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判時懷孕的婦女在死刑案件中如何量刑

文◎高 鵬*

審判時懷孕的婦女在死刑案件中如何量刑

文◎高 鵬*

案名：張某故意殺人案

主題：審判時懷孕的婦女在死刑案件中如何量刑

*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公訴一處干部，法律碩士［100078］

【基本案情】

被告人張某，女，1973年11月13日出生，漢族，北京市人，初中文化程度，農(nóng)民。

被告人張某與被害人張某某（男，歿年47歲）均系北京市通州區(qū)永樂店鎮(zhèn)南堤寺西村村民。張某1993年結婚，婚后育有一子，夫妻感情較好。2004-2006年間，張某在村里的某某有限公司上班，張某某任該公司車間主任。據(jù)張某供述：張某某于2004年8、9月份的一天晚上，趁張某在公司值夜班之機將張某強奸。張某因沒有證據(jù)且礙于臉面未報警。后張某某又以將此事張揚出去會使張某沒臉做人為要挾，多次迫使張某與其發(fā)生性關系。2006年張某被公司辭退后，因其夫楊某某系出租司機，張某某還到過張某家中與其發(fā)生性關系。2007年，張某以將實情告訴楊某某，使楊找張某某拼命為由迫使張某某未再繼續(xù)糾纏 （上述情況只有張某供述證明）。其間，楊某某曾察覺張某、張某某關系不正常，但礙于臉面未過問。2011年8月初，張某某多次在張某家門口附近徘徊并又開始糾纏張某，使張某自感精神壓力很大，經(jīng)常發(fā)脾氣。8月15日中午，張某酒后想到這事如果說出去就沒法做人，自感絕望，產(chǎn)生將張某某殺死、一了百了的念頭，遂從家中取出殺豬尖刀2把，攜刀騎自行車在南堤寺西村中尋找張某某。14時許，張某在該村231號門外發(fā)現(xiàn)張某某正與其妻王某某、朋友朱某某等人在一起，遂持尖刀上前猛刺張某某胸部1刀、腹部1刀、背部2刀，致張某某當場死亡（經(jīng)法醫(yī)鑒定，張某某系被單刃刀類刺擊胸部及背部，刺破主動脈弓、雙側(cè)肺部，致急性失血性休克死亡）。將張某某刺死后，刀被朱某某奪走，張某又持磚頭當場打砸張某某的松花江牌面包車 （經(jīng)鑒定造成經(jīng)濟損失價值人民幣1853元），后坐在現(xiàn)場一邊哭一邊冷笑，并借來親戚楊某山的手機打電話報警，自稱殺死了強奸她的人。15時許，張某在案發(fā)現(xiàn)場被北京市公安局通州分局刑偵支隊民警抓獲。張某到案后對上述事實供認不諱。在對被告人羈押前的體檢階段，查出被告人張某已懷孕，但因本案案情重大，公安機關仍對其刑事拘留，此后張某羈押期間始終處于妊娠狀態(tài)。

【訴訟過程】

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于2011年10月12日以被告人張某犯故意殺人罪，向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起訴書指控：被告人張某于2011年8月15日14時許，在本市通州區(qū)永樂店鎮(zhèn)南堤寺西村231號門外，持尖刀刺擊張某某胸部、背部等處數(shù)刀，致張某某急性失血性休克死亡。后在現(xiàn)場被接警趕到的北京市公安局通州分局刑偵支隊民警抓獲。被告人張某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致人死亡，犯罪情節(jié)惡劣，后果嚴重，社會危害性大，其行為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232條之規(guī)定，已構成故意殺人罪。

被告人張某對指控的犯罪事實不持異議。其辯護人辯稱：張某正處于孕期，依法不能適用死刑立即執(zhí)行和死刑緩期執(zhí)行，其具有自首情節(jié)，認罪態(tài)度好，系初犯，請求對其處以有期徒刑。

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經(jīng)審理認為：被告人張某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致人死亡，其行為已構成故意殺人罪，依法應予懲處。被告人張某所犯故意殺人罪的罪行極其嚴重，鑒于被告人張某系審判時懷孕的婦女，依法不適用死刑；其在殺人后撥打110報警并如實供述犯罪事實，有自首情節(jié)；其親屬代為賠償部分經(jīng)濟損失（2萬元），依法對其從輕處罰。故以（2011）二中刑初字第2275號刑事判決書一審判決被告人張某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14年，剝奪政治權利3年。

