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蘇痛

1

南宋紹興十四年冬，潯陽城里發(fā)生了一起血案。

潯陽江畔的潯陽樓內(nèi)，一個名叫李念廬的后生用一柄短劍，將獨自來此尋歡的潯陽太守之子王植刺死。據(jù)當時陪酒作樂的歌伎所見，那李念廬非常冷靜，一劍致命。行兇之后，也不慌張，而是用鮮血在墻上題寫了自己的名字之后，方才躍窗而去。等到守在樓下的家奴知曉，李念廬已出了潯陽樓，跨上一葉輕舟，順江而去。

整個潯陽城頓時亂作一團，潯陽太守王昊立即派重兵沿江搜捕，誓捉李念廬，要將其碎尸萬段，為兒子報仇。這潯陽太守王昊乃是秦檜的同宗妻弟，勢力不可小覷，可搜尋了幾日，哪里還有李念廬的蹤跡？

2

順潯陽江而下，可見鄱陽湖與江水交界之處，水流湍急，共分兩色，頗為壯觀。溯湖水而上百里，北為廬山險峰，南岸有一突入湖中的小山名為老爺廟，三面環(huán)水，一面陡山，可謂險中之險。

老爺廟中駐扎著一批匪徒，匪首名叫孟怒天，據(jù)說曾是韓世忠的手下，一身橫練武功，無人能敵。前幾年，他嘯聚了一批匪徒，盤踞在鄱陽湖之內(nèi)，連官府也束手無策。

這一日，孟怒天正在老爺廟前負手而立，卻見遠處一葉輕舟，迎風逆流，一人一槳，卻快若游魚，看來舟上之人絕非等閑之輩。那輕舟劈浪直奔老爺廟腳下，孟怒天心生疑惑，令快刀胡正帶人去查看。

不一會兒，胡正將來人帶進了山寨，竟只是一個白面后生，孟怒天沉吟著問道：“你是什么人，竟敢私闖老爺廟？”后生神色坦然，微微一笑：“在下李念廬，因刺死潯陽太守之子王植，無處可逃，特來老爺廟投奔孟爺?！泵吓禳c頭贊道：“哦，原來是你！逆流而上，出其不意，竟躲過了官兵的搜捕，果然后生可畏?！痹拕傉f完，突然臉色一沉，一聲吩咐：“胡正，將這小子給我拿下，回頭派輕舟送于官府，肯定會有重賞?！?/p>

胡正一聽，手持長刀，刀尖直指李念廬的咽喉，誰知李念廬卻身隨刀轉，已至胡正一側，肘擊胡正的肋下，長刀嗆啷墜地。此時，李念廬的短劍已經(jīng)出手，胡正的咽喉一陣冰涼。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沒有人會相信，這個后生獨身一人，竟敢在關山大寨動手。胡正武功并不弱，只是因為太輕敵，才著了道。

孟怒天見此情形，冷笑一聲：“你以為這樣你就可以走出我關山大寨了嗎？即便你殺了他，我也不會讓你全身而退?！闭f罷，起身向李念廬逼近。

李念廬不曾想，孟怒天會全然不顧兄弟性命，不由得一怔。就在這一剎那，孟怒天身形一動，一枚彈珠從袖間破空而出，一聲脆響，李念廬虎口發(fā)麻，短劍擺向一邊，胡正趁機翻滾在地，逃出李念廬的控制。眾人一見，再無顧忌，全部圍了上來，很快將李念廬綁了個結實。

孟怒天逼視著李念廬問道：“你現(xiàn)在還有什么話說？”李念廬并不示弱：“有種你現(xiàn)在就殺了我，而不是將我送官換銀，我才敬你是條漢子?！?/p>

剛才受侮的胡正一聽此言，重拾長刀，分開眾人，舉刀作勢就劈，仿佛要報剛才受辱之仇。卻見孟怒天喝停了胡正，哈哈大笑：“好，果然夠種！松綁，從今天起，他就是我們的兄弟了?！?/p>

