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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guī)缀趺刻於冀o父親打電話,總是無人接聽。我?guī)缀醺羧钗灞枷蚴袇^(qū)看父親,父親家的門始終緊鎖著。
我注意到父親把門鎖換了。
打電話沒人接,上門找父親又不在,父親到哪里去了呢?
鄰居說:“老二,以前只見你哥來看父親,現在是你來看父親?!?/p>
我苦笑著:“來了有啥用,總是見不到他?!?/p>
鄰居說:“以前我們與你父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現在我們也見不到你父親了。”
我奇怪了:“為什么?”
鄰居說:“你父親總是大清早出門,深更半夜回來,有時呢,一連好多天不見蹤影,我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到底去干什么了?!?/p>
我一聽馬上明白了,父親肯定是在找我哥。
幾次無功而返,小玲急了,說:“一定要找到你父親,找不到也要找,再不行,報警?!?/p>
我搖搖頭說:“不行的。父親不是失蹤,我估計他在找我哥。”
小玲說:“再怎么找你哥,他總有一天在家的。天天往市區(qū)跑累不累啊,反正你現在放寒假,不如你就守在小區(qū)門口,死等他?!?/p>
我點點頭。
小玲說:“老二啊,盡管你爸一向偏袒老大,但他終究是你爸,我真的很擔心。萬一他出事了,我們于心不忍?!?/p>
我想了想,也對。
我決定來個守株待兔,無論如何得找到父親。
那是春節(jié)前不久,天氣非常寒冷的一個冬天,天空下著大雪,我是傍晚時分到達父親家的。如以往一樣,父親不在家。我進不了門,買了一些點心,邊吃邊死守在父親所住小區(qū)門口。
夜越來越深,雪越來越大。我凍得實在受不了,厚著臉皮跑到小區(qū)門房間取暖。小區(qū)門房間保安一來二去也算認識。我對他們比劃父親,他們一聽馬上說:“他是你父親?”我說:“是啊?!彼麄冋f:“你父親會不會精神出了毛?。俊蔽艺f:“不可能?!彼麄冋f:“你家老爺子總是穿個破棉襖,戴個破手套,提個破布包大清早出門,深更半夜回家。我們問他怎么回事,他總是一臉板著,不但不回答,還好像我們欠了他錢不還似的?!蔽疫叞l(fā)香煙邊說:“對不起兄弟們,我父親年歲大了,得罪你們了?!北0矀冋f:“得罪倒沒有,只是他那么大年紀,萬一出事就不好了?!?/p>
正說著,小區(qū)門外昏暗的馬路上走來一個渾身披著白雪,腳步踉蹌的老人。
保安眼尖:“那不是你父親嗎?”
我一看,雖說外貌有些像,但走路步伐不對。我父親盡管70了,但是走路時總是腰板筆挺,精神抖擻,哪像這人啊。
但我錯了。就在這個老人走進小區(qū)大門一剎那,我認出了是我父親。我大吃一驚。我父親短短幾天里怎么像是變了一個人,最明顯的是原先高大壯實的身體變得瘦小了,早先紅光滿面的臉龐現在又灰又暗,像是生了一場大病。我急忙迎了上去,大叫一聲:“爸?!?/p>
原本以為父親見到我,定會笑逐顏開,沒想到父親一臉怒容看著我,厲聲說:“深更半夜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張口結舌,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什么。
父親又是一句話:“老大騙我一輩子,你個老二是不是挖空心思也想算計我?”
父親說著理都不理我,徑直一人慢慢地往小區(qū)里的家中走去。
風雪之中,看著父親突如其來變得佝僂的背影,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我緊緊地貼著父親,慢慢往父親家走去。
我怕父親開了防盜門,一下關了,把我攔在外面。
幸虧父親沒這樣做。
父親進了房間,也不理我,自顧自地洗漱后,衣服也不脫,往床上一躺,胡亂地把被子往身上一蓋,算是睡覺了。
看看四周,原本在小楊整理下,房間干凈利落,廚房整潔有序,而現在活脫脫亂得像個狗窩。就說那個廚房吧,垃圾、臟碗、剩菜遍地都是。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我馬上動手開始清潔。
天亮了,盡管春節(jié)還沒到了,但是小區(qū)、馬路上已經傳來了斷斷續(xù)續(xù)的爆竹聲。父親大清早起來后,也沒理我,自顧自地弄了些干糧,拿了瓶礦泉水徑直出門了。我知道父親又去找我哥了。我沒勸阻。以父親的脾氣就算勸阻也是沒用的。父親現在每天怒氣沖天,他是一根筋了。他是非得找到我哥不可了。
父親出門了。
站在窗臺前,我在想我哥能到哪里去呢?