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依法審查后認為，該判決量刑畸輕、審判程序違法，向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提出抗訴。理由是：第一，被告人張某犯罪后果嚴重，社會危害性大，一審判決在沒有大幅減輕處罰的量刑情節(jié)的情況下對被告人判處有期徒刑14年，量刑失當。第二，被告人身懷有孕，不適宜被羈押，且不具備嚴重的社會危險性等羈押的必要，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14條、第73條的規(guī)定，一審法院應當保障訴訟參與人依法享有的訴訟權利，對采取強制措施不當?shù)膽皶r變更，但被告人卻在被羈押狀態(tài)下被一審審判，屬于審判程序違法。北京市人民檢察院支持了該抗訴意見。

【爭議焦點】

對張某的一審判決量刑是否適當，存在兩種不同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對張某判處有期徒刑14年量刑適當。理由是：我國《刑法》第49條規(guī)定：犯罪的時候不滿18周歲的人和審判的時候懷孕的婦女，不適用死刑。因此，對審判時懷孕的被告人，量刑起點應為無期徒刑。在此基礎上，根據(jù)案件證據(jù)、案情特點確定法定、酌定量刑情節(jié)。本案中，被告人張某因曾遭受被害人侮辱導致情緒失控，激情殺人，故被害人對案件發(fā)生存在較大過錯。且被告人存在自首情節(jié)，依法可以從輕或減輕處罰。綜上幾點，可以對其減輕處罰，不判處無期徒刑。加之其認罪態(tài)度較好，其親屬代其賠償被害人家屬的部分經(jīng)濟損失，可以從輕處罰。故判處其有期徒刑14年量刑適當。

第二種意見認為，對張某判處有期徒刑量刑畸輕。理由是：被告人張某為實現(xiàn)報復目的，在多人在場的公共場合，持準備好的尖刀突然刺擊被害人胸部、背部等致命部位處數(shù)刀，致張某某因急性失血性休克而當場死亡。犯罪后果嚴重，社會危害性大，即使存在自首、部分賠償?shù)确ǘā⒆枚啃糖楣?jié)，也僅適用從輕處罰，不應減輕處罰?？紤]到審判是懷孕的婦女不得判處死刑的規(guī)定，對其量刑以無期徒刑為宜。判處有期徒刑量刑畸輕。

【裁判理由之法理評析】

筆者同意第二種意見。理由如下：

（一）對審判時懷孕的婦女不適用死刑界定的是宣告刑的終點，而不是量刑起點

如何理解《刑法》第49條規(guī)定“犯罪的時候不滿18周歲的人和審判的時候懷孕的婦女，不適用死刑”？筆者認為這里的不適用死刑應當理解為宣告刑的終點，即實處最高刑只能量到無期徒刑。也就是說，不適用死刑只能在對案件所有量刑考量都已用盡，做出確定的宣告刑時再執(zhí)行。而不能將該條視為一個量刑情節(jié)，在量刑時直接將量刑起點設在無期徒刑上再進行量刑。首先，如以該法條作為量刑起點考量，勢必對未成年人和懷孕的婦女犯罪的減輕處罰，那么此條文應當列在《刑法》第63條之中，作為“減輕處罰”的一個觸發(fā)條件列明，而不應當列在刑法“死刑”一節(jié)中，且僅僅位列第48條之下。其次，如將該法條視為量刑起點，則意味著對未成年人和懷孕的婦女減輕處罰，此時該條勢必與《刑法》第17條第3款即“已滿14不滿18周歲的人犯罪應當從輕或減輕處罰”重疊。如已滿14不滿18周歲的人犯故意殺人罪，不適用死刑作為量刑起點考量就已經(jīng)是減輕處罰，是否是繼續(xù)適用《刑法》第17條？如果不適用，那么不引用《刑法》第17條肯定是適用法律錯誤。如適用，則意味著對被告人再適用一次減輕處罰，因為刑事責任年齡一事重復減輕，完全違反罪行相適應原則。孕婦雖未涉及重復減輕，但既然其與未成年人同處一條，立法精神與適用原則應當是一致的。再次，將孕婦不適用死刑理解為量刑終點，真正體現(xiàn)了立法者的本意。通說認為，對審判的時候懷孕的婦女不適用死刑,主要是從保護胎兒考慮的,懷孕婦女有罪,而胎兒是無辜的,不能因為其母有罪而株及胎兒?？梢?，孕婦不適用死刑是從保護主義的角度出發(fā)的，此時決定因素不是行為人身份、犯罪行為、主觀故意或者犯罪結果這些量刑要素，而僅僅是從對胎兒的人道主義保護這一角度出發(fā)的。因此，《刑法》第49條不是量刑原則。

