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真的有人躺著中槍
那天中午,我和父親坐在客廳里喝茶。
父親問:小坡,最近我在報紙上老是看到一個詞,叫躺槍,是什么意思?字典里根本就查不到。
我說:躺槍是個網(wǎng)絡名詞,是躺著中槍的簡稱,是從周星馳的一部電影里來的,引申的意思是莫名其妙、無緣無故地觸霉頭,走背字,吃虧,倒霉。
父親愣了一下:哦,原來是這么個意思。
爺倆繼續(xù)喝茶。職業(yè)的敏感性,使我注意到父親的神態(tài)有些不自然,似乎是有話要說,但又沒有想好到底要不要說。
父親的性格有些孤僻。自從母親去世后,就變得更加孤僻,話極少。
我們繼續(xù)默默地喝茶。
過了一會兒,父親說:小坡,我見過真正躺槍的。
他似乎是下了一番決心。
哦?
父親接著說:三十多年前的一個夜晚,縣醫(yī)院的一位大夫去鄉(xiāng)下打野兔。打了幾只兔子后,感覺有點累,就半躺在一捆玉米秸上抽煙,剛抽了沒半根煙,就挨了一槍,人當場就不行了。
怎么回事呢?我問。
你沒打過兔子,你不知道。打兔子一般在夜間打。用探照燈照,隔老遠,只要看見紅紅的眼睛,就開槍,沒個跑。獵槍都是散彈槍,一打就是一個面。原來是另外一個打兔子的誤將閃著火光的香煙當成了兔子的眼睛。
這個人打死了人,恐怕得判刑吧?職業(yè)的敏感又讓我有此一問。
過失殺人,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
我是個喜歡刨根問底的人,本來還有一些細節(jié)想問問,這時,單位來電話,說有緊急任務,我就趕緊走了。
很多年了,父親頭一回一次說了那么多的話。
事后,我回憶起這一幕,發(fā)現(xiàn)父親在講完這個故事后,臉上那些緊張的神經(jīng)都松弛了下來。
2.國土局長的名表
是局長給我打的電話。
他剛從檢察長那里回來。他說檢察長剛從縣委書記那里回來,書記很生氣。
原來,就在幾天前,沒有任何征兆,突然間,一個帖子就在網(wǎng)上火了起來。帖子帶有一張照片,上面是一位中年男子,黑瘦黑瘦的,手腕上卻戴著一塊世界名表,叫什么百達翡麗,價值幾十萬元。帖子稱該男子叫唐曉強,是密州縣國土局局長。一個小小的縣國土局局長,正科級干部,居然戴如此名貴的手表,明顯與其收入不符,這不是腐敗是什么?一時間,輿論鼎沸,群情激昂,網(wǎng)絡上開了鍋,網(wǎng)下也著了火。連上面的大領導也打電話過問此事。重壓之下,縣領導責成檢察院即刻展開調查。
檢察長把案子交給了反貪局。局長把案子交給了我和另外一名同志小王,由我負主要責任。
案情緊急,我們立即行動起來。
我們先趕到了縣國土局。辦公室的人告訴我們唐曉強沒上班,正在休公休假。于是,我們又找到了唐曉強的家。
唐曉強的老婆接待了我們。她的眼圈紅紅的,很顯然是剛哭過。
她說,唐曉強失蹤了,都兩天多了,她急得要死,但又沒有辦法。原來,唐曉強是一名資深驢友,還是頭“獨驢”,喜歡獨來獨往。這次歇公休假,他說去川藏邊界的某個地方探險。頭幾天,還每天往家打個電話報報平安,但就在前天失去了聯(lián)系,沒往家打電話,給他打電話,自動語音提示卻說不在服務區(qū)。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去了哪里,出了什么事,家里急得要命。
看樣子,她不像是說謊。我們也試著撥打了唐曉強的電話,確實打不通,自動語音說不在服務區(qū)。我們只得返回單位。
3.障日山莊
事關重大,我們趕緊把調查情況向局長做了匯報。局長趕緊匯報給檢察長。檢察長趕緊匯報給縣委書記。在電話里,書記說:難不成是畏罪潛逃,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挖地三尺,給我找。
當天晚上,我們搜查了很多地方,訊問了很多人,都快十點了,卻仍然沒有一點線索。
就在大家感到束手無策的時候,我腦海里突然靈光一閃:網(wǎng)上的那張照片會不會提供有價值的線索呢?