我突然想起那個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的矮小的光頭男人。
這人是誰?
我隱約覺得這人很像好多好多年前我中學時一個外號叫“胡漢三”的同學。如果是他的話,那么我記得,那時每到夏天,只要我到父親單位裝好鹽汽水回家時,這家伙總要蹭在我家門口討鹽汽水喝,趕都趕不走。
我決定找以前中學同學問一下。我翻動手機儲存號碼,找到以前一個老同學號碼,打去一問,同學在電話里馬上說:“你說光頭‘胡漢三’吧?”我說:“好像是這個人?!蓖瑢W警惕地問:“你想找他干嗎?”我說:“我只是問問這人現在是干嗎的?”同學說:“你是不是想借錢?”我笑了說:“我怎么可能借錢呢?”同學說:“老兄,你再怎么困難重重,也不能問光頭借錢?!蔽艺f:“為什么?”同學說:“你不知道啊,這家伙是我們這一帶專在棋牌室、網吧里放高利貸的家伙?!蔽艺f:“怎么能找到他呀?”同學說:“嘁,要找他,你得上廁所?!蔽艺f:“你說什么?”同學說:“你只要上任何一家?guī)也荒苷f百分之百,不過百分之九十九就能看到廁所里的小畫框里張貼著小額貸款廣告?!蓖瑢W這樣一說,我猛地想起,我好像是在什么廁所里看見過那種印刷精美且配有幽默漫畫的小廣告。同學說:“那上面有地址、電話、手機,一找一個準。如果你不想去廁所找,那你就到你父親家對面網吧里去試試看吧,他們都熟?!?/p>
我明白,只要找到光頭也就能找到我哥了。
午后,我沒去找公共廁所,而是出了家門,到了小區(qū)外的馬路上,眼睛一掃就看到對面有家網吧。我進去了。
我當然知道網吧,然而老實說,我從來沒有進去過。家里能上網,學校能上網,我去網吧干嗎?然而我不知道這個看上去足有500多平方米的大網吧里,坐滿了人。少年、中年、老年、男男女女各式各樣的人都有。有的網上打牌、下棋,有的在玩游戲,個個神情專注,似乎除了電腦,已經忘記外面的世界。
我掃了一圈,徑直走向收銀臺。一個年輕的女子披著長發(fā),嘴里叼著根煙,正在蘋果手機上玩著游戲。見我來到,她頭也不抬,只是問:“充值多少?”
我沒明白,什么叫充值多少。
見我沒吭聲,她抬了頭看了看我,說:“你是充值還是買籌碼?”
我看了看她,說:“不玩游戲,我找光頭。”
女子警惕地看了看我:“找他干嗎?”
我說:“我是他老同學,好多年沒見了,聽說他生意很好,我來看看。”
女子說:“光頭沒有朋友,只有借錢的人。如果你想借錢,我可以告訴他,如果你說老同學敘舊,那就免了吧?!?/p>
我說:“我既是老同學,又是借錢?!?/p>
女子說:“想借多少?”
我說:“見了光頭才能說。”
女子把嘴里的香煙往地下一吐說:“我告訴你,要見光頭借錢至少10萬以上。沒10萬,我勸你最好不要找他,他沒時間,否則你要吃苦頭的。”
我想都沒想說:“那就借10萬吧?!?/p>
女子說:“你想清楚了?”
