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卷源于唐代寺院中的俗講,形成于宋元時期。早期的寶卷是佛教徒講經說法的經卷。明清時期,寶卷被民間宗教接衍,繼而成為民間宗教的教內經典。清代中晚期以后,由于民間宗教的衰落,寶卷逐漸流入民間,成為一種具有信仰的民間說唱形式——念卷(或宣卷)——的說唱文本。河西地區(qū)是全國寶卷流傳的主要區(qū)域之一,在既有的河西寶卷的研究成果中,古浪縣作為寶卷的主要流傳區(qū)域屢被提及。經過調查,筆者發(fā)現(xiàn)古浪寶卷不僅卷本豐富,保存完整,更為難得的是民間至今還存在有活態(tài)的念卷活動,堪稱河西寶卷的杰出代表。
古浪縣文化館館長朱兆臻多年來致力于古浪寶卷的調查、保護工作,對于古浪寶卷在河西寶卷中的特殊位置,他曾直言不諱道:“河西寶卷看武威,武威寶卷看古浪?!边@種論斷雖帶有一定的片面性,但對于說明古浪寶卷的豐富性和代表性卻是適用的。古浪縣的念卷活動在上世紀60年代之前非常普遍。通常情況下,每年的11月份立冬以后,念卷活動就陸陸續(xù)續(xù)開始了,尤以春節(jié)期間最為興盛。人們或到親戚朋友家聽卷,或請念卷先生到家中念卷,興味盎然,樂此不疲。念卷之所以興盛,與寶卷在民眾中深厚的信仰基礎不無關系。老百姓把念卷、聽卷作為一件吉祥的事情,更把寶卷視為神圣的經典。由于寶卷在人們心中的特殊地位,在民間,寶卷的收藏、抄寫也蔚然成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受全社會“破四舊”之風的影響,念卷被視為封建迷信活動遭到禁止,寶卷也被當作封建文化的典型代表遭到損毀。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民間又逐漸興起了念卷活動。尤其是在山區(qū)和騰格里沙漠南緣的一些農村,念卷仍是人們年頭節(jié)下常見的習俗活動。21世紀以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人們生活方式的改變,寶卷逐漸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文化環(huán)境和社會基礎,人們自發(fā)性的念卷、聽卷已經不易見到。對于大多數(shù)上了歲數(shù)的“30”后、“40”后、“50”后來說,寶卷的故事依然熟悉,寶卷的曲調猶在耳邊,但是在寒冬臘月,男女老少圍坐在炕上爐前,邊捏指子面邊聽卷的場景卻慢慢變成了歷史的記憶。
局內人對寶卷的認知
在筆者的調查范圍內,局內人對寶卷的認知總體上較為一致,即把寶卷當作經書。比如:念卷人白存信把念卷視為“誦經”;大靖鎮(zhèn)中老年藝術團團長王天梅把寶卷稱作“經卷”;念卷人蔣萬英則說:“寶卷是神圣的經典?!痹诰謨热说恼Z境中,所謂的“經典”并不直接聯(lián)系于佛經、道經,而是和民俗活動中各種神職人員的念經行為聯(lián)系在一起的。念經對于古浪人而言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它普遍存在于廟會、謝土、酬神、喪事等民俗活動中。念經的神職人員既有僧人、陰陽道士,也有民間風水先生、師公子、嘛咪匠等等。當然,在這些神職人員所念的經當中也有佛、道經典,比如陰陽道士在謝土的時候所念的《太上老君說平安土地妙經》(簡稱《土經》)、《太上元始天尊說圣母寶月光孔雀明王經》(簡稱《孔經》)等。但是還有一部分“經”卻是和寶卷同屬一類的勸善書。筆者在念卷人倪天喜家中見到的《觀音大士救劫經》、《關圣帝救劫度人指迷篇》,以及民間謝土用到的《灶王經》就屬于此類。這些勸善書類的經書和寶卷有極深的淵源。從民間宗教的發(fā)展角度來看,明代成化、正德年間,以無為教的興起為轉折點,民間宗教教派蜂起林立。至明末,僅大的教派就出現(xiàn)了數(shù)十種之多,其中影響較大的有無為教、黃天教、三一教、弘陽教、西大乘教、東大乘教、龍?zhí)旖?、圓頓教、收元教等等。這些教派倡導三教融合,創(chuàng)編了大量的教義、勸善書,它們有的以寶卷為名,有的徑直以經為名??梢哉f寶卷和經書在民間宗教的語境內是可以互指的,兩者的內涵均包括了教義和勸善書兩類。到了清代,民間宗教雖屢次遭到當局者的嚴厲鎮(zhèn)壓,但蓬勃之勢未減,這種寶卷和經書互指的傳統(tǒng)延續(xù)了下來。清代中晚期以后,作為民間宗教教義的寶卷和經書因當局者的銷毀逐漸減少,但是作為勸善書的寶卷和經書卻在民間廣泛流傳,時至今日仍然可以見到。由此可以看出,局內人把寶卷和勸善書均視為經書實為傳統(tǒng)的延續(xù)。當然,寶卷被局內人稱為經書,與寶卷在形式和內容上對經書的模仿也有直接的關系,這一點是不言自明的。
