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此——南方異獸志

1761年，清乾隆二十六年，73歲的意大利人Giuseppe Castiglione在東方的宮廷里，用“郎世寧”的名字，在中國畫家的協(xié)助下，完成了一幅名叫《畫交趾果然》的作品。該作在山水畫的背景下使用西洋油畫的焦點透視法，烘托出在桃樹上顧盼生姿的一匹奇怪的黑白動物。根據(jù)畫上狀元于敏中所書乾隆皇帝御詩：“寓屬生交趾，自呼名果然。歡同難還共，小后大居前。柳異王孫惡，郭齊君子賢。不因皮適褥，林處命寧捐?！笨芍?，圖中是來自交趾（也就是今越南北部地區(qū)，漢代起即謂交趾或交州，唐代起一直稱為安南。叫越南是清雍正之后的事）的一種叫果然的動物，畫名亦從此而來。

“果然”所來

這果然很多時候也寫作“猓然”或者“?！?，以示與那個表示事實與預(yù)料相符、抒發(fā)果真如此義的詞語“果然”之間有別，乃指一種動物。早在《山海經(jīng)》這本中國古代最神秘的典籍中即記載過它，中國古百科全書——類書中最著名的一種，宋代的《太平御覽》卷九一○集中編纂了有關(guān)果然獸的資料，率先引用《山海經(jīng)》曰：“果然獸似獼猴，以名自呼。色蒼黑。群行，老者在前，少者在后。得果食輒與老者，似有義焉。交趾諸山有之。獠人射之，以其毛為裘蓐，甚溫暖?！薄耙悦院簟焙汀敖恢褐T山有之”二句即是乾隆五律首聯(lián)的出處，而頷聯(lián)和尾聯(lián)也可以找到一一對應(yīng)。

到了明代人張燮編撰《東西洋考》這部海洋文獻時，在涉及交趾物產(chǎn)時，依然首列《山海經(jīng)》的這段記載，唯刪去了“色蒼黑”以及“獠人射之”以下三句。這反映了《山海經(jīng)》之后的文獻，談及果然獸時，大致上都從此衍生而來，唯產(chǎn)地或有差別，顏色及習性各有踵益。一本叫《蜀地志》的書比較特別，記載說果然獸出現(xiàn)在四川涪陵南界榛峽中，“形如狗子，頭似虎，其尾柔滑，白黑色?！绷钊藨岩煽赡苁切⌒茇堉惖膭游?。這種流竄有可能是小概率事件，更多的書還是將它視為嶺南交趾地區(qū)包括當時的九真、日南等郡的特產(chǎn)，也有指出是“交趾以南”者；但當說起果然獸的毛色，卻眾說紛紜?！赌现邪丝ぶ尽酚涊d：“白面黑身，毛彩班爛?！薄秴卿洝さ乩碇尽仿暦Q：“色青赤有文。”竹林七賢之一嵇康的孫子嵇含所撰的《南方草木狀》與之相近：“皮文青赤白色。”而在更早一些時候，三國吳國的萬震編撰的《南州異物志》則稱：“犬面，通有白色?！薄吧园诪橘|(zhì)，黑文，視如蒼頭鴨，脅邊班文。”云云，又有同有異。同時代，在北方魏國，嵇康的讎人鐘會的哥哥鐘毓還寫了一篇《果然賦》，其中卻說到是“黑頰青身”……

這里所呈現(xiàn)的色差，透露出各種方志及博物著作的作者們似乎有著不同的數(shù)據(jù)源，同時可能都是道聽途說。除此之外，《山海經(jīng)》即提及的果然獸尊老愛幼的品行，后世卻不是上述各書的重點。而另一體質(zhì)上的特征在《南州異物志》中，則有著更進一步的發(fā)揮，說到：“身如猿，犬面……其體不過三尺，而尾長四尺馀。反尾度身，過其頭。視其鼻，乃見兩孔，仰向天。”這仰鼻猴的模樣，讓我們想到了也被認為是交趾方物的一種叫“”的動物。稍不同的是，比《南州異物志》再早些時候，東漢末年到三國吳初出現(xiàn)的第一本異物志，楊孚的《交州異物志》中提到了更有趣而生動的特征：它的尾巴末端分岔，每逢下雨天，即會繞過來卷住自己的身體，堵上自己兩個仰天的鼻孔。但到了明代李時珍修撰《本草綱目》，在獸部卷五一中收錄果然獸，甚至已然把兩者混為一談了。所以該書的白描插圖與郎世寧所繪《畫交趾果然》迥然有差別，更接近于現(xiàn)存《山海經(jīng)》各種插圖的傳統(tǒng)，即按照文字描述來畫出那些生物的模樣，呈現(xiàn)出阿根廷著名小說家博爾赫斯（J. L. Borges）所謂“想象的動物”的特征，因幻想而成像。