我點點頭。
女子說:“你等著?!?/p>
我注意到女子按了桌下的鈴,很快一個男人不知從何方冒了出來。他走到我跟前一看,說:“跟我走?!?/p>
我說:“跟你走干嗎?我找光頭?!?/p>
男人看了我一眼說:“光頭在?!?/p>
我跟著男人來到網吧后門,進入另一間房子,這間房子100來個平方米,只見里面人不多,大都三五成群安靜地坐在那里。我一看就知道他們在打“沙蟹”、推“牌九”、玩“二八杠”,最醒目的是好幾個家伙在玩著“老虎機”。這里除了人與賭具外,觸目驚心的是一疊疊代表鈔票的籌碼。
男人把我?guī)нM一邊的房間里。我看到房間里有幾個男人在抽煙,漆黑的老板椅上坐著一個光頭男人。我一眼認出就是我哥坐他車到我那里的家伙。
我雙眼死死看他,想尋出當年老在我家門口等著討鹽汽水喝的家伙。
光頭抬起了頭。
他已經不認識我了。
如果我在馬路上與他打個照面的話,我肯定也認不出他了。
光頭一見我客氣地說:“先生,你想借10萬是不是?”
我沒做聲,死死地看著他,漸漸我認出他了,確實是光頭“胡漢三”。
光頭奇怪了,說:“你認識我?”
我冷笑一聲:“你就是燒成灰還是光頭‘胡漢三’嘛?!?/p>
光頭一驚,從老板椅上站了起來,說:“你是誰?”
我說:“我是老二。”
光頭說:“老二?老二是誰?”
我走上一步,沒想到周邊幾個男人兇神惡煞般地圍了過來。
光頭手一擺:“別動?!?/p>
光頭從老板椅后走了出來,笑笑說:“我早他媽的早忘了我叫‘胡漢三’了,你怎么知道的,看來你是我中學同學?!?/p>
我說:“你還記得我是你同學啊?!?/p>
光頭說:“你到底是誰?你來找我干嗎?”
我說:“以前是同學不假,不過今天我來不是來找你借錢,也不是找你敘舊。我只是想問,我哥在哪里?”
光頭說:“你哥是誰?”
我冷笑說:“你忘記中學時我們班里唯一一對雙胞胎了嗎?”
光頭一愣,隨即大笑:“我操,你是老二?”
我說:“狗娘養(yǎng)的‘胡漢三’,你還記得我是老二呀?!?/p>
光頭一笑說:“一別三十多年,一時認不出了?!?/p>
我說:“別他媽的廢話,我哥呢?”
光頭說:“你哥?你說你家老大吧”
光頭一雙眼睛突暴精光,厲聲說:“老二,你今天來是不是替你哥還債?”
我說:“還你媽的大頭債!我只是問你我哥呢?”
光頭說:“你哥啊,兩天后,我保證有人會通知你哥下落的?!?/p>
我一驚,問:“我哥究竟在哪里?”
光頭說:“我跟你說過了,不想重復?!?/p>
我心里一沉。
光頭走近我一步,冷笑說:“你哥還欠我100來萬,我沒弄死他,以前對得起他了。”
我一驚,怒目而視:“你敢?”
光頭奸笑說:“當然敢,你能把我怎么樣?”
我一愣,是啊,光頭他敢,我這個做弟的又能怎么樣?
光頭又說:“我之所以不把他弄死,是覺得一來我們是老同學,怎么也得給個面子,第二,我覺得他這100來萬能還?!?/p>
我憤恨地說:“你放了高利貸,讓我哥把自己的房子連同我父親的房子都賣了,你讓他怎么還?”
光頭說:“我沒逼你哥借高利貸,是你哥自己求我借的。你哥說得清楚,說你父親要結婚的那套房子產權證上有他名字?!?/p>
我一聽差點昏厥,罵道:“放屁,那套房子產權證上只有我父親一人名字?!?/p>
光頭笑笑,像是恢復了常態(tài),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搖了搖說:“老二,我們畢竟是老同學,我想起來了,那時我們家窮,我還常向你討過鹽汽水喝呢,我記得那是你從父親單位灌來的。你還別說,那時的鹽汽水真好喝,哪像現在的可樂與雪碧。這么著吧,今天我們老同學見面,我總得給你個見面禮吧,我送你1000元籌碼,出去玩玩吧。另外,有空代我問你父親好。我知道你父親脾氣火爆,不過再怎么火爆,我們遲早總要見面。不管產權證上寫誰的名字都一樣,這叫子債父還,天經地義,你說對嗎?”