3

轉眼到了年底，有人探聽到王昊專程從京城請來禁軍第一高手苗飛，并懸賞黃金萬兩，捉拿李念廬。山中有一個人名叫張笑，開始勸說孟怒天：官府以前緝拿不力，是因吳昊對老爺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一旦得知李念廬在此，定會傾全軍之力來剿，那時終會給老爺廟帶來滅頂之災，不如……

孟怒天打斷了張笑的說話，怒道：“此山若有貪生怕死者，明日即可離去！”張笑一聽，趕緊噤聲。

正在此時，有人來報，有一艘官船順贛江而下，正穿過老爺廟水域，欲向長江而去。孟怒天點頭吩咐道：“胡正，讓李念廬、張笑同帶著一船弟兄去劫，你隨后保護，以防不測?！焙I命而去。誰都清楚，這一票，是孟怒天給李念廬表現(xiàn)的機會，以封眾人之口。

冬日水枯，大船沿航道行駛，反不如小舟快捷。李念廬立在舟頭，直逼官船。官船舷高九丈，小舟剛至官船之側，還沒等人搭好懸梯，李念廬縱身一躍，先上了官船。緊接著就聽見刀劍之聲，不絕于耳。

等眾人踏懸梯上得官船，殺得押船官兵四處逃竄。胡正隨后而至，收拾船上貨物，招呼眾人撤退，清點人數(shù)時，發(fā)現(xiàn)少了李念廬和張笑。

胡正返身回到官船，見李念廬正刺殺了一個無路可逃的官兵，官兵已死，可李念廬仍不解氣，又俯身將那官兵的尸首扛起，欲拋入湖中。而李念廬的身后，張笑已獰笑著舉刀，劈向了毫無防備的李念廬。

胡正心中一驚，手中長刀脫手而出，貫長虹之勢，直奔張笑?？蓱z張笑刀還未劈下，就一聲慘呼，長刀穿胸而過。李念廬將官兵尸首拋放湖中后，回頭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今日若非胡正救命，恐怕已被張笑提著頭顱，渡過鄱陽湖，去潯陽城討賞去了。

胡正帶著李念廬得勝而回，孟怒天聽說了此中情形，眉頭深鎖，喝問李念廬：“眾人皆已下船，為何獨你苦苦戀戰(zhàn)？”李念廬淡定地答道：“我的畫像早已四處張貼，如果王昊得知我在此山，還會放過我們？所以我才留在最后，檢查是否還有活口，以絕后患。只是我沒有料到，張笑會謀算于我?！?/p>

孟怒天聽罷，心里暗驚李念廬心思縝密，但面上仍有慍色：“以后若再犯此類太出風頭的錯誤，定當不饒?！?/p>

4

除夕之夜，李念廬請胡正來到住處飲酒，一來感謝他的救命之恩，二來說有事相商。桌上放了兩壇屠蘇酒，李念廬端起酒杯，喃喃地吟道：“見屠蘇想起了黃龍痛飲，滿江紅班師詔歷歷前塵……”胡正舉杯向天：“今日是岳飛將軍三周年祭日，此杯敬忠魂！”

李念廬突然問道：“胡兄，你覺得孟爺人品如何？”胡正答道：“孟爺向來以德服人，李兄何來此問？”李念廬一聲冷笑：“那日我劍指你咽喉，他卻不顧你安危，要擒我送官，你可是親眼所見！”胡正哈哈一笑：“那不是孟爺心中有數(shù)，試探于你嗎？不必介懷?！?/p>

李念廬道：“于我是試探，可于你卻不公，他分明沒把兄弟的生死放在眼里?！焙宦牐け穑骸袄钅顝]，我見你有英雄氣，方才與你在此痛飲，若在背后婆娘似的說人壞話，恕不奉陪?！闭f罷，起身欲走。

