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琪,1992年生,曾入選“2010中國90后十佳少女作家”,2010年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2011年獲第24屆陳伯吹兒童文學獎。現(xiàn)為中山大學歷史系博士生(2009年考入中山大學博雅學院,后直接進入研究生院)。曾出版童話詩集《夢游的孩子》。
初三的某一天,老師帶畢業(yè)班的學生去本地最好的高中參觀,我們排隊走在校園小道上,像一群笨拙的雛鳥,只認識巢外幾片葉子,完全無法融入神秘陌生的森林。
帶隊的政治老師摸摸我的腦袋,問:“能考進來不?”
我猶豫了一下,搖搖頭。老師笑笑,走到前面去了。
后來填中考志愿表的時候,后座的男生問我:“你怎么填的?”我把早已填好的表給他看,一中、二中、八中,最好的3所高中依次排列。
男生看后愣了愣,嗤笑一聲:“你考得上嗎?”
“考不上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蔽乙谎圆辉俚卣f。
事實上這真的是隨口之言。當時我的成績大概也就是班上的中等水平,理科更是排名倒數(shù),連第三志愿都懸。更何況即使考不上,我也絕不可能為這種事情跳樓。天知道我當時為什么說那種話,也許是分神了吧。始終有兩個靈魂同時控制著我,一個我在努力,一個我在無所謂地看著,說些漠然的鼓勵的話。我清醒地明白自己的成績究竟如何,卻始終不死心地抱著慘烈的希望,用各種無意義的誓言和狠心來鞭策自己——而戲劇化的是,中考成績出來后,我考了全班第一,進了一中。
當時,媽媽所在的學校給她分了一套房子,剛好在二中附近。房子很好看,復式,有閣樓,還有精致的小樓梯和落地窗。我從小就對這種結構的房子著迷,就像倉鼠迷戀有復雜結構的籠子。暑假過后,我去一中報到,可心里一直惦記著二中旁邊的房子,以至于我完全沒注意到我所處的這所學校是個多美的地方。
它位于城市邊緣,原本是一片魚塘,周圍是濕地,后來填土建樓變成了處處流水小橋的校園,從我們的宿舍往外看,清晨霧蒙蒙的小河上撐著零星的漁網(wǎng),無人木舟隨意地停留在遠方,伴隨著廣播里的《晨光》,我們匆匆洗漱,走下螺旋樓梯,出門去往教學樓。
對了,在離開之后我才開始懷念我的宿舍小樓。它很像電視劇里的私人學院別墅,結構精美,有空調、熱水、獨立衛(wèi)生間,安靜而小巧。我在那里住了三個月,然后休學,跟著爸媽到處游玩。那一年我走遍了大江南北,從長白山到壺口到拙政園到九寨溝,在四方街看屋頂,在大理看石頭,我跑過蘇堤又跑過白堤,跟爸爸說以后我們天天在這里散步好嗎?——在我本科畢業(yè)之后,爸媽終于去杭州工作了。但他們不住在西湖邊,而是在錢塘江邊,可以天天看潮。
2006年,我結束旅行,重新上高一。依然習慣性地在別人問起我的時候說“我在高一六班”,可實際上我變成了七班的學生。這改不了口的自我介紹,和我本人一樣格格不入。我遲了一周入學,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望著操場上整齊有序的校服,做著還沒有學會的廣播體操,當所有人按照步驟齊齊轉身時,落入他們眼中的,大概是一個張皇失措、十足可笑的小女生吧。
后來高二文理分科,我被分到文科十二班,班上有喜歡穿漢服的萌妹子,有十分文藝的播音員,有“中國好聲音”的遺漏選手,還有?;ㄐ2莞饕幻?,可我從未和這些潛在的大神好好來往過,這點讓我后來久久遺憾。從外面的世界歸來的我,一進入學校,就很快沉入了自己的世界。上課和課間都在看書,午休時去圖書館二樓的書屋,晚上躲在被子里,人家寫作業(yè)我看書,周末捧著書低頭一路走回家。那時我正苦惱自己的化學成績,每天盯著方程式發(fā)愣,在元素符號上添些目瞪口呆的表情,把課本上所有的圓圈都涂黑……我以自己的方式理解公式化的句子,這樣它們顯得可愛一點。
