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溶洞里跳蘆笙舞,是一個貫穿我人生的永久回憶。20歲以前經(jīng)歷的那段時光始終保留在我的腦海中。
黔中一支自稱“摩若”的苗族在春節(jié)舉行盛大跳蘆笙舞的聚會,由于這種活動在溶洞中舉行,因而稱之為“跳洞”。這支文化主體的苗族稱“跳洞”為“數(shù)岜”。我是這支苗族的一分子,一個小得極不起眼的分子,尤其在“數(shù)岜”之時,那時還不會吹蘆笙的我?guī)缀踉跉g快的蘆笙舞之外,投以羨慕的眼光。在溶洞里舞蘆笙,是一個激情澎湃、令人難忘、讓人思念的相聚。
吹者與舞者把溶洞作為舞臺,精彩地把自己呈現(xiàn),在這樣的呈現(xiàn)中戀愛,在這樣的呈現(xiàn)中捕獲心愛的人。苗族青年最是向往與期待“數(shù)岜”,每年都有很多相愛的人從“數(shù)岜”中牽手出來,走進婚姻的殿堂,然后相守終老。我那時也會心潮涌動,無數(shù)次偷偷地幻想過愛情的浪漫。
摩若苗族主要居住在貴州省龍里縣、惠水縣、花溪區(qū)三地的交界地帶,“摩若”是這支苗族的自我稱謂?!澳Α痹谒麄兊难哉Z里有兩層含義,一是苗族,其二是民族?!叭簟痹诿缯Z中是山林。與摩若相鄰居住的兩支苗族,一支自稱“摩白”,另一支自稱“摩掌”?!澳Π住敝馐巧狡律系拿缱澹@支苗族主要居住在龍里的高山臺地10萬草坪之上?!澳φ啤敝馐翘飰紊系拿缱?,居住的地方總有開闊的平地,有大塊的稻田。環(huán)視自己居住的特殊環(huán)境,高山蒼莽,古樹成蔭,谷深洞幽,喀斯特山頭籠蓋四野,于是便以“摩若”自謂,這樣對自我群體進行“認知”,如此解釋便是山林里的苗族,就這樣與其他支系的苗族區(qū)分而自我認同,把一群服飾相同,語言相近的苗族居住地域冠名為“摩覺摩若”。
“依山而存,靠山庇護,和山感應(yīng)。于是,有后生們的延續(xù)和茂盛?!币蚨?,對山尊重,對山膜拜,對山崇敬。山里有洞,洞內(nèi)有靈。十萬年前,他們咿呀學語時,赤體曲身鉆入了山洞里,山洞給了他們居所;萬年之前,他們挺身從洞里走出來,白天引黃河之水滋養(yǎng)五谷,夜里靜聽黃河奔騰咆哮。黃龍怒吼,渾濁泛濫成災(zāi),苗人不能再與水為伴,只得長途萬里遷徙,來到山里。爬千山越萬嶺,趟河涉溪,千年疲憊而來,舍不去的只有祀祖的高高的把牙竿(祭祖時,用竹桿做成的越過屋頂?shù)纳裎铮⒅刎撁褡逖泳d的女人身上的背牌(精美的繡片,被認為是苗王的印章圖案)、聚會歡舞的伴奏樂器——蘆笙。
來到摩覺摩若,有群山阻隔,有叢林遮蔽。然而,這是一片虎豹出入之地,不得已,只得棲身溶洞,這群萬年前從山洞里走出來的生靈又回歸到山洞里去。當田地開墾出來,當?shù)谝粋€木屋蓋上山里特有的茅草之后,山寨在摩覺摩若出現(xiàn)了。山洞終究只是人類一時的棲息之地,然而,摩若苗族卻對山洞情有獨鐘、依戀萬分。我在貴州的紫云縣看到一個山洞里住著一個村寨,聽說政府曾經(jīng)給他們修建房屋,幫助他們?nèi)岢錾蕉?。這個住在山洞里的苗寨全都搬出來了,可是他們在政府修的房屋里住了不久,又都回到山洞里去。對于山洞,他們一定有一種非常而特殊的感情。我很想去探尋個中因故,然而《亞魯王》的調(diào)查催促著我,只得停步在兩里之外遙望幽深的山洞,揣摩山洞里苗寨人的內(nèi)心情感和靈魂世界。