6
兩天后的一個早上,窗外寒風刺骨,父親大清早又要出去找我哥,陣陣酸楚涌上我的心頭。我怎么也得攔住父親,不讓他出門。
但我又怎能攔得住父親呢?
我終于對父親說:“你別這樣無用功地去找了,我聽人說,今天會有人打電話通知我哥下落?!?/p>
父親說:“你聽誰說的?”
我想了想說:“傳話的人說要保密。”
父親發(fā)怒地說:“對我還要保密?”
我斬釘截鐵地說:“是的。”
父親沒話了,只是恨恨地看著我說:“兩個兒子,一路貨色?!?/p>
我低垂著頭沒說話。
父親說:“如果今天等不到你哥的消息,你給我滾回金山去,我不想看到你?!?/p>
一股委曲涌上心頭。
我心想,父親啊父親,我為什么跑到你這里來?還不是為你分攤痛苦嗎?你小時候不喜歡我,也就算了,現在我早長大了,我也并不奢望得到你的偏袒,可是你為何總是這樣對我動不動的發(fā)脾氣呢?
傍晚時分,父親家的電話響了,我跳了起來,操起電話,里面?zhèn)鱽硪粋€女人的聲音。
“王鈞超嗎?”
是找父親的。
我說:“你是誰?”
“我是華山醫(yī)院急診室醫(yī)生?!?/p>
“華山醫(yī)院?”
“你兒子受傷了,被路人送到我們醫(yī)院里了,馬上要動手術,你們家屬來一下,先把手術費付了吧?!?/p>
我想了想說:“你能不能讓病人接下電話?”
我聽到我哥的聲音:“爸,對不起你了,我要死了,你快來救救我吧?!?/p>
我馬上大叫起來:“我不是爸,我是老二。”
父親悄然無聲地站在我身后。
父親一把奪過電話,殺氣騰騰劈頭就是一句:“我要殺了你!!”
我一把搶過電話說:“哥,我們馬上就來?!?/p>
我掛了電話。
父親咆哮如雷沖著我說:“狗日的在哪個醫(yī)院?”
我說:“華山醫(yī)院?!?/p>
父親轉身就走。
看著父親踉蹌的腳步,我突然記起少年時的一幕。
那時父親還是機床廠的打鐵工人。
那一年夏天,父親說:“老二,大伏天了,每天灌鹽汽水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這事原本是我哥做的,可父親為何突然把這任務交給我了呢?現在想來我還是不得知。不過老實說,我真的喜歡父親單位里自制的鹽汽水。想想吧,白白的,甜甜的,冒著小汽泡的冰鎮(zhèn)鹽汽水,對我該有多大的誘惑啊。
我喜歡喝,當然也喜歡做了。
其實灌鹽汽水這事非常簡單,每天下午兩三點鐘,我提著熱水瓶來到離我家一箭之地的父親工作的機床廠打鐵間門口,把熱水瓶交給管門房的老頭,只消等一會,老頭就把灌好的鹽汽水熱水瓶交還給我,我拎著回家,這事就算結束。
那天出門時,天氣真熱啊,我覺得那個白白的大太陽就頂在我的頭上,放眼看去,細瘦的馬路上的柏油在車子碾軋下,成了一鍋濃稠的粥。我想著快去快回,但沒想到到了機床廠打鐵間門外,門房老頭不在,我束手無策,不知到哪里去灌鹽汽水,等了半天,我就斗膽提著熱水瓶走進打鐵間。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進父親工作的打鐵間。
走過門房,拐過小彎,穿過堆積如山的鐵絲,一陣陣震耳欲聾的“嘭嘭嘭”聲傳了過來。循著聲音走過去,我看到左邊是一臺碩大無朋的火爐,右邊是一臺高高的鍛壓機。只見火爐與鍛壓機前面晃動著好多身穿白色帆布工作衣褲,腳蹬煉鋼鞋,眼戴墨鏡的人。我看不清他們的面貌,但我清晰感到陣陣熱浪撲面而來,像是把我霧化了。