“果然”成真？

郎世寧的繪畫，根柢在西方高度寫實的繪畫傳統(tǒng)中，因此，《畫交趾果然》大概是第一次繪形繪色地將果然獸以一種近乎真實動物的方式呈現(xiàn)于世。不過，這幅畫一直深藏大內(nèi)，現(xiàn)保存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在其問世之后，估計長期以來并沒有太多人見過它。所以，一直到最近幾年它被公布在網(wǎng)絡(luò)上、被專家研究后附圖發(fā)表在學術(shù)期刊中，這幅畫才突然引發(fā)了一點小小的爭議。多有熟諳動物知識及現(xiàn)代影視作品的博學者指出，郎世寧所畫，與印度洋中非洲大陸一側(cè)的世界第四大島馬達加斯加島（Madagascar）特產(chǎn)，靈長目狐猴科的環(huán)尾狐猴幾乎一般無二，獨尾部環(huán)紋數(shù)量有差；環(huán)尾狐猴基本上會有十二三四個尾部環(huán)紋，而郎世寧筆下那只只有七八個。遂有人指摘三百多年前的老畫家還不夠?qū)憣?。但媒體采訪到更加專業(yè)的動物園專家指出，在競爭狀態(tài)中，狐猴的尾部有可能會在廝打中受傷而斷掉一部分，所以亦存在著七環(huán)紋的狐猴。這幾乎可以坐實，當時可能是有一只或更多馬達加斯加狐猴輾轉(zhuǎn)流落到了越南，又被越南的君臣作為貢品進獻給宗主國，帶到了北京；而乾隆君臣由于不識，認錯了來自遠方的珍稀異物，將其附會成了中國文獻一直不絕于書的“果然”，畫以圖。不過，看上去郎世寧還真是實錄了他在大清宮廷中所見，因為按照乾隆的御詩及《山海經(jīng)》以來有關(guān)仁獸的判定，畫數(shù)只“果然獸”依高低順序排列，似更能契合其謙讓仁義的品行，而能突出象征隱喻的意義；但他獨獨畫了一只，并且還少畫了小半的尾巴，使之與《南州異物志》所載尾比身子更長一尺的記載不合。

但是，如今我們之所以能指摘《畫交趾果然》名實不符，并提供有關(guān)馬達加斯加狐猴的知識，為歷史做出闡釋與推理，那是因為我們擁有當年郎世寧與乾隆帝、于敏中所無法比擬的知識資源；這資源不僅是關(guān)于馬達加斯加環(huán)尾狐猴的一方面，而且還有關(guān)于中國古文獻中的果然獸的。經(jīng)上文的簡單羅列，我們可以大略知道果然獸的知識在各個時代各人那里的傳承與變異，而這流變脈絡(luò)，即便是當時在朝博學者眾，皇帝也自詡多識，但在古典時代，圖書查讀實非易事，除非有當時學者專門用力考據(jù)，不然，恐怕很難了解得一清二楚。因此，這幅圖可以視為無心傳訛與有心附會合力作用的結(jié)果。

