誰會想到，一個影子都能變成人形惹是生非？

六、其實人與人相處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難

璐璐再回到學校已經是一周后，她身邊的座位竟然是空蕩蕩的，一打聽才知道，沈妍也已經有快一星期沒來上學了。

究其根源，是沈妍原本漂亮的臉上不知怎么的多了兩個黑點，而這兩個黑點，好死不死地就長在她的鼻孔下面，冷眼看去，好像她的鼻屎粘在了嘴唇上似的。沈妍用了一切方法去除它們，各種洗面奶、卸妝乳，一直洗破了皮、洗出了血都沒有用，去醫(yī)院，醫(yī)生也束手無策，因為這黑點不是皮下的色素沉積，而是好像皮膚上什么的投影。

璐璐當時就明白了是誰的手段。據(jù)說沈妍哭著喊著說這是岳璐璐男朋友的杰作，從醫(yī)院回來那天就有了，但班主任老師很無情地駁斥了她，她說從病房回來那天沈妍臉上什么都沒有，回來上學同學們也沒看見有什么，倒是第二天上學的時候才出現(xiàn)的，更何況岳璐璐別說男朋友，連比較要好的同學都沒有，這盆污水潑得實在太沒技術含量。

因為這兩個惡心的黑點，肖笑都不跟沈妍說話了，班上其他男生看見她也跟遇見鬼似的。就這么硬撐著上了一天的課，第二天開始，沈妍就請了假再不去學校了。

這天放學回了家，在璐璐狹窄的屋子里，影子躺在地毯上哼著小曲：“怎么樣？報仇之后是不是特別開心？”

完全沒有高興的感覺，正相反，璐璐愧疚得很，一整天都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是因為她害得沈妍而惴惴不安。她嘆息一聲低下頭：“算了吧?！?/p>

“我還可以狠狠地打肖笑一頓，不過不能在太陽光底下，我在日光下只能是影子。只要他在沒有日光的室內，或者晚上，我隨時可以去打他一頓?！?/p>

“還是算了。”她并不享受報仇的感覺，正相反，這種沉重的感覺讓她很不舒服。

“看來你也不是全能的嘛?！辫磋葱α艘宦?，“跟吸血鬼似的，還怕日光？”

“因為我就是日光的對立面，所以不能忤逆光的特性。”影子云淡風輕地說道，“其實，也不是絕對不能在太陽下顯出人形，只是那么呆一會……唉，我自己都不知道會有怎樣的后果?！?/p>

自從有了影子在身邊，璐璐覺得跟人交談似乎也不是那么討厭的事情了。她覺得影子這個人很有趣，并在想，班上其他人會不會也不像表面上那么討厭，也有人會是有趣的呢？

在影子的建議下，她開始熨燙衣服，修剪了新發(fā)型，學著對人微笑，試著與人交談。最開始的幾天她能明顯察覺到同學們驚訝的目光，老師也察覺到她的改變。為了鼓勵她，班主任特意將語文課代表的職位交給她，給她創(chuàng)造更多與同學們溝通的機會，于是每天早上催作業(yè)就成了她的必備功課。原本對人際交往很排斥的璐璐發(fā)覺，其實這件事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難嘛。

班上最難搞的莫過于肖笑和他那群淘氣的伙伴。璐璐每天放學之前都會提醒肖笑記得明天早上交作業(yè)，每天都是同樣的一句話：“記得要寫作業(yè)啊，不然老師會罰站的?！彼X得自己真是詞窮，每次都跟復讀機一樣重復，但就這么重復了一個禮拜，有一天她照例提醒之后，肖笑看著她，低下頭，聲如蚊蚋地說道：

“岳璐璐……謝謝。對不起啊。”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但璐璐聽懂了。

而沈妍在請了兩個星期的假之后，也回到了學校。再見到沈妍時她臉色很憔悴，但鼻子下的黑點已經沒有了，她還是跟從前一樣漂亮，但整個人都充滿了小心翼翼的惶恐。

沈妍每次見到岳璐璐都有點撞鬼的恐懼表情，雖然兩人已經分座幾天，幾乎沒有交集，但每次璐璐收語文作業(yè)的時候，沈妍甚至不敢看她，不等她問就自動把作業(yè)本放在她手上。