我張著嘴,在陣陣熱浪中呆呆地看著。
我看到一個身強力壯的工人,手里操著一把鉗子,從熊熊爐膛里鉗出一塊紅通通的鐵塊,隨即迅速移動腳步把鐵塊拎到一邊的鍛壓機下。鍛壓機上坐著一個戴著墨鏡的高大赤膊男子,只見他一下又一下推動著鍛壓機的操縱桿,鉗著通紅鐵塊的男人在鍛壓機下不停地翻動著紅色鐵塊,通紅的鐵塊在鍛壓機的打壓下,像一團面團不斷地變著形,發(fā)出陣陣“嘭嘭嘭”的巨響。稍頃,鉗著鐵塊的工人,把鍛壓好的鐵塊扔進一邊的水箱里,剎那間水箱響起一聲聲“滋滋滋”聲,一股白煙騰空而起……
就在那個工人再次移動腳步走向熊熊爐膛時,我聽到一陣炸雷般的聲音:“慢!”還沒等我明白怎么回事,原本坐在高高鍛壓機上操縱鍛壓機的赤膊男子從上面飛也似地跳了下來,沖到我跟前,隨即伸出那只巨手,把我高高拎起,我聽到他嘴里罵道:“小赤佬,你到這里尋死啊?!?/p>
我聽出是父親的聲音,嚇得直哆嗦,雙眼緊閉。
父親單手拎著我,就像手里拎著玩具似地,大踏步往外走。
不一會兒,父親把我輕輕放下。我睜眼一看,到了門房間了。父親沒與我說話,而是沖著門房間怒吼一聲:“老毛,你他娘的是死人啊?!?/p>
剛把搪瓷茶缸放在桌上的門房老毛不滿地說:“怎么啦?”
父親說:“誰讓你放我兒子進打鐵間的?”
老毛這才發(fā)現我站在父親身邊,說:“我怎么知道你兒子溜進去的呢?”
父親低頭雙眼逼視我說:“你自己溜進來的?”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我來灌鹽汽水,見沒人,就走進來了?!?/p>
父親對老毛說:“聽清楚沒有?”
老毛說:“我上廁所了?!?/p>
父親怒不可遏:“你他媽的別跟我說上什么廁所。你不在崗位上,讓我兒子進了打鐵間就是你的事。”
老毛說:“我的事又怎么啦?”
父親一步跨到老毛跟前,一字一句說:“他是我的寶貝兒子,幸虧他沒點滴事,如果真的傷了他一根汗毛,我他媽的決饒不了你?!?/p>
老毛冷笑說:“饒不了我難道殺了我?”
父親古怪一笑,突然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往門房間桌上猛地一拍,在一陣震天般的響聲中,老毛的搪瓷茶缸猛地彈跳起來,“啪”掉在水泥地上,搪瓷茶缸上的搪瓷紛紛掉了下來。
老毛霍地站了起來,愣愣地看著父親。
父親提起手掌,桌面留下深深的五根手指印。
這些都是早年的場景。那么父親現在還有早年那種高大有力雄壯的氣概嗎?我暗里搖頭。雖說父親脾氣一如既往,但我明顯感到廉頗老矣!
很快我們到了離父親家一箭之地的華山醫(yī)院。
在急診室見到了我哥。
我哥原本像我父親高大壯實的身體不見了,他成了骷髏。
我與父親呆住了,像是認不出他了。
醫(yī)生見到我們馬上說:“他要動手術,身上沒一分錢,你們先去付錢吧?!?/p>
父親愣愣說:“他有200多萬呢?!?/p>
醫(yī)生說:“什么200多萬?有錢他還會讓我們打電話找你們要錢啊。”
父親的身體在發(fā)抖,問:“他動什么手術?”
醫(yī)生說:“你兒子沒生任何壞毛病,只是腳筋被人挑了?!?/p>
父親大叫:“你說什么?”