但這幅圖的背后，到底畫家有沒有照實摹寫，到底是誰將狐猴附會成了果然獸，還有值得再推敲之處。從畫面中作為背景的桃枝來看，寫實其實只是一種繪畫風格而非這幅畫作的性質(zhì)，碩果與繁花一起出現(xiàn)在枝椏上的作法顯然是裝飾性的；既有此例，那么我們不禁要想，那只罕見的猴子就一定是寫實的么？譬如尾巴的長短，畫家是不是有意縮減了環(huán)紋數(shù)量，使之吻合一個神秘數(shù)字，而具備某種象征意味？因為七或者八都有著豐富的宇宙觀意義，而十三、十四卻沒有。但在沒有更多數(shù)據(jù)的情況下，這個問題恐怕難以考證。不過，另一個問題略可考察：是乾隆帝即詩作者，才將它稱之為果然么？恐怕未必。當時交趾與清具有穩(wěn)定的宗藩——朝貢關(guān)系，定期來獻方物。雖然，在清代官方檔案的編纂中，沒有直接記錄收到貢品名稱的習慣，而往往依賴于陳陳相因的《會典》及其他前代方志文獻。而越南人似乎又常常喜歡標新立異，送來一些不在傳統(tǒng)名目中的東西。在康熙三年（公元一六六四年）正月，禮部為此還有很大意見，擬批文說：“安南國所貢方物，與《會典》不符。嗣后入貢，請令遵照《會典》。”結(jié)果被好奇的皇帝駁回：“外國慕化入貢，所進之物，著即收納，不必遵照《會典》。”所以，我們難以找到哪里有“貢果然一匹”之類的記錄。但考慮到那只《畫交趾果然》的原型動物，一只不遠萬里而來的馬達加斯加環(huán)尾狐猴，其長途跋踄水土不服等因素，很可能它是1761年初的使團攜帶北上的。

《清高宗實錄》記載了有關(guān)的情況：“乾隆二十六年二月乙酉。安南國王黎維祜故，王嗣子黎維祎遣陪臣陳輝淧、黎貴惇、鄭春澍等進本告哀，附貢方物。下部知之。以故安南國王黎維祜之子黎維祎襲封安南國王。尋差翰林院侍讀德保、大理寺少卿顧汝修往封，并致祭故安南國王黎維祎?！敝档米⒁獾氖?，這里的副使黎貴惇（1726-1784），幾乎是越南歷史上學問最好、受漢文化影響最深的一位知識分子，并不亞于中國內(nèi)地的學者。在交趾歷史上，從漢到唐，一直是中國的一個州郡，宋初自立之后，漢字到現(xiàn)代為止也一直是其官方文字。黎貴惇不滿三十歲就有《群書考辨》等書問世，一生編撰另有《北使通錄》《撫邊雜錄》《見聞小錄》以及《全越詩錄》等數(shù)十種著作。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匹狐猴并非是以無名或莫名（因此益害祥咎也不明）之物進獻給天朝，而就是打著果然的名號招搖北上的；也就是說，是越南人偶爾得到了這一匹飄海而來的狐猴，也不管它是不是叫起來有若“果然”兩個字的字音，也不管它其實并非如《山海經(jīng)》以來的傳統(tǒng)所稱出自交趾，就目之為仁獸，看作是祥瑞，為投合清朝皇帝的期待，也為表達安南新君的仁義，把它帶到北京去了。而清朝皇帝見了果然，果然很高興，寫了詩，并令郎世寧畫了圖，以傳久遠。

還要注意的是，黎貴惇參與的這一個并非是定期進貢的常規(guī)使團，而是告哀乞封。據(jù)《清實錄》，是安南國王黎維祎去世所致。此前，乾隆二年二月（公元1737年）的實錄記載，“安南國王黎維祜故，嗣子黎維祎遣陪臣阮仲常、武暉、武惟宰等進本告哀，附貢方物。戊寅，遣翰林院侍讀嵩壽、修撰陳倓冊封黎維祎為安南國王?！蹦敲?，據(jù)中國史料，這位叫黎維祎的安南國王在位共有二十余年。但吊詭的是，如果我們能查到越南史籍，譬如最權(quán)威的《大越史記全書》，會發(fā)現(xiàn)彼一時屬后黎朝，卻并沒有一位君主叫黎維祎。叫黎維祜的有，那是后黎純宗，年號龍德。但他去世之后，其三弟黎懿宗維祳繼位，1759年去世，黎貴惇等來告哀的其實是維祳，年號永佑。又，永佑帝早在1740年開始就做起了太上皇，傳位給了他的侄子，龍德帝之子維祧，是為后黎顯宗，享國時間很長（1740至1786年在位）?！洞笤绞酚浫珪防m(xù)編卷之五記載，當時也有人叫黎維祎，他是黎顯宗的兒子，曾被立為皇太子，但并沒有繼位。由于一直對其岳家即權(quán)臣鄭氏不滿，于1771年12月欲起事，為鄭氏絞殺。當時越南鄭氏世代把持著后黎朝的權(quán)力，帝位被架空，有類日本的幕府政權(quán)。到1786年，顯宗帝去世，嗣位的是后黎最后一位君主昭統(tǒng)帝黎維祁，他是黎維祎的兒子，故追尊其父為佑宗，謚衍皇帝——所以，黎維祎實際上并沒有做過越南皇帝也就是清廷所謂安南國王；也沒有如清人接到告哀的奏疏所述，死于1759年，而更多活了12年。其間，黎維祎完全有可能還混在接待天使（來自天朝即清的使臣，越南稱之天使）的宗親與官吏隊伍中，見證了清臣德保和顧汝修來到越南，致祭故安南國王黎維祎的場面。