摩若苗族和紫云的苗族同樣唱頌著亞魯,銘記這位名字叫亞被冠以“魯”來尊稱的民族英雄因戰(zhàn)爭不得不帶著族人離開自己的王城——“格洛格?!保ㄙF陽),進入虎狼之地,寄宿到野獸不敢探入的幽深山洞里,然后再帶兵去血戰(zhàn)沙場。史籍載曰:“苗鄉(xiāng)多居山洞,結(jié)草為廬,以蔽風雨。事起即造巖墻木屋,聳以吊樓……”山洞使亞魯族人得以安身立命,安家立業(yè),因此認為山洞有靈,在山洞里居住,有神靈護佑,野獸不敢在這里張牙舞爪。摩若苗族一直傳唱著的《數(shù)岜史詩》,這樣地描述山洞的來歷:洪水來洪水淹沒“戈摩弋肚”(地名:貴州省龍里縣的谷孟與果里兩個村寨),龍女以為不妥,用身子鉆出洞來,讓洪水消彌……
山洞通向龍海世界,連接著神靈。山洞曾經(jīng)給人類以居所,摩若苗族依戀山洞,搬出山洞后,每年春節(jié),都要到山洞里去拜望,去歌去舞,去吹蘆笙。一位叫釵吳釵查的人敢為人先,殺一頭黃牛去祭拜先人曾經(jīng)居住過的果里溶洞,號召人們正月初五去那里吃牛肉,喝牛湯,吹蘆笙,一呼百應(yīng),人們都去了。從此,每年正月初五,雖然沒有了牛肉,也沒有了牛湯,但人們都不約而同前往果里溶洞聚會,男女青年更是把這視為尋覓情侶、宣揚愛情的場所。女的精心打扮,穿百褶裙,頭戴花帕,耳綴玲瓏耳環(huán),手套銀手鐲,背負傳說千年的苗王印——背牌;男的穿或長衫或長袍,吹著千古不變的蘆笙,從四面八方匯合而來,歌與舞在山洞里交融,合奏樂章。夜幕降臨,人們才不得已退出山洞,借宿果里或附近的村寨,繼續(xù)長歌當訴情,直到旭日東升,對唱的男女雙方還不舍停下纏綿的情歌。
人們把這樣的聚會稱為“數(shù)岜”,“數(shù)”有玩耍、觀賞的意思,“岜”不言而喻指山洞。摩若苗族對外習慣把“數(shù)岜”形象地稱為跳洞?!皵?shù)岜”有強大引力,把所有的男女青年都牽引過去,讓他們通宵達旦地激情歌唱愛情。一個這樣的“數(shù)岜”太少,于是十里之外的杉坪也興起了數(shù)岜,再后來,又興起了甘掌數(shù)岜、克里數(shù)岜、擺拱數(shù)岜、大關(guān)山數(shù)岜和馬吃水數(shù)岜。
苗族跳洞習俗歷史悠久,大約在唐宋時期,苗族遷徙到果里一帶,擇穴而棲,棄穴筑屋之后,族人緬懷祖先穴居的艱辛歷程,在祖先曾經(jīng)居住過的山洞里舉行祭拜和跳蘆笙舞,娛神娛人。
每年正月初三至初九期間,苗族跳洞分別在杉坪、果里、克里、擺拱、大關(guān)山、馬吃水等村寨附近的溶洞中舉行一天或兩天。果里、杉坪、擺拱三處跳洞還舉行祭拜活動,其它地方只跳蘆笙舞。
苗族“跳洞史詩”傳唱,苗族首領(lǐng)亞魯 (養(yǎng)洛)進入黑洋大篝,建立“格桑城”,即今天的貴陽城。在貴陽,苗族安居樂業(yè),開辟跳月場。后來外族侵犯,養(yǎng)洛率眾奮勇抵抗。終因敵人狡詐,力量懸殊,寡不敵眾,亞魯最后不幸于農(nóng)歷四月初八這一天戰(zhàn)死在貴陽噴水池附近,古苗語稱亞魯戰(zhàn)死的地方為“嘉西壩”。懷念英雄,憑吊英魂,每年農(nóng)歷四月八這天,貴陽周邊的苗族不約而同前來亞魯?shù)膽?zhàn)地及墓地憑吊,年年如此,世代相傳,就成了苗族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四月八”。
明軍大勢進入貴州,發(fā)現(xiàn)黔中最為繁華的貴陽穿著奇裝異服的苗族甚多,考察其歷史與文化,確認這是苗疆最大的苗族群體生活的城市。明軍的大勢進入,帶來家眷及商貿(mào)等移民大批入駐貴陽,明之前漢人進入貴州均為“漢化夷”的現(xiàn)象被扭轉(zhuǎn),從此黔地開始“夷化漢”。在這個關(guān)節(jié)點上,文化視點也發(fā)生巨變,對苗疆之城的看法也從語言上發(fā)生了界定性的轉(zhuǎn)變,大概明嘉靖年間(1522—1565年),貴陽逐漸被稱為“老苗城”。許繒贊《滇紀程摘鈔》記述:“貴州省城……(貴陽)故府城西一帶稱老苗城”。還有記載,“大十字東北側(cè),原是大道觀所在地,道觀大殿底下有一天然洞,人稱‘苗王洞’,后來填以土石堵塞了?!边@說明苗族居住貴陽的人口眾多,歷史悠久,有一定影響,人們才以‘苗王’名洞。”貴陽稱“老苗城”前后約計400年歷史,并得官方認可。任可澄、楊恩元編寫《貴州通志》(1948年版)仍然把貴陽稱為“老苗城”。
