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子一位遠在北京的編輯朋友突然發(fā)短信給我,問說最近可有什么新書推薦。我當(dāng)時愣了一秒鐘,書有新舊之分嗎?如果需要推薦,也只有好壞之分。我向她推薦了一本書,也是我和每個認(rèn)識的朋友都會聊起的書。當(dāng)然不是什么新書,但我每次讀來都覺得新穎無比,總有以前沒看到的故事從這書中涌出來,你會納悶為何之前居然沒有看到。這本書就是哈謝克的《好兵帥克》。這是一部被很多人閱讀,但很少人評論和闡釋的名著,甚至是一部被嚴(yán)重低估的小說。
如果可能,我希望所有小說家寫出的小說,都是《好兵帥克》這樣的小說。這實在是一部太美好的小說了。它屬于小說那偉大的傳統(tǒng),從塞萬提斯、拉伯雷這樣一路下來的說書人傳統(tǒng)。他東拉西扯,但又內(nèi)藏機鋒,對于現(xiàn)代世界對于個體人類的全面控制卻又有著處處的警醒和對抗。這幾乎是一種最美好最完善的寫作狀態(tài),哈謝克是寫作者最幸福的榜樣,泡在啤酒館從不皺眉,就把一部充滿歡樂和內(nèi)在憂懼的巨著寫了出來。因此,當(dāng)幾個朋友說我在果仁上發(fā)表的小說《掉落十八層世界》有著愛倫#8226;坡的黑暗感時,我真心不覺得這是什么好評價,愛倫#8226;坡太緊張,成了繃斷的神經(jīng)弓弦。真正的大家,都有著巨獸的安詳和沉穩(wěn),比如托爾斯泰,比如哈謝克。托爾斯泰甚至也有著極為良好的幽默感,以后有機會,可以來寫寫作為一個幽默作家的托爾斯泰,《安娜#8226;卡列尼娜》的開篇,奧勃朗斯基那場就是典型的一個幽默段落。當(dāng)然,我們現(xiàn)在要談?wù)摰氖枪x克。
當(dāng)K在20世紀(jì)初的布拉格晃蕩時,他并未注意到一個鄰人正從同一條街道上經(jīng)過。那個胖子一腳跨進的,正是K始終未能進入其中的法的大門。那個胖子就是K的同時代人帥克。(事實上, 哈謝克(1883~1923)也正是卡夫卡(1883-1924)的同時代人,甚至是同齡人。)
如果我們拋去那些喜劇的泡沫,嬉鬧的胖子帥克與愁眉苦臉的K正是互為鏡像的一對。帥克所去的地方、所經(jīng)歷的場景,正是K盤桓其中難以破門而入、又未能破門而出的法的世界。帥克所遭遇的,都是很現(xiàn)代的場景和機構(gòu):法庭、醫(yī)院、精神病院、軍隊拘留所。一戰(zhàn)期間,歐洲世界的現(xiàn)代組織機構(gòu),帥克來了,帥克看了,帥克混了。
這些龐大的現(xiàn)代性組織,猶如迷宮,你找不到權(quán)力的源頭,找不到原因為什么這些機器能這樣支使你,這樣來處理你。這個問題,在卡夫卡那里,變成了一個讓你自身生命變得荒謬的一種局面。它把你原先蒙著一種微光、一層光暈的所謂人性化的存在、人格的存在完全擠碎掉,變成了一種荒涼的、殘酷的、沙礫一樣的存在。這是卡夫卡面對這種現(xiàn)代性局面作出的反應(yīng)。而哈謝克卻給了我們關(guān)于同一個故事的另一種全然不同的講法。
《好兵帥克》這個小說,如果你將小說的梗概一段一段抽離出來,你會發(fā)現(xiàn),他寫的故事,就是一個卡夫卡的故事,就是《審判》和《訴訟》的故事。就是卡夫卡所面對的那個讓你無以名狀的稱為“法”的東西。 帥克在面對一個堅硬的通常讓人感到不適的權(quán)力時,他的反應(yīng)是很奇特的。他讓站在對面的權(quán)力變成他自己。在他這里,權(quán)力與生命主體之間發(fā)生了一種置換。
哈謝克的《帥克》講的是卡夫卡《審判》和《訴訟》的一個反面故事。在卡夫卡那里,是一天早晨你在自己的床頭不知為了什么原因被人起訴了。而在哈謝克那里,帥克是在小酒館喝啤酒因為聊天被密探逮捕了。與帥克同時被抓的還有啤酒館的酒保。酒保是一個極其小心謹(jǐn)慎的人,他不談?wù)撊魏握紊踔敛徽務(wù)撊魏螄?yán)肅正經(jīng)一點的事情,但他還是被捕了,扔到牢里判了十年。他被法抓住,是因為他懸掛的皇帝畫像上有蒼蠅拉的屎。蒼蠅是無法謹(jǐn)慎。因此,謹(jǐn)慎小心也就沒有意義了,它對于法無邊界的侵害沒有任何免疫力。帥克是不管小心謹(jǐn)慎的,他不壓抑自己,他的話語力比多一直都循環(huán)得很歡暢。盡管他也被捕了,但他與法居然來了個置換。帥克并不是一個受害者的形象,一個受損的人格,一個破碎的主體,他自己就變成了法
當(dāng)帥克被密探逮捕,走到大街上時,他對密探問道,“我用不用在人行道上趴著走……我想,我既然被捕了,就沒有資格在路上直著身子走啦?!?/p>
在警察局,當(dāng)帥克被通知第二天早上要被帶去上刑事法庭時,他問道,“幾點鐘,大人?我的老天爺,我可別睡過頭啦?!?/p>
帥克完全說著警察、法官的邏輯,說著法的規(guī)則,他比警察和法官更急法之所急。他把法和他的利比多說到一塊去了。
在卡夫卡的世界中,你找不到一個法的神圣的根源性的東西,但你還是相信它的存在,還是在找。但在哈謝克的世界中,你看到,法就是這樣發(fā)生的,在爛醉的情況下,或者爛人瞎混,賭博啊,嫖妓啊,這樣的時候搞出來的。沒有理由地發(fā)生出來的東西,就跟哈謝克編他的小說一樣編出來的法。
于是,我們看到了法的邏輯利比多化,生成化。于是,我們看到一個胖子穿行于現(xiàn)代世界的羅網(wǎng)中,帶著滿不在乎的表情和坦然的勇氣,這為我們這些當(dāng)代世界的居民帶來了巨大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