李念廬也不挽留，而是緩緩說道：“如果我告訴你孟怒天和岳飛之死有關，你會不會信？”胡正轉回頭，用疑問的眼神看著李念廬。

李念廬示意胡正坐下，說要和他說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當年岳飛好酒，一日酒醉后巡察隊伍，不曾想?yún)s被一屬下頂撞，此人正是孟怒天。岳飛也性情暴烈，當時就揮鞭將孟怒天抽得傷痕累累。酒醒后，岳飛也非常后悔，因愧對孟怒天，將他調離去了韓世忠麾下。紹興十一年，岳飛被捕入獄后的除夕，孟怒天借韓世忠之名去探望岳飛，帶去屠蘇酒，于風波亭上遞于岳飛。孟怒天此來嘲笑也好，真情也罷，岳飛還是端起那杯酒一飲而盡。只是令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竟是一杯毒酒。孟怒天為什么要毒殺岳飛，是因他一直對岳飛心有怨恨，終于有機會一雪鞭恥，才甘冒此險?？梢姶巳藶轫{必報之小人。

秦檜本欲捉拿孟怒天，卻不料韓世忠聽說了這些事之后，出面斡旋，宣稱此事鬧大，秦、韓都有失職之過，只怕到時都脫不了干系。再說殺死岳飛，不也正中了秦檜的下懷？因為秦檜不殺了岳飛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所以秦檜就坡下驢，給了韓世忠一個面子，謊稱岳飛已承認謀反大罪，請奏賜死?；噬蠝首?，此事才告一段落。

李念廬說完這些，一臉悲涼，不再言語。胡正早已目瞪口呆，過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反問道：“你到底是誰？怎么會知道這些事？”

李念廬慘然一笑：“我母李娃，在嫁給岳飛前已生養(yǎng)了我。這一切，都是風波亭的獄卒偷偷告訴了我母親。其時岳飛已死，秦檜又請奏成功，肯定沒有必要再栽贓給孟怒天，可見其言不虛。我母親雖然沒有將我?guī)У皆兰?，臨終前卻告訴我，岳飛既為我父，我就應該為他報仇。所以我才改名為李念廬，故意殺王植留名，以求入得老爺廟，只為手仞孟怒天?！?/p>

“那你為什么要將這一切告訴我？”

“當日我殺死那官兵，已將油封的老爺廟軍事布置圖放在他的懷中，再故意拋尸湖中，引起注意。不出意外，他們很快就會在尸首中找到那份圖和我的親筆信，吳昊肯定會根據(jù)布置圖來攻此山。等到那一天，我就會和孟怒天決一死戰(zhàn)。即使我敗于他手，他也難逃一死。一場大戰(zhàn)在即，胡兄在我大仇未報前救過我一命，所以今晚我勸你立即離開，以免受到牽連?！?/p>

胡正聽完，長刀出鞘，直指李念廬：“你置兄弟們死活于不顧，即便你說的都是真的，我又怎么能放過你？”李念廬直視胡正：“現(xiàn)在你就可以告訴兄弟們真相，離開此山或去官府投誠。你們?yōu)榱嗣吓爝@樣的人拼命，值嗎？我既然敢殺王植，上此山，再報官，就沒想著要活著回去。”

胡正聽罷，狠狠一跺腳，轉身而去。

5

大年初一，孟怒天召集了所有弟兄，聚集一堂，痛飲屠蘇，觥籌交錯，大快朵頤，一派熱鬧景象。酒酣耳熱之機，卻聽得有人來報，鄱陽湖中旌旗招展，無數(shù)兵船正向老爺廟而來。話音未落，又有人來報，山后亦有大隊景德鎮(zhèn)人馬，仿佛知道了山中捷徑，直奔大寨而來。

孟怒天深吸了一口氣，面向眾人，緩緩說道：“兄弟們，今日一戰(zhàn)，看來兇多吉少，愿意拼命的留下，不愿意的絕不強留，可以出山投誠?！?/p>

山寨內(nèi)一片寂靜。突然一聲脆響，只見胡正摔杯而起，瞪著血紅的眼睛，直視孟怒天：“孟爺，今日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如果和我聽說的不一樣，我胡正定拼盡全力，死不足惜?！?/p>