醫(yī)生一字一句說:“他的腳筋被人挑了,就算替他手術,殘疾免不了了?!?/p>
父親愣了,身子搖搖晃晃地軟了下去。
7
父親也感覺到我哥究竟被什么人挑了腳筋,只是他不說,我們倆往家走時,父親就像被霜打過的茄子,只顧悶頭走著。
從華山醫(yī)院往家走時,我們必定要穿過靜安寺。我離開父親家好多年了,現在晚上的靜安寺早已與以前晚上的靜安寺不可同日而語,馬路上燈紅酒綠,各種豪華車流光溢彩,到處都是打扮時髦的男男女女。
父親說:“我做了什么孽,竟然有這么一個兒子!老二,是不是我沒燒香拜佛?”
我說:“這與燒香拜佛沒關系?!?/p>
過了靜安寺大門,我們沿著萬航渡路走去。驀然我們看到一家熱鬧的酒家,從窗玻璃往里看,只見里面一對新郎新娘穿紅著綠正在辦著喜事,我注意到父親快速瞥了一眼,迅速離去。
我猜想著父親可能還在想著小楊。如果不是我哥這等爛事,應該說,這兩天正是父親忙著辦喜事的日子。現在所有這一切都煙消云散。
很快我們回到家里,父親什么事都不做,站在窗臺前,除了雙眼無神地看著窗外陰沉沉的天,不知在想什么。
我暫時沒法回去,我還得陪著父親。
一個星期后,也就是小年夜吧。
那是一個寒風呼嘯的大清早,不遠處不知誰家的窗戶沒有關嚴實,不斷發(fā)出“哐啷哐啷”的撞擊聲,我沒法睡了,起床了。當我來到客廳時,就見父親獨自一人坐在沙發(fā)前,像座石雕一動不動。
就在我往衛(wèi)生間走去時,父親家的門被人敲響了,我打開一看,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見光頭帶著五個操著外地口音的彪形大漢沖進了父親家門。他們大大咧咧地就像走進自己家客廳一樣,倒茶的倒抽,抽煙的抽煙,說笑的說笑。
我與父親對望一眼,知道來者不善。
我看著光頭。
光頭為父親遞上一根中華煙,父親一擺手打開,不解地說:“你們是誰?”
光頭呵呵一笑:“雙胞胎爸爸啊,你怎么連我都不認識啦?”
父親一下站了起來。
父親的身體比光頭高出一個頭。
父親說:“你是誰?”
光頭看了我一眼,對父親說:“怎么你家老二沒對你說?我是你們家老大、老二中學同學?!?/p>
父親看了我一眼。我低下了頭。
父親厲聲說:“什么狗屁同學,我不認識你們,你們怎么敢私闖我家?”
光頭哈哈大笑,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張紙說:“這是復印件,你兒子借了我100萬,利息嘛,我就暫時不說。過兩天就過年了,所以我們來找他要錢,他說,沒有,我們只有找你了。你是老爺子。古話怎么說了,噢,對了,子債父還。”
父親一聽,臉色一下蒼白,哆嗦著手說:“他媽的,替老子滾出去?!?/p>
光頭依舊笑笑說:“不還錢,今天我們就住到你們家了?!?/p>
父親大怒,伸出巨掌往玻璃桌上一拍,我嚇得閉上了眼,然而我聽到的卻是一聲綿軟無力的啪達聲。我睜大眼睛一看,布滿灰塵的玻璃桌沒碎,只是輕輕留下父親的五根手指印而已。
父親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看著這些笑若桃花的殺坯,我急忙跑到門外打了110。
警察五分鐘后趕到的。
光頭一看到警察就像看到一個熟悉的老朋友一樣:“警察叔叔,我們是守法公民,我們沒有私闖民宅,只是他兒子欠了我100萬,這是欠條,你們可以看看。他兒子沒錢,依據法律,我們只能找他父親,這個沒犯法吧?!?/p>
警察厲聲說:“我不管你討債不討債,你可以向法院起訴。但是你們私闖民宅,我就可以拘了你們這幫王八蛋。”
光頭點頭哈腰說:“警察叔叔你說對了,我們走吧?!?/p>
這幫殺坯到了門口,光頭笑呵呵地回頭大聲說:“老爺子,看在警察叔叔的份上我們今天饒了你。不過我希望你看在兒子份上,盡快準備好錢下午交給我們,否則不要怪我們不客氣,走啦?!?/p>
父親氣咻咻地狂叫:“滾你媽的蛋。”
光頭冷笑:“老不死的,到時我就讓你看著究竟誰會滾蛋?”
