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一次期末考試前,為了復習歷史,我將課本的內容梳理一遍,寫成一個約有百頁的小冊子。一位朋友看到了,要借去讀讀,因為寫的東西早已熟稔便借與了他??纪暝囍鬀]有看見他的身影,第二年開學,這個朋友也沒有來還,于是便找他索要,而他卻說已經(jīng)遺失了。這件事過去約有半年,聽聞另一位朋友對我說那個冊子寫得很好,問我是否還有計劃整理這一學年的知識點。這頗使我驚訝,便問他在哪里讀到的。同時得到一個教訓。
這類事情后來發(fā)生了很多次。尤其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關于這個教訓,日后的經(jīng)歷也并沒有任何想要改變它的意圖。雖然面對的早已是不同的人,介于不同的時間和空間里,然而行為又是那樣的相似。——我知道倘據(jù)此指摘誠信缺失(雖然也未必會說),那些少年老成的臉上恐怕便又要浮現(xiàn)先知先覺的得意。
像是不斷摧毀(到后來這個動作也許更像是展示貼于腔骨上的胸毛)向來就不怎么堅固(即便又被無數(shù)次深情喚回)的道德。
本科期間大約買了兩千冊書,大都是急于讀或者準備讀的,因此也就沒有功夫再到圖書館了。此外,如果非到圖書館不可,這種情況大都發(fā)生在學校規(guī)定不能停留宿舍的上午,抑或實在尋不到一個安寧所在的時候。
在我得到那個教訓之后,甚至同時也忘卻了一段時間之后,因為一些事情,反倒對此更加記憶深刻。而且不僅僅是拒絕這么簡單,老實說我壓根兒做不到拒絕。朋友看上書架里的一冊書,開口來借,多么難得,至少是沒有道理不借的。這些都沒問題,問題是書借出之后,通常以一學期為限,它們還沒有歸還。事實上,這個教訓(不知拒絕為何物)到現(xiàn)在之所以能如此深刻,正是主動歸還這件事在我是很少遇見的。學期結束,往往要將一年來看的書裝箱運回家中,于是便厚著臉皮(自不能表露耐煩之色)地詢問:書看完了么?大抵是早已忘卻這一遭,而我又不得已告知是哪一本書。終于從書堆里尋得一冊品相慘不忍睹的書。這則是我經(jīng)常遇見的。
書的品相在借出之前與借出之后也是很有趣的,不妨一說。據(jù)我觀察,它們要么是全新的(如借出時一模一樣),要么就是原來雪白的封面煥然成黑色,原來黑色的封面則泛著油光。要么是書封與內里分家。第一種情況,應該是看了幾頁便放下的,后兩種則是苦讀的明證。
書就這樣在不斷地借出與歸還中變舊和磨損,使我想起爺爺曾給我講的一則故事。他小時候有次去洛陽玩耍了幾天,臨走時在老城開雜貨店的父親給他買了一包點心。十分鐘后,當他正拿著點心邊吃邊看周圍的店鋪時,一個乞丐從身后跑來同時搶走了那一包吃的。奇妙的是搶走之后這個乞丐也并不急于跑路,而是朝點心上吐口吐沫,又將其反舉過來,一本正經(jīng)地問:還吃么?父子都很生氣,然亦無可奈何。后來在郭德綱的單口相聲中我又聽到了這個故事的不同版本,但搶掠的細節(jié)大抵相似。
這個故事,恰可與袁枚的一段話互為對照。附提一句,后世關于借書那句最有名的言論——“書非借而不能讀”——即出自此文:
黃生允修借書。隨園主人授以書,而告之曰:書非借不能讀也。子不聞藏書者乎?七略、四庫,天子之書,然天子讀書者有幾?汗牛塞屋,富貴家之書,然富貴人讀書者有幾?其他祖父積、子孫棄者無論焉。非獨書為然,天下物皆然。非夫人之物而強假焉,必慮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之不已,曰:“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而見之矣?!比魳I(yè)為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異日觀”云爾。(《黃生借書說》,收《小倉山房文集》)
但袁枚的意見在時代的倒轉之下,明顯不足以解釋今日的困境。眼下,借書更像一種久遠而未遭堙沒的古跡,人們再難從中發(fā)見善思苦學的夜讀,贈人玫瑰的浪漫,或即如宋濂在《送東陽馬生序》中所謂的那種“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錄畢,走送之,不敢稍逾約”的惶恐。
道理總是兩面存在。反過來說,譬如借書這類事情少了,人們各干各的事,不為本來不必擔負的責任自擾,也未嘗不好。如果在今日仍要指控冷漠之罪,那只能是集體主義之徒不斷找補存在感的夢囈。陳腐的浪漫氣味仍沒散盡。
由于不懂拒絕,自承是意志薄弱之徒。近半年來,每逢他人借書,也還是借,但僅限于自己不想讀或已經(jīng)讀過的書,因為所謂是借,卻已經(jīng)在心里把這本書送給了他們。我是向來不借書的,但也不想因此而否定還存在的這一愛好,更不愿因為幾本書而壞了感情——也決非以此自況酒后拍胸脯之徒,而是不必,不值:時光可惜,默不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