我們姑且不牽涉這背景更加復(fù)雜的宮廷斗爭，并分析兩國交往中單方面的潛規(guī)則，因為會與妖怪的主題無涉；而是要指出，這只命運奇特的馬達加斯加環(huán)尾狐猴——或者，我們還是依照名從主人的原則，喚之為“果然獸”——如果不經(jīng)考索，誰也想不到它還背負著這些來自越南的陽奉陰違，而與北京的少見多怪相映成趣。

“果然”怪哉？

正如一個時代的魔法是另一個時代的科學；在另一個時代譬如當下為我們所知的珍禽異獸，在一個時代里譬如清乾隆時，則往往就是妖怪。在這里使用妖怪一詞，我用的是其最寬泛而不帶價值判斷的含義，因此，在別的地方，也可以叫它們妖孽、妖精、精怪或者祥瑞、神獸、仙靈等等。它們當然也不止是動物的形象，有時可能是植物，或其他。稱之為妖怪的，還有一個特點，它們更多時候并不是一個物種，而是某個物種的個別或一些特殊的個體；有時，即使它們存在著一個有穩(wěn)定遺傳學特征的族群，但現(xiàn)世的卻總是個體。在這個意義上，郎世寧筆下的那只1761年來到北京的果然獸，就可以算得上是妖怪了。

妖怪是那些帶來故事而不是知識的存在。這些故事有癡男怨女的愛情傳奇如《白蛇傳》，有成仙成佛的英雄歷程如《西游記》，抑或還有識別與判斷妖怪的故事情節(jié)。以“不語怪力亂神”而著名的博物學家孔子即有不少模式雷同的事跡與妖怪們糾纏在一起，通常是說：有人見到或捕獲了某種莫名與未名之物，拿來請教孔子，孔子一邊感嘆著“孰為來哉”，一邊說：“這是某某啊……”被孔子認出或命名的妖怪列表有一串，散落在各種典籍中，包括：麒麟（見《左傳·哀公十四年》）、商羊（見《孔子家語·辯政》）、羵羊（見《國語·魯語下》）、鳀人（《搜神記》）、防風氏之骨（見《史記·孔子世家》）、肅慎氏之矢（見《國語·魯語下》）等。順便說一句，《論語》中有一則指出，當年孔子周游列國時，在楚國被隱士接輿認出了真正的身份：他就是那種以高貴著名的妖怪“鳳”啊……這跟孔子曾認出一個長期隱藏在皇家圖書館里的龍妖怪——老子一事（見《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相映成趣，相得益彰。而讓我們再次把目光轉(zhuǎn)到十八世紀的越南或者北京，腦補一下黎貴惇以及乾隆帝初見馬達加斯加環(huán)尾狐猴時候，那場景，很可能是孔子多識妖魔鬼怪之名的翻版與摹本。即使現(xiàn)在，當我們有幸面對一只妖怪時，從著名道士葛洪《抱樸子》到現(xiàn)代玄幻小說的經(jīng)驗都告訴我們，知道、道破其名字（現(xiàn)代小說中往往稱之為“真名”），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件事。

而如果我們參照關(guān)于妖怪的其他古典而通俗的定義，譬如說“反常為妖”、“物久成精”之類，果然獸也依然可以歸為妖怪；只是我們不知道它有什么妖術(shù)神通，活了多少歲月，有何天敵。但這沒關(guān)系，妖怪本來就是不可知論的產(chǎn)物。而最后一點，中國的古典文獻從一開始卻已經(jīng)解決：回到《山海經(jīng)》的那段文字，說到了果然獸的命運，乾隆的御詩也提到了這一點，由于果然獸的皮毛溫暖，所以遭到了獠人——其產(chǎn)地的土著民族的獵殺。這與在《本草綱目》中的說法有區(qū)別，后者聲稱當?shù)厝擞邪压猾F喚作仙猴者。因此，也許存在著兩個族群，一個喜歡射殺果然獸，取其皮毛；另一個卻視之為仙靈。這倒也吻合妖怪的另一種狀況：在這個經(jīng)歷過巴別塔，文化與宗教都相當多元化的世界上，正如一些人心中的神圣會是另一些人眼中的異端與邪魔，一些人認為的仙靈也很有可能被另一些人稱為（狹義的）妖怪。