除此之外，璐璐和班上其他同學的關系都多多少少有些改善。體育課上，璐璐不再充當撿球的活靶，她開始試著打排球。練習墊球的時候，她聽見影子說出了她心里的聲音：

“喲，真看不出來，你還挺有天分的嘛！”

璐璐只當他是恭維，可當體育老師找她加入排球隊的時候，她覺得，那個牛皮吹滿天的話癆影子，竟然真的說對了一回。

七、因為他就是影子

進了排球隊，璐璐就免不了和沈妍繼續(xù)打交道。沈妍是隊里的主攻，而體育老師訓練璐璐的位置是副攻，兩個人因為排球再次聚在了一起。

影子對這件事完全沒有意外，他鳩占鵲巢地躺在璐璐的小床上看小說，漫不經心道：“我知道你每天又開心又鬧心。但你可想清楚，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排球？如果一個沈妍就把你擊退，你這喜歡也未免太廉價?！?/p>

影子的話真讓她不爽了，璐璐一腳把這只聒噪的“烏鴉從”床上踢下去：“就你懂！一個在太陽底下都不敢走的影子也來教訓我？”

她本以為影子牙尖嘴利，會有一萬句話等著回她，可不想影子臉上的表情暗淡下去。他跪坐在地上，捧著她的化妝鏡，里面空落落，沒有半點人影。

“是啊。我不敢面對太陽，而且鏡子里也照不出我，我注定是見不得光的精怪，人人都怕我怕得要死，可我怕光怕得要死，只能趴在你身后……”

影子開始自怨自艾地碎碎念起來，滿身的負能量可以按斤賣。璐璐試著安慰他，可誰知他一句也聽不進去，始終念叨著自己多么無助、多么孤獨。

璐璐后悔死了，一邊捂著耳朵一邊看書，可那聲音還是源源不斷地傳進來，搞得她都被負能量同化了，最后只能心情郁悶地躺在床上，蒙頭大睡。

郁卒第二天早上，影子蹲在窗臺揪著她君子蘭的花瓣，喃喃自語：“我活得沒意思，我活得有意思……”

璐璐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真的喜歡排球。我決定不管多難也要堅持打下去，一個沈妍根本不足為懼?！?/p>

影子停下動作，轉過頭來看她，白凈的臉龐上揚起一絲狡黠的笑意，順手將君子蘭花瓣全都揚在她頭上：“那就加油吧！”

影子確實給她加了不少油。璐璐是新手，基礎較差，她每天放學后就在體育館里和隊員們一起練習。練到大家都散去了，她就在體育館外面的空場獨自練習。寂靜的校園里，她面對著燈火如星空一般燦爛的教學樓，四處安靜得只能聽見排球撞擊墻壁的聲音。

一個少年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倚靠著墻壁，抱著肩膀。他高大俊朗，風度翩翩，乍看和常人無異，可是他迎著對面教學樓燈火的身后沒有影子。

因為他就是影子。

他注視著她努力的背影，無聲無息地抬起手伸向她的方向，一抹微笑爬上了唇角，他漂亮的眼眸中滿是安慰。

八、一路溫暖到她心底

璐璐在集訓的時候被沈妍撞倒，扭傷了腳。她的腳踝又紅又腫，像奶奶生日宴上吃的壽桃。一個月后就是和鄰校比賽的日子，本來那是她嶄露頭角的機會，可現(xiàn)在看來，她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場了。

隊長很惋惜地讓她先回家休養(yǎng)，璐璐卻堅持坐在體育館里看大家練球。訓練的時候一只排球骨碌碌地朝她轉過來，她伸手抱住，拋給了對面的沈妍。

沈妍把球接在懷里，眼神復雜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倒是璐璐對她坦然一笑：“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p>

沈妍臉一紅：“我可沒有想跟你解釋什么！”說完抱著球快速跑開的時候，腳下踉蹌，差點摔倒。

璐璐忍不住笑了一下，可這抹笑意剛剛掛上唇邊，她就想起一個月后的比賽來，整個人又萎靡了下去。

大家練習結束，璐璐還是沒有走，她坐在體育館空場上的籃球架下面，看著對面教學樓的燈火通明愣了神。

“胡思亂想有什么用？你又不只有這一次機會?！庇白訌陌堤幾哌^來，坐在她身邊，“腳傷養(yǎng)好了才有機會呢?！?/p>

是啊，最近練得太拼命，稍微休息一下，或許也不壞。

她抓著身邊的籃球架想站起來，卻使不上力，他站在她身邊笑了，朝她伸出一只手：“這個時候我不派上用場，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影子此時可靠的帥氣笑臉讓璐璐的臉熱了一下，她咬著嘴唇握住了他的手，隨即被有力的手掌拉起來。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就這么扶著我，我送你回家?！?/p>