“在化學反應上,游離態(tài)指一元素不與其他元素化合,而能單獨存在的狀態(tài)。元素以單質形態(tài)存在則為游離態(tài)。”
“少數(shù)化學性質不活潑的金屬,在自然界中能以游離態(tài)存在,如金、鉑、銀?!?/p>
每堂化學課,我反反復復想的就是這樣的句子。
不活潑的游離態(tài)元素。
到了高三,我?guī)缀跻呀?jīng)完全無法跟學校里的任何同學起化學反應了。除了一直沒有斷過聯(lián)系的一二好友,我的整個心思都撲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學,看書,聽歌,寫詩。爸媽替我請了假,讓我在家里好好做題,反復做幾本厚厚的習題集和真題試卷,用鉛筆做,自己查對答案,錯了的擦掉,重新再做,直到不會錯為止。我就這樣免掉了學校的所有作業(yè),在我的同學眼中,那是天堂般的生活。
當然像天堂,只是身處其中時完全忽略了它的美好。我對無止境的習題和重做練習煩透了,對日復一日按計劃表一項項地做事恨透了,有時做題做得直哭,哭一會兒喉頭發(fā)疼鼻子發(fā)堵,自己都覺得沒什么意思,擦擦眼淚繼續(xù)寫字。很久以后我聽到一位作家談年輕時的“疼痛”,說它是廣義上的,并非只有青春文學里那么俗套的幾種。我一直以為自己從未有過疼痛,沒有過叛逆期、執(zhí)拗、往絕路上走、遭受背叛或欺騙,但實際上輕微的疼痛還是存在的。漫長無止境的煎熬和忐忑,對無法達成他人期望的心驚肉跳,對當下的茫然和對未來的一無所知,那種鈍鈍的痛緩緩磨損我的神經(jīng)。在我意識到它的時候,我就去做別的事情,以拖延、懶惰、走神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等到不那么難熬了,再投入緊張的學習節(jié)奏之中。所以,我平安無事地度過了我的疼痛期。逃避有時的確是有用的。
而逃避應該就是另一種游離態(tài)。在我游離于人群之外的同時,我也游離于自身之外,把可有可無的擔憂和絕望都扔在那具疲憊的軀體上,去純白而充滿迷霧的空間里酣睡,等到夢境被染色,黎明來臨,揉揉眼睛醒來,以初遇的心情去迎接重復干癟的生活。
何況我還有詩。一首詩,不正像游離在白紙上的文字嗎?那么自由而不拘一格,可以在任何角落出現(xiàn),談論世上和不存在于世上的一切,談論童話、鬼神、謎題、傳說,談論一切有趣的事情,把乏味摒棄在廢紙之中。我每天大約用一個小時寫詩,一共寫了100首,大一時出版了詩集。
16歲時寫的那些詩,現(xiàn)在再也寫不出來了。我漸漸發(fā)現(xiàn),在得到夢想中最大限度的自由之后,我反而慢慢扎根于生活之中。從此以后,我不再是一個除了做題和做夢之外什么都不用動手的孩子,我開始學會照顧自己,更重要的是學會照顧他人;在白紙上畫下規(guī)矩的格子,把該做的事情一項項填進去;我和別人一起作息,一起上課,一起吃同樣的食物,抱怨洗浴間的熱水問題。不知不覺,我已不再是一個游離分子。我和其他人一起緊緊環(huán)繞著同一個中心飛舞,不敢有一步差池,否則就被甩到孤獨的水中。
萬幸,沒有什么東西能束縛住一顆走神的心靈。即便有艱難的試煉和成長,它仍舊那么不聽話,飛往我偷偷向往卻不敢去的地方,有時我惱恨它,因為它耽誤了正事,但每每回想起來,心里只有愉悅和感激。
我的整個中學時代,在游離態(tài)中度過,此后也一直如此。它成就了我平安堅韌、安靜充實的人生,當我看到那些痛苦煩躁的孩子時,一直想跟他們說試試這樣的生活方式吧,可終究是沒說出口的時候居多。因為畢竟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沿同樣的軌道前行,所謂正確的生活方式也不一定永遠正確。
還是安安靜靜坐在一旁吧。一個人永遠無法替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做夢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