“果然”如此

果然獸只是因為皮毛溫暖而成為獵人追逐的對象么？我覺得未必，可能有著審美上的原因，譬如，古代中國謂為“貊”的妖怪，以熊貓的名義在二十世紀舉世走紅，表明在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上，人們出乎龍妖怪《老子》所說“五色令人目盲”的厭倦心理，而對黑白兩色為主的生靈具有一種特別的興趣。但更重要的應(yīng)該是巫術(shù)觀念上的原因。晉代左思在其令洛陽紙貴的《三都賦》一文的《吳都賦》中寫道：“狖鼯猓然，騰趠飛超。”這里將猓然即果然獸，與狖（一種長尾猿）、鼯（飛鼠）視為同類，并非是后世所稱它們相像的緣故，而是因為它們都擁有飛一般的迅捷。狖與鼯曾因為在這方面的共性，使之出現(xiàn)在一句唐詩中。晚唐著名的羅隱秀才有首詩：“下壓重泉上千仞，香云結(jié)夢西風緊?？v有精靈得往來，狖軛鼯軒亦顛隕?！庇靡孕稳菸咨街?，其中精靈族的車輛成了鋪墊，而精靈車可能是用狖皮包裹著車軛，鼯皮裝飾著車廂的——這是一種典型的巫術(shù)思惟，認為動物的習性表現(xiàn)在其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類似的一個著名例子是：《山海經(jīng)》記載的黃帝為與蚩尤角逐，發(fā)明聲波武器，遣人去東海流波山屠滅夔這種一條腿的怪物，將其皮蒙鼓并用雷獸之骨為鼓錘云云，原因就是因為夔“其聲如雷”，所以夔（皮）鼓“聲聞五百里”。而果然皮也早早被用在蒙蓋車輛：《周禮·春官·巾車》：“駹車，雚蔽、然、髤飾。”這駹車也有作“龍車”的；這其中的“然”字，自漢末的鄭玄至唐代的賈公彥，古代訓詁學家都認為即是果然獸。所以，前文曾引及的三國時代鐘毓所撰《果然賦》中提到：“肉非嘉肴，惟皮為珍?！保ǖ€是《本草綱目》，卻也提到果然肉雖非嘉肴，卻是可以用來主治瘧瘴寒熱）。

交趾的獠人獵手們之所以會積極追逐果然獸，其實也是檢驗自身能力的一種表現(xiàn)；在更快、更強的人生目標下，他們不會去競相追逐蝸?；蛘邽觚?，只有像風一樣快的那些傳說中的動物才是他們的對手。根據(jù)傳說，宋代博物學家羅愿在《爾雅翼》中引述唐代李肇的說法，一旦他們追上，收獲是巨大的，只要獵殺一匹果然，就會有一群果然挺身而出，圍繞著同伴的尸首不忍離去，露出傷心的表情，哀哀地叫著“果然！果然！”再也不管不顧獵人的飛箭利刃與自己的寶貴性命。這當然是果然獸傳說中關(guān)于其仁義性格的另一個版本，也許與《南州異物志》載果然“集十馀皮，可得一蓐，繁文麗好，細厚溫暖”有關(guān)；而與乾隆帝所見、郎世寧所畫的那孤獨的一只已然相去甚遠；但在我的想象中，若非獠族獵人的阻撓，果然獸可能早就發(fā)明了葬禮與祭祀，甚至，如果他們更聰明一點，可能會像中世紀飽受黑死病之苦卻以為是死神鐮刀收割生命的歐洲人一樣智斗死亡。歐洲的經(jīng)驗是，大家在紀念死者時為避免被死神（其實是高度傳染性的病毒與細菌）盯上，都穿上與周遭環(huán)境高度融合的黑衣服（而今簡化為黑袖章），而果然獸估計可以發(fā)明迷彩的喪服，甚至還有死亡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