璐璐低著頭不敢看他，右手扶著他的肩膀作為支撐，一瘸一拐地和他行走在寂靜的校園里，覺得似乎走到了世界的盡頭，偌大的空間里仿佛只有他們兩人而已。

奇怪，他明明是影子，可為什么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卻能感覺到熨帖的溫暖？

而且，一路溫暖到她心底。

九、那個少年好像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岳璐璐原本抱著錯過這次比賽的心理開始休養(yǎng)，可沒想到腳傷恢復很快，二十天之后她就感覺不到什么異樣了。老師很高興，督促她繼續(xù)練習參加比賽。

她又開始了特別訓練，但這回她不是一個人。沈妍紅著臉抱著排球站在她面前，有點傲慢地說道：“從現(xiàn)在開始我會跟你一直訓練到比賽那天！我……我可不是覺得愧疚！我只是怕你技術不行連累了我！”

她們每天都練到晚上九點鐘，疲憊的璐璐每天回家之后吃點夜宵倒頭就睡。有一天迷糊糊地快要睡著時，她沒頭沒腦地問影子：“比賽那天你會看的吧？”

“你們是在室外的排球場比賽。那天應該是晴天?！彼f道。

“對哦。算了。以后有機會的吧?！彼藗€身，眼睛都沒睜開就睡去了。

躺在地上的影子少年艱難地伸出有點透明的手，輕輕握住了她從床上垂下來的手腕。

比賽那天艷陽高照，璐璐和隊員們一起去鄰校操場上開始友誼賽。令大家出乎意料的是，璐璐明明是個新手，表現(xiàn)卻異常出彩。她和主攻手沈妍配合得天衣無縫，進攻防守猶如一體，以壓倒性的優(yōu)勢贏了對方。在場的同學們歡欣鼓舞，大家把璐璐和沈妍圍在一起，祝賀她們的配合為勝利立下汗馬功勞。

璐璐又熱又渴，正在此時，她聽見身邊的沈妍捅了捅她：“璐璐，你男朋友來啦！”

什么？

她驚訝地轉頭，看見影子少年帶著微笑朝她走來。人群紛亂，沒人在意他腳下沒有屬于自己的影子。在眾人的注目下，他把手中的礦泉水遞給她，輕輕說道：

“璐璐，恭喜你啊。”

她當時嚇傻了，眼淚在一瞬間奪眶而出：“你……你怎么來了！”

他似乎有些虛弱，刺目的太陽照得他臉色慘白。沒有任何預兆，影子少年握住了她的手，在驚呼羨慕的人群中單膝跪倒，仰起頭對她綻放了一個絕美的笑容：

“璐璐，你是我的公主，我以你為傲。”

說完這句話，他低下頭，溫軟的唇貼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發(fā)現(xiàn)他握著自己的手開始變得透明起來……

璐璐哭得泣不成聲，她用運動服把他的頭頂遮住，一路拉著他跑進了學校車庫：“傻瓜！你不是最怕日光的嗎？”

可是還是來不及，即便有運動服的遮擋，他也仍好像被太陽照射的晨霧一樣漸漸散在空氣中，手腕已經看不見了。他虛弱地說道：“我不能留在你身邊一輩子。你現(xiàn)在很好，我可以安心回去了……”

“回去？去哪里？”璐璐抱住他的身體，“我不許你走！”

當沈妍趕來的時候，璐璐抱著一團空氣，哭得不能自抑。

影子少年從此離開了她的生活。

璐璐的影子恢復了正常。似乎是習慣的關系，她時常觀察自己的影子，但過去了很久很久， 她的影子仍是自己，再也沒有發(fā)生過異樣。

那個少年好像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他當初為什么會來到她身邊？

十、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其實，影子少年的原主人，很久以前就和岳璐璐相識。

有些事情，岳璐璐忘記了，影子卻還記得。

十多年前，岳璐璐還是個四五歲的孩子，她和樓下鄰居家的小哥哥整日形影不離地玩在一起。有一天，小哥哥帶她去學校的圍墻底下，兩個人搬了磚塊踩著翻過墻?？蓪W校放暑假，里面沒什么好玩的，小哥哥自己翻上了墻頭，只留璐璐在底下。