我把這個想法說了出來。質疑聲接著就響了起來:那張照片還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照的,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照的,又能提供什么有用的線索呢?是我的助手小王說的。
我說:別急著下結論,咱先分析分析看看。
照片被投影儀投到了雪白的墻上。確實,看不出是什么時間照的,但看照片中的植物應當就是當下季節(jié)。背景是一座山,很明顯是一個旅游度假區(qū)。
突然,小王咋呼了一聲:哎,怎么看著這么熟悉呢。這個地方我肯定去過。是哪里呢?就在嘴邊,可就是想不起來。
不會是障日山莊吧?我怎么看著像呢。另一位同事說。
沒錯,就是障日山莊。明天我們就去看看,說不定會有什么發(fā)現(xiàn)。我一拍桌子說。
第二天,我們就驅車去了障日山莊。障日山在密州縣的東南部,海拔五百多米,山勢巍峨,風景秀麗。五年前,由臺商投資開發(fā),建成了一個四星級旅游度假區(qū),在省內頗有名氣。
事情的順利程度超乎我們的想象。在障日山莊,沒怎么費勁,我們就找到了唐曉強。他手腕子上果然戴著那塊百達翡麗。
4.真的假不了
我們將唐曉強控制住。他很不配合。更出乎意料的是,他還死活不承認自己是唐曉強。
我很生氣地說:唐局長,別演了。密州縣就是一個小縣城。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誰還不認識誰呢?您就老老實實認了吧,跟我們回去,把事情說清楚就行了。
沒想到他并不買賬,還假模假樣地操著一口廣東味普通話,說:領導啦,我不是什么唐局長啦。我也不認識什么唐曉強啦。我也沒有什么事要跟你們交代啦。我的名字叫錢茂昌,是廣東順德人啦。我去青島做生意,路過密州縣啦,看到這里風景很優(yōu)美,就想在這里旅游度假啦,我想休整上個半月二十天的啦。過兩天,我老婆孩子也趕過來的啦。
滿口“啦”,都快把我們給“啦”吐了。我們查驗了他的身份證,是真的。打電話給順德警方,他們說他們那里也確實有這么一個叫錢茂昌的人。
我們不敢掉以輕心,將唐曉強帶回反貪局后,立即安排唐曉強的家人和同事前來辨認。
隔著窗戶玻璃,他們先后看了看唐曉強,然后都頻頻點頭,確認這人就是唐曉強無疑。
我再次與唐曉強談話,告訴了他辨認的情況。沒想到,他還是拒不承認。
為慎重起見,我們從唐曉強家取來他脫落的毛發(fā),與此人進行DNA比對。結果很快出來了,兩份鑒定結論完全一致。
局長感嘆道:這個唐曉強可真不簡單??!深藏不露,狡兔三窟。整天價見面,沒想到,人家在廣東還有一個合法身份。真是厲害!高手!不過,看來背后隱藏的問題肯定小不了啊,是條大魚。
但無論我們怎樣做工作,那人卻始終堅稱自己是錢茂昌,堅稱根本就不認識什么唐曉強。
我問:局長,沒有口供怎么辦呢?要不要上點手段?看樣子,這小子是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啊。
局長說:扯淡,都什么年代了,還搞刑訊逼供,離了口供就沒法干活兒了?他不是不開口嗎?咱們也不是吃素的。零口供咱照樣定他的罪。
我們查抄了唐曉強的家及辦公室,進駐了國土局,積極發(fā)動群眾舉報,同時對相關的房地產開發(fā)商進行調查訊問。很快,就查實,唐曉強利用職務之便,收受賄賂總計七萬余元。這頗出乎我們的預料。我們原以為唐曉強在這么炙手可熱的一個崗位上,單一塊手表就好值幾十萬元,受賄總額怎么也得上一千萬吧。那塊名表,找評估機構評估了一下,價值五十多萬元,因為沒有查到行賄方,只能按巨額財產來源不明處理。
5.真的也能成了假的
然而,過了沒幾天,事情卻起了變化。
一天上午,我們正在會議室研究關于唐曉強案件移送起訴的事宜。門衛(wèi)把我從會議室叫了出去,說有人來反貪局投案自首。一進接待室的門,嚇了我一大跳,又是一個唐曉強,只是更瘦更黑,精神也有些委頓。
他說他是真的唐曉強,前段時間去戶外探險,在深入無人區(qū)的時候,迷了路,手機也沒了信號,被困二十多天,又冷又餓,差點丟了性命,連滾帶爬,好不容易才逃了出來。昨天剛剛回來。到家后,才知道這些天圍繞著他發(fā)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當天晚上,整整一宿沒睡著覺,思前想后,考慮再三,決定今天前來投案自首。
我趕緊安排小王將這個唐曉強控制住。然后,一溜小跑,向局長做了匯報。局長趕過來一看,也登時傻了眼。
我們趕緊對兩人進行DNA鑒定。
兩天后,結果出來了。鑒定結論顯示,兩人的DNA完全相同。法醫(yī)說,從醫(yī)學角度看,他們兩個是同卵雙胞胎兄弟。
就在那天下午,錢茂昌的家人,從廣東趕了過來。他們帶來好多材料,證明錢茂昌的確是廣東順德人,而且是個千萬富翁。
素不相識且遠隔千里,突然間就成了親兄弟,唐曉強和錢茂昌驚訝得下巴頦差點掉下來。
我們也感到匪夷所思。
這時,一位老同志提醒說,三十五年前,密州縣曾發(fā)生過一起醫(yī)院盜賣嬰兒案,轟動一時。這兩人的年齡恰好都是三十五歲,恐怕不會是巧合,說不定其中有某種聯(lián)系。