有觀點認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未成年人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3條規(guī)定：“未成年人犯罪只有罪行極其嚴重的，才可以適用無期徒刑?！币源藯l解釋，無期徒刑就應當是未成年人犯罪的量刑起點，則與之對應《刑法》第49條中孕婦犯罪也應參照適用。筆者認為，僅從罪刑法定一個原則出發(fā)，除非有明文立法或司法解釋，否則不同主體犯罪不存在相互參照的。反觀該《解釋》第13條，規(guī)定的仍然是量刑終點，并不能理解為量刑起點。

那么，對本案犯罪嫌疑人的量刑如何考量呢？根據(jù)《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的精神，確定的量刑步驟為三步：第一步是根據(jù)基本犯罪構成事實在相應的法定刑幅度內(nèi)確定量刑起點；第二步根據(jù)其他影響犯罪構成的犯罪數(shù)額、犯罪次數(shù)、犯罪后果等犯罪事實，在量刑起點的基礎上增加刑罰量確定基準刑；第三步是根據(jù)量刑情節(jié)調(diào)解基準刑，并綜合考慮全案情況，依法確定宣告刑。盡管因為無法“加減乘除”致使死刑案件并不納入現(xiàn)有的《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但相關量刑原則和步驟應當是相同的。以此，我們不妨拿來看一下本案。被告人故意殺人既遂，首先確定量刑起點依法應為死刑。然后，根據(jù)本案其他影響犯罪構成的犯罪事實確定是否適用死刑立即執(zhí)行。本案中，被告人因情緒失控，于公共場所當眾持刀激情殺人，致一人死亡，存在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因素。但本案事出有因，被告人又存在自首情節(jié)且有賠償行為，以上情節(jié)綜合評判，可以不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鶞市淘跓o期徒刑至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之間為宜。但是，此時影響被告人是否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量刑因素已經(jīng)在量刑中體現(xiàn)，則不應當再行考量。因此，對被告人的確定刑只能在無期徒刑或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中考量，而因為《刑法》第49條的存在，最終確定的宣告刑應為無期徒刑。

（二）證據(jù)不充分的被害人過錯不宜大幅減輕處罰

本案因被害人死亡，故而被告人辯解的因遭到被害人多次強奸和無理糾纏而酒后激情殺人這一犯罪動機已經(jīng)無法查明。本著疑罪從輕的司法原則，應當作出有利于被告人的解釋。但是，法律不能因為證據(jù)不充分的被害人過錯而對被告人大幅適用減輕處罰，而應當在考慮案件其他事實、情節(jié)的基礎上，根據(jù)刑罰的刑檔順次量刑?；氐奖景?，經(jīng)依法審查查明，被告人張某為實現(xiàn)報復目的，在多人在場的情況下，持準備好的尖刀突然刺擊被害人張某某胸部、背部等致命部位處數(shù)刀，致張某某因急性失血性休克而當場死亡。以上都屬于對被告人應當從重考量的情節(jié)，因此，即使承認被害人過錯，也不能僅以此問題忽視被告人的犯罪行為對公眾、社會公序良俗造成的惡劣影響。量刑時減一檔至無期徒刑已是極限，大幅減至有期徒刑15年顯屬量刑失當。再以被告人具有自首情節(jié)，且系初犯、認罪態(tài)度較好為由，判處有期徒刑14年，更造成量刑畸輕。

（三）對審判時仍然懷孕的婦女不應適用羈押

本案中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是對刑事訴訟法對懷孕婦女的保護問題。本案中被告人從刑事拘留至法院審判期間，始終處于妊娠狀態(tài)，本著與《刑法》第49條一脈同源的人道主義精神考慮，對妊娠婦女繼續(xù)適用在看守場所羈押這種最大限度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就顯得極不人道。在被告人可能判處無期徒刑以上刑法的情況下，監(jiān)視居住應當是最為合理、有效的強制措施。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14條、第73條的規(guī)定，人民法院應當保障訴訟參與人依法享有的訴訟權利，對采取強制措施不當?shù)膽皶r變更，但被告人卻在被羈押狀態(tài)下被一審審判，屬于審判程序違法。根據(jù)《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剝奪或者限制當事人法定訴訟權利，影響公正裁判的——應當提出抗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