這幫殺坯像來時一樣,呼嘯而去。
警察臨走時說:“這幫討債隊再也不敢踏進你的家門了,只是老爺子你要做好準備,這事可能沒完沒了。”
警察走了。
父親臉色慘白倒在沙發(fā)上。
我覺得父親是那樣的孤立無援,我的心在疼著。
吃過簡單午飯后,疲憊不堪的父親躺下休息了。
父親剛剛躺下,樓下突然傳來陣陣鑼鼓喧天聲。
父親一骨碌地爬了起來,說:“怎么回事?”
父親剛問完,鑼鼓聲停了,陣陣電喇叭的刺耳聲響起:“樓上301房主,他媽的個逼,給老子好好聽著……”
這聲音在午后寂靜的小區(qū)里格外響亮。
電喇叭停頓了一下,接著再次響起:“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子債父還?!?/p>
我悄悄來到窗臺前朝下一望,嚇了一跳,只見樓下站著七八個男人手拿標語比劃著什么。
我看到光頭一手高舉拳頭,一手再次操起電喇叭大聲怒吼:“301房間的人好好聽著,欠債必須還錢;殺人必須償命。子債父親必須償還。”
一個家伙“咚咚咚”使勁敲著鼓;另一個家伙“哐哐哐”拼命敲著鑼,把父親居住的小區(qū)鬧了個天翻地覆。
我慌了。
父親怒不可遏,直想往樓下沖去,我死死抱著父親說:“他們不敢闖進家門,正等你下樓呢?!?/p>
父親說:“我就這么受折磨?”
我說:“我打110?!?/p>
父親冷笑一聲:“110管用嗎?”
樓下的電喇叭聲與鑼鼓聲此起彼伏。
我對父親說:“你待著,我下去看看?!?/p>
父親說:“要下去一起去?!?/p>
樓下的電喇叭再次響起:“301,你聽好了,把你們的烏龜頭伸出來看看,下面站著什么人?”
此話過后,樓下一片靜寂。
我悄悄地從窗戶前往下一看,大吃一驚,只見我哥拄著拐杖,低垂著腦袋被人綁在一邊。
父親已經站到窗臺前了。父親看到了。父親的臉色由白變紅,什么話也沒說,一個轉身往外走。
我急了:“爸,你不能下去。”
父親冷笑一聲:“你怕你就守在這里。”
我說:“你想過了嗎?你要下去,我也要下?!?/p>
父親沒理我,去了廚房。
我走在前面,父親走在我身后,我們下了樓。
當我到了樓下時,吃驚得張大著嘴。
父親家樓下的墻壁上、過道里刷滿了標語。
標語內容就是光頭聲嘶力竭喊的那些話,其中還復印放大著我哥寫下的借據……
當我們父子倆走出樓道,四周密密麻麻圍著的人叫了起來:“老王下來了?!?/p>
父親像座鐵塔一樣走到我哥面前。我哥嚇得直哆嗦。
父親大罵:“你個沒出息的家伙,把我們王家的臉面都丟盡了?!?/p>
父親說完,伸手對準我哥“啪啪”就是兩耳光。我哥搖晃著身子,沒有摔下。我知道父親手中的力量已經小了。若是早年,我敢說,不要說抽耳光,父親撩起手掌那陣風就能把我哥刮倒。
光頭皮笑肉不笑地說:“老爺子,警察叔叔說過,不能私闖民宅,現在你敢下來,說明你有種。”
父親看都不看比他矮一個頭的光頭,只是雙眼咄咄逼視著我哥:“說吧,是誰把你腳筋挑了?”