寶卷的社會功能
馬林諾夫斯基和拉德克利夫——布朗開創(chuàng)的人類學功能學派認為文化是有功能的,這種功能基于個人和社會的需要而產生,反過來又滿足個人和社會的需要。這就是功能學派著名的“文化需要論”。這一理論對于解釋寶卷的社會功能同樣適用。
念卷只為勸化人
馬西沙先生在《寶卷與道教的煉養(yǎng)思想》一文中,把寶卷總分為兩類,一類是民間宗教教義,一類是勸善書。他指出:“寶卷形成過程中,還受到道教的影響,南宋理宗為指陳善惡之報,‘扶助正道,啟發(fā)良心’,廣泛推廣勸善書《太上感應篇》,為以后《陰騭文》《功過格》的大力普及及寶卷類勸善書的興起,開了先河?!惫爬藢毦韽膬热萆蟻砜矗湫再|就是馬西沙先生所言的“勸善書”。筆者在調查中,曾就念卷的目的,采訪過多人,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轍,那就是“寶卷就是勸化人的”。這一點在寶卷的內容中也有充分體現(xiàn),比如《葵花寶卷》“此寶卷留在世勸化人心,損別人利自己天理不容”;《白兔寶卷》“今日誦念白兔卷,善男信女免災難,傳流此卷勸大眾,勸人行善積陰功”;《張四姐大鬧東京寶卷》“抄卷并非一日功,流傳民間勸世人,苦口良言千萬句,莫當閑言耳邊風”。寶卷對人的勸化,不是依靠死板的說教,而是和民眾的信仰緊密的聯(lián)系在一起,在大多數(shù)通俗淺顯的故事中糅合了因果報應思想。正所謂:“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倍?,寶卷中的因果報應,多是通過神靈來實現(xiàn)的。行善的人會得到神靈的庇佑,作惡的人會得到神靈的懲罰。正如《太上感應篇》中所說:“是以天地有司過之神,依人所犯輕重,以奪人算。算減則貧耗,多逢憂患;人皆惡之,刑禍隨之,吉慶避之,惡星災之;算盡則死?!^善人,人皆敬之,天道佑之,福祿隨之,眾邪遠之,神靈衛(wèi)之;所作必成,神仙可冀。”
念卷如謝土
“念卷如謝土”是寶卷局內人常說的一句話,這句話也見于《牧羊寶卷》等寶卷中。這句話包含兩層意思:一是念卷相當于謝土;二是念卷可以代替謝土。
謝土,是古浪傳統(tǒng)的民俗活動,又名回土。從字面上講,“土”指的是土主爺(即土地爺),“謝”和“回”意思相當,有酬謝、回報之意。古浪民間通常在蓋房、修房、喬遷等情況下謝土。當?shù)厝说慕忉屖牵瑒恿送辆捅仨毟兄x土主爺。除此之外,一般的農民家中即便沒有蓋房,三兩年也要謝一回土,這是因為農民一輩子跟土地打交道,也必須感謝土主爺。謝土有大謝、小謝之分,大謝對應的是蓋房之類動了大土的情況,小謝對應的是農民三兩年的慣例謝土。大謝的情況下,一般會請幾個陰陽道士上門做道場、念經,所念的經包括《土經》《灶經》《孔雀明王經》。小謝的情況下,一般請一個秀才念經即可,所念的經和陰陽道士基本相同。
謝土作為一種民俗傳統(tǒng),在古浪民間世代延續(xù)。對于普通民眾而言,這種傳統(tǒng)早已化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從表面上看謝土是答謝土主爺,但從本質上說,謝土具有消災納福的功能。
我們再來看念卷。念卷在局內人看來是具功德的行為。這既與寶卷的經書屬性有關,也與念卷過程中聽卷人的“和佛”有關。在局內人看來,正因為寶卷是神圣的經典,所以念卷這一行為就是具功德的善行,就能得到神靈的擁護和庇佑。同時,由念卷這一善行積攢起來的功德可以轉化為現(xiàn)世的各種福報。“和佛”指的是聽卷人在聽的過程中與念卷人互動的一種唱誦行為,它因唱誦“阿彌陀佛”而得名。局內人雖然對阿彌陀佛的深意不甚了了,但都知道唱佛消災的簡單道理。由此可以看出,局內人之所以認為“念卷如謝土”,是因為念卷和謝土在消災納福的功能上是相通的。既然兩者是相通的,以念卷替代謝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此外,局內人為什么要用念卷替代謝土呢?其原因有二:一是省錢,二是方便。