苗族的“跳洞史詩”永久地唱誦著離去貴陽之后,苗族分離四散,其中一支從貴陽開始遷徙,到花溪黨武,再到惠水瑤上、廣順等地,后到三縣區(qū)的高坡、果里一帶。那時,這里是原始森林汪洋一片,野獸頻繁出沒,但他們的習慣性已經(jīng)感知兇狠的野獸比不上人類的殘暴,認定這里有利于避難躲藏,于是人們藏入眾多溶洞中,以溶洞為居所。定居溶洞的苗族,在較寬闊的溶洞中跳起了蘆笙舞,讓釋放的生命張揚馳騁。在溶洞中繁衍生息的苗族人,最后伐木結(jié)廬,狩獵開墾,卻不忘記到溶洞中跳蘆笙舞,約定成俗,沿襲至今?,F(xiàn)存完好的洞棺葬是這一史實的又一有力見證。
《元史》載:“至元二十九年,正月丙午,從葛蠻安撫使宋江子賢請,招渝來附平伐(果里東部,隸屬貴定縣)、紫江(在龍里縣、貴定縣交界處)、甕眼(在龍里縣)、皮陵(屬花溪區(qū)高坡鄉(xiāng))、潭溪、九堡等處諸洞貓蠻”。這個記載,今天讀來,依然心酸,讓人悲愴,宋元之時,摩若苗族群體在貴陽之南50公里的地方作為“諸洞貓蠻”,以“洞”為單位,而不是寨,以洞為“營”防守著外來入侵。那些眾多的溶洞還留下石頭筑墻的遺跡。
清順康人許繒贊在《滇紀程摘鈔》中還為我們記下了一段史實:“貴陽自阿江哨而上……左右高山內(nèi),盡為苗穴,然皆輸糧赴差如齊民。其種曰:白苗、黑苗(別稱青苗,花溪觀口寨一帶苗族)、花苗不一。直北百里,即水西地……其地亦有農(nóng)居,仲家苗多從山口出入威清衛(wèi)(今清鎮(zhèn)市區(qū))?!?/p>
蘆笙舞是苗族廣為流傳的民間舞蹈形式,具有悠久的歷史。而在溶洞中跳蘆笙舞的習俗,卻只有花溪高坡、龍里果里、惠水擺金一帶。在跳洞中,只要帶有蘆笙的年輕人,都可以參加跳蘆笙舞。一般每個村寨的三五個人,多的達數(shù)十人為一個群體合奏相同的蘆笙曲,從第一支蘆笙曲開始吹奏,按照嚴格順序往下吹。男青年排成一隊在前吹跳,不同姓氏(不同宗)的其他村寨的無數(shù)女青年手拉手排成一隊踩著蘆笙韻律跳蘆笙舞跟在后面,沿順時針方向前進,圍成圓弧形狀,形成一個個同心圓圈。每轉(zhuǎn)一圈換一支蘆笙曲。每一個跳洞場所,有無數(shù)村寨的男青年與無數(shù)其他村寨的異姓女青年這樣歡快地跳蘆笙舞,有的是情侶關(guān)系,有的有傾慕之情,男女青年在這樣的活動中相識、相知到相愛。
跳洞是男女青年追尋愛情與表達愛情的節(jié)日活動,每當跳洞期間,晚上在附近的村里,來自不同村寨的異姓異性青年對歌通宵達旦,其中必唱開天辟地、跳洞史詩、過年春節(jié)歌,深厚的文化意含傳述著苗族的創(chuàng)世史、爭戰(zhàn)史、遷徙史。從歷史隧道深處回過神來時又去唱他們的勞動生產(chǎn)以及生活和愛情婚姻,在這樣一代代的唱誦中鑄立起了苗族的禮儀文化及倫理道德,宣揚著苗族的文化心理、宗教信仰、倫理規(guī)范、價值觀念、愛情向往、人生理想。