我哥膽怯地抬頭瞄了眼光頭。
父親點點頭,說:“你不說我也知道,就是這個光頭吧?!?/p>
四周人低聲說著:“啊,老大被挑了腳筋?。?!”
“借了這幫家伙的高利貸,那算是完啦?!?/p>
“這就是賭博的下場?!?/p>
光頭獰笑道:“老爺子,這只是給你家老大動了個小手術。如果你不替他還清借款,接下來,我們不找你了,我們要對你家老大動大手術了。不過我們的大手術通常都是讓鄉(xiāng)村醫(yī)生做的,手術是否成功,就看你兒子造化了?!?/p>
父親忽而一笑:“你個小雞巴赤佬,想動什么大手術?”
光頭踮起腳,沖父親耳朵邊悄悄說:“你想想啊,一個腎值多少錢???”
我就站在父親一邊,聽得清清楚楚。
我大聲說:“光頭,你就不怕法律嗎?”
光頭看我一眼:“老二,你記住,大人講話,小孩不要插嘴。你再插嘴,信不信我把你嘴給縫上?!?/p>
我氣得沖到光頭面前:“你個狗日的光頭!你縫呀,你不縫我的嘴,你他媽的就狗娘操出來的?!?/p>
光頭帶來的好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蠢蠢欲動。父親突然閃到我面前。
父親厲聲說:“上午你沖我的家,下午又到我們家門口鬧?,F在我明確告訴你,要錢沒有,你他媽的想割我們家老大腎臟,做夢去吧?!?/p>
光頭怪叫一聲:“是嗎?死老頭子我已經對你們家仁至義盡,既然你敬酒不吃要吃罰酒,那你就等著收尸吧?!?/p>
光頭說著揮了揮手,那幾個如狼似虎的家伙往我哥撲去,我哥嚇得怪叫:“爸,救救我。”
這時只見父親往前跨出一大步,伸出粗壯的左胳臂把矮小的光頭脖子卡住了,右手呢,快速地從后腰里抽出把彈簧刀。
我聽到眾人驚叫一聲后,整個天地變得寂靜。
被卡的光頭一動不動,只是在父親的左胳臂里嘿嘿冷笑,啞著嗓子囂張地說:“死老頭子,你以為你這胳臂有力嗎?老子只要稍動一下,就能把你打倒在地?!?/p>
父親不吭聲,還是緊緊卡住光頭不放,但我明顯感到力不從心。
光頭說:“死老頭子,你魄力很大是不是?你手里是不是拿著刀?。窟@么著,我現在可以一動不動,如果你今天敢當眾刺我一刀,我與你兒子的賬全部了結;如果你徒有虛名,嚇唬小鳥的話,我今天就把你整個半死,你信不信?”
四周沒人做聲。
我看到父親的臉色變了。
我聽到父親手里的彈簧刀啪達一聲響了。
我看到陰沉的陽光下,父親那把彈簧刀寒氣凜凜。
父親什么話也沒說,只見光頭脖子下寒光一閃,光頭那雙眼睛頓由亮變灰變暗,隨后一動不動,像條死魚的眼睛。
父親松了胳臂,輕輕一放,光頭像口倒空了糧食的米袋軟綿綿地歪倒在地。
我聽到光頭狂叫一聲:“媽的,老不死的有……種?!?/p>
鮮血從光頭脖子下噴涌而出,濺了父親一身。
父親操著滴血的彈簧刀一步一步走向幾個緊圍著我哥的大漢,那些大漢一看,立馬放了我哥轉身狂逃。
我哥一下跪在父親腳下:“爸,兒子不孝,你連我一塊兒殺了吧。”
父親沒有答理我哥,只是一字一句說:“沒出息的兒子,替老子站起來?!?/p>
我哥借著拐杖顫栗地站了起來。
父親對我說:“老二,你過來?!?/p>
我走到父親跟前。
父親先看看我,又看看我哥,接著我看到混濁的眼淚從父親眼眶里流了下來。
我從沒看到過父親哭過。
在我心目中父親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怎么可能哭呢。
但是,他確實哭了。
我看著父親。
我想,如果哭能讓父親好受些,那就哭吧,父親!
(責編/朱 近 插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