6.三十五年前的盜賣嬰兒案
第二天,我和小王去了縣公安局。檔案管理人員費了很大勁,找出了那份塵封已久的檔案。
卷宗材料顯示,案件發(fā)生在縣人民醫(yī)院,當時有數(shù)名醫(yī)務工作人員互相勾結,采取欺騙的方法,盜賣剛出生的嬰兒。他們的欺騙手法主要有兩種:一是把雙胞胎說成是單胞胎,因為當時還沒有普及B超檢查,很多孕婦并不知道自己懷了幾個孩子;二是謊稱孩子先天性發(fā)育不良或得了不治之癥,建議家屬放棄孩子。在騙過產婦及其家人后,再將孩子高價賣掉。
被盜賣的嬰兒至少有十二人。但案子并沒有完全查清,因為線索斷了,一名關鍵嫌犯突然死了。
很顯然,唐曉強和錢茂昌就是那時候在縣人民醫(yī)院降生的,是同卵雙胞胎。受無良醫(yī)生蒙騙,他們的父母對此并不知情,于是,其中一個孩子被盜賣到了廣東,他后來就成了錢茂昌。他們的親生父母根本就不知道還有雙胞胎這回事,錢茂昌的養(yǎng)父母出于自身利益考慮,也不會告訴他真實的身世,所以,他們二人也絕對不會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一個雙胞胎兄弟。而且,錢茂昌恰恰就屬于那些沒有查清的被盜賣嬰兒的范圍。
錢茂昌長大后,通過經(jīng)商,發(fā)家致富,并將生意做到了山東。一個偶然的機會,錢茂昌來到密州縣的障日山莊度假,結果被好事的人,當然也有可能是唐曉強的政敵,誤認作唐曉強,給偷偷拍了照片,并上傳到了網(wǎng)上,于是唐曉強就糊里糊涂地躺槍了。
是那塊百達翡麗害了唐曉強呢?還是唐曉強自己害了自己呢?還是……
冥冥中,似乎都是天意。
7.最后的躺槍者
我心情異常沉重地從公安局出來,感覺自己似乎正在接近一樁謀殺案的真相。恐懼自那些泛黃的卷宗里竄出來,綁架了我。
首先令我感到驚詫的是,在三十五年前的那起盜賣嬰兒案件中,在關鍵時刻突然死亡的那個關鍵嫌犯,居然就是父親所講的那位真正躺槍的人,那時候他是縣醫(yī)院的婦產科主任。他是在公安機關打算抓捕他的前一天晚上被打死的,正如父親所說,是在打獵時被人誤殺的。誤殺他的人,也正如父親所說,被以過失殺人罪判處了有期徒刑五年。現(xiàn)如今,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
更令我驚詫的是,那時候父親竟然是縣醫(yī)院分管婦產科的副院長,出事后,因負有領導責任,被貶到鄉(xiāng)下教書。但這段經(jīng)歷他從來都沒有對我提起過。
當天夜里,我失眠了。通過回憶,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些蛛絲馬跡,比如父親經(jīng)年累月郁郁寡歡,難見個笑模樣;經(jīng)常徹夜難眠或獨自發(fā)呆;每年都要給那位主任的遺屬寄不少錢;等等。他才不到七十歲,就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弓腰駝背,老得不像個樣子了。如果不是心里埋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如果不是背負著沉重的負罪感,如果不是被如影隨形的痛苦所折磨,他怎么可能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呢?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陷入了極大的痛苦與矛盾之中。
再一次跟父親喝茶,是在半年后,是在監(jiān)獄的接待室里。
當初,父親是在我的陪伴下投案自首的。因為有自首情節(jié),且已經(jīng)時隔多年,最終,父親被以故意殺人罪和拐賣人口罪從輕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
茶葉是我從家里帶的,是他最愛喝的日照綠茶;茶壺也是家里常用的那把景德鎮(zhèn)瓷壺;茶碗也是他專用的那個缺了把的碗口還有點破損的茶碗。
還跟從前一樣,我們爺倆沉默的時候居多,以喝茶為主。
工作人員很照顧我們,直到那壺茶被喝得一點顏色都沒有了,才提醒我們會見時間到了。
喝完最后一碗茶,父親淡淡一笑說:小坡,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負擔。這件事我一點都不怪你。你應該能夠看出來,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挺好,吃飯睡覺都香。壓在心頭三十多年的那塊大石頭,一下子沒了,真的很輕松。這里面什么都有,你不用牽掛。只要有空,你能像今天這樣來陪著我喝壺茶,爸爸我也就知足了。天越來越?jīng)隽?,你也得注意保重身體,別感冒了。你工作太忙了。
那一刻,我再也憋不住了,緊緊地握住他枯瘦的雙手,放聲痛哭。
(責編/方紅艷 插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