我是一個在這樣的活動中享受著不完整快樂的人,那個時候,我沒有自己的一把蘆笙,也不會吹蘆笙。像我的父親一樣,過著缺失的人生的前20年,對蘆笙的感覺是遙遠而不可觸及的圣物。父親不會吹蘆笙,也就造就了我不會吹蘆笙。然而我比父親幸運的是,我有一個作為歌師的母親,她教會我唱很多古老的歌和愛戀的情歌,讓我能以歌的形式和那些可愛的姑娘對話而度過冬天里漫長的黑夜。有時候,逢能歌善唱的姑娘,那樣的漫漫長夜便成了詩意彌漫的美好時光,讓人享受著無盡的心與心的親近,靈感像是獲得神的賜予,把歌與詩交融了起來,每一首歌就是一次靈犀相通的勾勒。
時光荏苒,數(shù)百上千年過去,人們不再安分守己地在山洞里跳蘆笙舞,苗族社會的第一個“數(shù)岜”的果里跳洞也把吹蘆笙的活動改到了村邊的斗牛場進行。以為會堅守著先人的約定俗成,把“數(shù)岜”堅持下去的馬吃水跳洞,最后也還是把蘆笙吹出山洞來,吹到了曠野之上。
或許是一種哲學定律在不斷地否定,然后又在不斷地肯定。摩若這支苗族,十萬年前,他們的先人住進了山洞,之后出來了,長途跋涉遷徙棲居貴州的深山,不得已又住進了山洞里去。他們在山洞里“數(shù)岜”數(shù)百年、上千年,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突破“相沿成習”,開始拒絕繼續(xù)“數(shù)岜”,改在光芒照射的大地的平地上踩著蘆笙韻律歡舞,不再稱為“數(shù)岜”,而稱為“數(shù)鼎”,對外宣稱跳月。然而有人來探尋這歡樂中激情張揚的跳月的過去,摩若苗族很自然地想起了“數(shù)岜”,于是探尋者就想看“數(shù)岜”,愛歌喜舞的苗族驚詫之后,抑不住心中嗡嗡作響的蘆笙曲,禁不住千萬次被蘆笙韻律激蕩而舞蹈過的腳趾,于是以為逝去的跳洞時代又再次復(fù)現(xiàn)。
重新呈現(xiàn)的跳洞的數(shù)碼沖擊效果極好,多重曝光,使得各級媒體爭相報道,探幽揭秘。在“我們的精神家園2011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攝影大展”中,《苗族古歌——跳洞》獲優(yōu)秀作品獎。同年9月由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和中國民俗攝影協(xié)會主辦的“人類貢獻獎”年賽第7屆國際民俗攝影在昆明舉行,《苗族跳洞》榮獲文獻獎。照片所表現(xiàn)出的意境壯美、深沉、神奇,引人遐思,給人啟迪,人們于是對跳洞興致更加濃厚了。
苗族重新審視跳洞,何以如此讓人尋蹤不止?跳洞時蘆笙吹奏和手舞足蹈,本來是苗族男女青年一種獨特的愛慕表達方式,情與愛在這樣的歌舞中盡情表現(xiàn)、渲染張揚。前年,果里苗寨接力祖先釵吳釵查,殺黃牛來頂禮膜拜“數(shù)岜”的山洞。這是我所見到的最壯觀的一次“數(shù)岜”,山洞被蘆笙共鳴得撼人心魄,人們在這里重拾記憶、追溯往事。吹蘆笙的男人,手拉手歡跳的女人,都是結(jié)了婚的,在遠我而去的20歲以前的那個時代,這個山洞里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情況。結(jié)了婚的都規(guī)矩地把蘆笙束之高樓,女的把百褶裙珍藏箱底,整個跳洞場景是年輕人的舞臺。而這一次,整個跳洞全都是婚后的人們在充當角色,沒有一對情侶以蘆笙為媒傳情。
或許,每一個創(chuàng)造,每一次文化的自覺,都由有閱歷的不惑之人來引領(lǐng)。或許明年,或者幾年之后,整個數(shù)岜又都全屬于年輕的人們,就像人們曾經(jīng)終止的“數(shù)岜”,又重新拾起來竟讓世人震撼。年輕的人們還會以吹奏蘆笙來確認愛情嗎?年輕人的歡樂還會以古老的苗族歌舞來認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