孟怒天點頭。胡正恨恨地問道：“風波亭內(nèi)，是不是你毒殺了岳飛？”孟怒天全身一怔：“你是聽誰說的？”胡正沒有回答，而是再次逼問：“你告訴我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因為岳飛曾酒醉鞭打過你，而你一直懷恨在心？”

孟怒天痛苦地合上了雙眼，突然狂笑道：“有仇不報非君子。沒錯，岳飛是我毒死的，你們還有何話說？”

胡正聽罷，卸下長刀，扔在堂中，轉身赤手空拳向湖邊走去，不言而喻，胡正選擇了投誠。不一會兒，幾乎所有的人都扔下了兵器，跟隨胡正走了出去。大寨之上，獨剩孟怒天和李念廬二人。

孟怒天看向李念廬：“你為何不去？”李念廬淡然一笑：“他們主要是沖我而來，我去了又能怎樣？”孟怒天哈哈大笑：“也對，今日我們爺倆就陪他們拼個魚死網(wǎng)破?！崩钅顝]卻一聲冷哼：“你錯了，我乃李娃之子，你先容我報了父仇再說?！闭f罷，舉劍向孟怒天急刺而來。

孟怒天躲過一擊，李念廬的劍卻如急風暴雨，一輪快似一輪，容不得孟怒天有半點喘息之機。孟怒天無奈，舉刀還擊，兩人剎時斗在一處。一個老成持重，一個年少力強，一時難分伯仲。

恰在這時，寨外一人飛身躍入，來人正是禁軍第一高手苗飛。那苗飛早已識得李念廬，他先上山寨，求立首功，所以上來二話不說，手里短斧照直朝李念廬劈來。李念廬連連躲閃至一丈開外，卻被逼至死角。

孟怒天一見來人，哈哈大笑：“苗教頭，你來得正好，孟某正欲擒了這小賊，以建投誠首功?！泵顼w一聽，得意地一笑，兩人并肩向李念廬逼來。

李念廬面對兩大高手，兇多吉少。苗飛身形略動，欺身而上，孟怒天也不落后，輪刀就劈。李念廬堪堪躲過苗飛的一擊，眼一閉，心一橫，再不顧自身安危，一劍直刺孟怒天，只求與他同歸于盡。

血光四濺，孟怒天的刀上猶有血滴，而苗飛也被生生劈成兩段。苗飛根本沒有防備，而孟怒天為了一擊成功，也被李念廬的劍，刺透了胸膛。

李念廬驚呆了，他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局，顫聲問道：“這是為什么？”

孟怒天慘然一笑：“賢侄，是你不容我解釋。那一年，岳將軍鞭我不假，酒醒后卻感念我耿直不諱，這些年，我們一直保持書信來往。將軍入獄后，曾偷偷寫信于我，知道難逃秦檜毒手，且秦檜令獄卒每日折磨將軍，早已生不如死?？蓱z將軍一代英豪，竟落得如此下場。將軍是我毒死不假，可是岳將軍說過‘我命由我不由天’?！闭f罷，孟怒天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信上有孟怒天的鮮血斑斑。

李念廬展信一見，果真是岳飛手跡。不禁淚如雨下，哽噎道：“胡正問你時，你為何不說出實情？”孟怒天搖了搖頭：“說了又如何？如今已四面楚歌，難道還讓他們陪我送命不成?！崩钅顝]終于明白了孟怒天的一番苦心，早已泣不成聲。

孟怒天手指交椅說道：“椅下藏有岳將軍生前鐘愛的湛盧劍，曾托付于我，現(xiàn)在我轉交于你，你帶上它，從山后的一條小路，一路向西，可逃往贛江。賢侄，去吧！”說罷，孟怒天一聲沉哼，傷口鮮血噴涌而出，他竟拼盡最后一點殘力，自斷血脈而亡。

李念廬含淚取劍，沿小路來到湖邊，躍上一葉小舟，再一次逆流而去……

（責編/朱 近 插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