璐璐已經隱隱地感覺到小哥哥要拋下自己的意愿，她有點著急地哭了起來：“帶我一起回去吧！”

小哥哥會帶她一起走的，和以往一樣。璐璐這樣相信著，朝著他伸出雙手。

他高傲地對她扮鬼臉：“我早就厭煩你了！別再找我，我最討厭帶小孩子玩！”

“我會乖的！”小璐璐用力擦去淚水，“我會聽話，我不會哭，不會煩你，求求你別留下我一個人！”

小哥哥輕蔑地哼了一聲：“我一直都是騙你的！我討厭你，從頭到腳！”

說完他跳了下去，墻的另一邊傳來他哼著小曲的聲音，只留下孤單的岳璐璐仰起頭看著空空的墻頭。

小哥哥走了，但他完全沒有察覺，自己的影子卻留在了岳璐璐身邊。那時影子還不能幻化成人形，他只是地上黑黢黢的一團，任他怎么努力也無法讓暗暗啜泣的璐璐注意到自己。

璐璐被留在原地一整夜。家人心急如焚地尋找她卻一無所獲，爸爸騎著自行車在夜里找她，在十字路口被一輛大貨車撞倒，從此再也沒有起來。

當警察叔叔把她從學校的圍墻下帶出來的時候，她懵懂地看著頭上戴著白花的母親，眼神空洞地看著已經變成照片的父親，沒有流淚。

她上小學那年母親嫁給繼父，繼父對她還好，只是繼父的女兒時常對她冷言冷語，甚至暴力相向，可在父母面前，姐姐永遠一副溫柔體貼的樣子。

她恨這個兩面派姐姐，恨這個虛假的家。

爸爸死后璐璐再不相信別人，她對陌生的世界充滿了本能的恐懼，她拒絕交流，拒絕說話，她的心一直都在那堵墻后面，沒有回來。

終于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了這個奇怪的影子。他終于可以化作人形，在她身邊鼓勵她，和她交流，只想把她遺留在墻那端的心找回來。

而當她走出來之后，也是該他離開的時候。她太依賴他，雖然對外界有了溝通的渴望，卻滿足于和他在一起的小小溫馨。她喜歡他，他又怎能不知道。

可他終究是影子，他已經陪在她身邊十八年，這沉默的十八年并不能支持他太久。每次幻化成人形幾乎都要用盡他的全部力量，即便是晚上也難以為繼。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所以臨行之前，他打算給她一個驚喜。

他為她打造了一場令所有人羨慕的告白場面，他要讓所有輕視過她的人知道，她和其他漂亮的女生一樣有人愛，有人關心，有人甘愿為她赴湯蹈火……甚至灰飛煙滅。

他知道自己從此之后會變成沒有生命和意識的黑色影子，但他知道她以后會過得很好很好，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臨近消失前，他也沒有跟她說出自己心底的那句話。

既然他們注定沒有未來，不如讓她慢慢忘了他。

他閉上眼睛自嘲地想，若是以后她還能夠像那天晚上那樣扶著他的肩膀走在陽光下，該多好。

可是，終究是永別。

十一、她始終覺得差了點什么

岳璐璐考上了一所二批本科，新學校的一切都比她預想中的更美好，她還在打排球，身邊有許多朋友，也不乏追求者，但她始終覺得，她后來再遇到的愛情差了點什么。

她說不出那種感覺。

這天她被好友叫去看大四學長的告別排球賽。站在場外的時候她有一瞬間的失神，那活躍在場上的二傳手的身影和側臉如此熟悉，璐璐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直到比賽結束，她看見那位學長轉過身，朝這邊的方向揮了揮手。

是他，是她夢里無數(shù)次見到的熟悉臉孔。岳璐璐愣愣地走過去，站在他對面看了一眼，便低下了頭。

她低頭看著他腳下清晰的黑色影子，那道影子綿延在自己腳下。璐璐向前走了兩步，慢慢地在學長的影子上跪了下去，雙手撐著地面，泣不成聲。

在場所有人都奇怪她的舉動，好友連忙去拉她，但她怎么也不肯起來。陽光下她的手，緊緊地扶在影子的肩膀位置。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那樣刺目的太陽光下，她扶著地面上影子的肩膀，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