“被娛樂”的寶卷
前輩學者在談及河西寶卷的社會功能的時候,多提到其娛樂的一面。比如段平《河西寶卷的昨天和今天》:“寶卷的真正生命力在于它的審美和娛樂作用?!痹俦热畿囧a倫《明清民間宗教與甘肅的念卷和寶卷》:“河西地區(qū)當代民間抄傳寶卷和念卷活動是集信仰、教化、娛樂為一體的民俗文化活動。”不僅如此,寶卷的娛樂功能甚至有被夸大之嫌。比如車錫倫《山西介休“念卷”與寶卷》:“在河西走廊,沒有本地區(qū)的民間演唱文藝。念卷在農村,特別是偏遠地區(qū),是滿足農民們娛樂要求的唯一說唱文學形式。春節(jié)后,念卷伴隨農民度過那些嚴寒而又無事可做的日子?!?/p>
之所以有這種觀點,多是因為寶卷具有的唱念相間的特點。筆者認為,雖然寶卷具有唱念相間的特點,但這只是念卷的存在形式,并不能說明念卷的娛樂功能。首先,念卷人并不是因為娛樂才去念卷的,他的根本目的是勸化人。念卷人之所以愿意承擔起勸化人的職責,是因為念卷人認為念卷是一件功德善事,在勸化別人的同時,也為自己積累了功德。其次,聽卷的人也不是因為娛樂才去聽卷的。對于他們而言,聽卷是一種信仰的寄托。同時,如同念卷是積累功德一樣,聽卷、和佛也是一種功德的積累,這是聽卷人去聽卷的原因。最后,從念卷的過程來看,很難相信大家在長達數(shù)個小時甚至整個晚上的時間里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是在娛樂。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念卷對局內人而言不具備娛樂功能。學者們所謂的“娛樂功能”是站在局外人的視角上來解釋的。這種娛樂對局內人而言只能稱之為“被娛樂”。
河西地區(qū)的念卷在上世紀80年代已經顯露出衰落的端倪,時至今日,民間自發(fā)性的念卷活動已經難覓蹤跡。對于衰落的原因,有學者把它歸結于大眾傳媒的沖擊。比如段平《河西寶卷的昨天和今天》。
我們看到,電影、電視、錄音機、廣播等現(xiàn)代化視聽工具沖擊著念卷活動,就有人企圖在寶卷中加些新思想、新內容來吸引聽眾,以挽救寶卷即將消亡的命運。豈不知這是歷史規(guī)律,社會總是要前進的,寶卷這種古老的藝術形式,哪有力量和現(xiàn)代試聽藝術抗衡呢?它只能是在新的競爭中日益消泯,成為過時的陳跡。
這種觀點的潛在邏輯是,念卷作為一種消遣娛樂的方式被電視等大眾傳媒取代了。
那么,既然念卷對局內人而言不具備娛樂功能,那又何來的被頗具娛樂功能的電視取代呢?筆者認為,念卷衰落的原因不能完全歸咎于電視,而是與時代變遷造成的寶卷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有關。首先,念卷是一種信仰行為,信仰堅定則能流傳久遠。筆者在調查中發(fā)現(xiàn),寶卷的局內人因為多不識字或文化程度較低,熱心于求神拜佛,所以他們被稱為“講迷信的”。在當今崇尚科學的大環(huán)境下,他們的信仰得不到社會的認可,因而也就失去了傳承發(fā)展的動力和基礎。其次,念卷的傳承受家庭環(huán)境影響很大,在傳統(tǒng)的農民家庭中,長輩往往把念卷作為教育子女的重要手段,會要求、強迫子女聽卷。而在當今,由于義務教育的普及,教育子女的重任轉嫁到了學校,因而大家也不會再要求子女聽卷。最后,由于社會的快速發(fā)展,當代的年輕人和祖輩、父輩在思想觀念上存在著巨大的鴻溝,他們忙于求學、就業(yè)、打工,自然也不可能承擔起傳承念卷的重任。
在生態(tài)學上,一個種群的綿延發(fā)展有一個重要的衡量標準,那就是出生率和死亡率之比。如果出生率大于死亡率,那這個種群的發(fā)展就處于上升期;如果出生率小于死亡率,那么這個種群的發(fā)展就岌岌可危了。這個理論同樣適用于解釋一種文化的發(fā)展和消亡。文化持有人“新”的比例如果大于“老”的比例,那這種文化就處于發(fā)展的上升期,如果“新”的比例小于“老”的比例,那這種文化就面臨青黃不接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