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過了《民呼日報圖畫》,再來談《時報附刊之畫報》,似乎是倒著走,不太順?!睹窈羧請蟆穭?chuàng)辦于1909年5月15日,無論年紀、規(guī)模、影響力,還有存世時間,都遠不及創(chuàng)辦于1904年6月12日的《時報》?!稌r報》的創(chuàng)辦人狄葆賢,乃康有為弟子,與梁啟超也有深交。在晚清報界,《時報》之開辟“時評”專欄、創(chuàng)辦報紙周刊等,都很有革新意識;至于陳冷血在《時報》上的小說試驗,更是文學史家關(guān)注的對象。照常理推測,《時報》應該也像其他大報一樣,逐日派送畫報單頁;可具體哪一年開始,沒見到實物,不好亂說。
終于在《清代報刊圖畫集成》(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01年)第十冊,見識了《時報附刊之畫報》,署上海時報館輯,共440頁。這同樣是報社的集印本,有邊款,但沒日期。因此,第一件事,須判定這到底是哪一年的出版物。
一看第105頁的《力主遷都》【圖1】,我就明白這冊畫報的時間了。畫面的左下方,穿西裝的“孫氏”正用一根繩子,拴住右上方以天安門為表征的“北京”,弓著腰,卯足勁,拼命往南拽。熟悉近代史的人都知道,清末民初,孫中山多次談及遷都問題,候選城市有好幾個,其中武昌和南京最受青睞。而民國元年,孫中山更是再三呼吁首都南遷,這里有牽制袁世凱、防止其大權(quán)獨攬的意味,更包括對于舊官僚勢力的警惕,即同年孫在北京與各報記者談話時提及的:“北京乃前清舊都,一般腐敗人物,如社鼠城狐,業(yè)已根深蒂固,于改良政治,頗多掣肘?!?再看前面的畫報,小孩子游戲,有人扮演黃興、孫文,有人扮演張勛,互不相容,以至于打起架來(23頁);還有人如白頭宮女,閑來無事,講述“去年光復時”的故事(42頁),這都證明此《時報附刊之畫報》是1912年的作品,本不該進入《清代報刊圖畫集成》。近期網(wǎng)上有人叫賣單幅的《力主遷都》,那是當初逐日刊印的,因右邊有一行字:“時報館附送畫報,不取分文,民國元年九月刻。”
晚清畫報中,除了時事、軼聞與新知,還偶有穿插“美人畫”的,最著名的莫過于吳友如的《飛影閣畫報》?!稌r報附刊之畫報》上也有不少此類作品,如為柳如是、卞玉京、馬湘蘭、寇白門等造像。值得關(guān)注的是,與《陳圓圓小景(影)》比鄰而居的,竟然是一操作制襪機、樸實無華的現(xiàn)代女性【圖2】。此乃英商捷足制襪公司的廣告,圖左“來函照錄”,圖右則是“君欲每日賺叁元乎”,講述如何購買制襪機器且接受培訓,“迨學成回家,自行制襪,制就則仍送本公司驗收,并優(yōu)給價值。一轉(zhuǎn)移間,獲利無算,夫安可交臂失之乎?”
在女性日漸覺醒,努力走出家庭羈絆的清末民初,如何幫助女性就業(yè),是個大問題。宣統(tǒng)元年創(chuàng)立于上海的華豐布廠,就因為“廠中司事女工無不勤于職事”(《振興實業(yè)》),以及廠主“兼收貧民,教以工作”(《華豐牌匾》【圖3】),而得到了民國政府的表彰。但有一點,女性若想在家中就業(yè),且“日賺叁元”,前提條件是購買此制襪機。說到底,這還是“商業(yè)廣告”,無關(guān)女性權(quán)益。
有趣的是,商家竟能挖空心思,把推銷商品說成是啟蒙事業(yè)。此廣告還有另一個版本:正在制襪的,不是中國女工,而是一位卷發(fā)束腰的西方女性。這個版本的《君欲每日賺叁元乎》【圖4】,比上述廣告多了兩句話:“此機器從捷足織襪公司買來,而用此機器每日可賺叁元,望吾女界無交臂失之為幸?!蔽覒岩蛇@是此廣告的原始出處,或曰“底本”。隨著國人政治熱情的高漲,商家對于“吾女界”的呼喚,更是提高了調(diào)門,幾乎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還是此制襪公司的廣告,這回又換成了中國女性,說明文字還是“每日賺叁元”云云。有趣的是,大標題竟變成了“中國醒了”【圖5】。本是推銷機器,一轉(zhuǎn)眼竟成了慷慨激昂的政治論述。商家真是聰明透頂,無孔不入。很可惜,沒有材料能證明此廣告策略是否奏效,到底有多少人因“中國醒了”的歡呼,而選擇了此制襪機。
與此類似的“杰作”,還有《世界進步——留聲機授課》【圖6】。畫面上,若干男子正手捧書本,聚精會神地跟著留聲機念書。清末民初進入中國的各種“洋玩意”,如照相機、留聲機、幻燈機、石印機等,對于傳播新知、普及教育,確實起了很好的作用。但對于輸入者來說,這首先是一樁生意。如此“世界進步”場景,若與另一幅廣告相對應,你馬上明白其真正的意圖。那在畫報中多次出現(xiàn)的《謀得利總公司,軍營樂器、唱戲機器、大小洋琴,一應俱全》【圖7】,主體部分也是留聲機。同樣是謀得利總公司的廣告,還有力推金秀山、德珺如合演《飛虎山》的【圖8】,則明顯是與留聲機配套的唱片。當然,擅長此道的,不僅是謀得利總公司或英商捷足制襪公司,晚清報刊中的廣告,之所以“異彩紛呈”,以至后來者閱讀時往往忍俊不禁,與其喜歡借政治口號推銷商品有關(guān)。
或許是因“革命”已經(jīng)“成功”,《時報附刊之畫報》中的漫畫,諷刺色彩不太強,倒是有點小幽默,值得賞玩。這些四格、八格甚至十二格的滑稽畫,沒有標題,往往只是描述一個可笑或好玩的情景。比如這幅四格漫畫,姑且命名為“獵虎記”【圖9】:(一)鄉(xiāng)中患虎,獵者畫火腿于鼓上為餌,虎見腿即聳身而上。(二)虎破鼓而入。(三)獵者將皮鼓之繩扯起,虎即懸于空中。(四)鄉(xiāng)官因獵者捕虎有功而頒給賞銀也。故事是有趣,可畫面卻顯得相當幼稚。老虎不是那么好抓的,除非它已病入膏肓,或得了“老年癡呆癥”,否則不會困在一個破鼓里不能動彈。念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都知道田漢有個獨幕劇《獲虎之夜》,也大致明白山里捕獲老虎是什么情景。之所以將“獵虎”畫得這么輕松,形同兒戲,與其說是“滑稽畫”的特征,不如老老實實承認,那是因為畫家缺乏生活經(jīng)驗,實在不熟悉山中老虎。
這讓我想起學過海軍、曾就讀江南水師學堂的魯迅,在《上海文藝之一瞥》中,嘲笑《點石齋畫報》畫師吳友如“對于外國事情,他很不明白”,故筆下錯漏多多:“例如畫戰(zhàn)艦罷,是一只商船,而艙面上擺著野戰(zhàn)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