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7月28日,是方寶生命中最黯淡無光的一天。什么真情,什么海誓山盟、花前月下,都抵不過幾張嘎嘎響的人民幣。阿蓉再也不回來了,她去享受她的幸福生活去了……
老婆跟有錢人跑了
方寶最后睜大眼睛看了一眼這個令人絕望的地方:深圳寶安區(qū)光明農(nóng)場,陶瓷廠的宿舍區(qū),一排排的鐵皮屋,陽光把鐵皮曬得發(fā)燙,里面如蒸籠般。
當(dāng)初,阿蓉的哥哥帶著他們來深圳打工。一個同村的小包工頭,他把所有的房子包下來,再分給這些老鄉(xiāng)們租住,可是這個人很不地道,本來說好的房租交給他,由他一起給房東。阿蓉的哥哥給了他一次,他居然不認(rèn)賬,跟房東說沒給。找方寶要了一次,又沒給房東。結(jié)果房東自己跑來跟他們要,阿蓉的嫂子跑去跟那包工頭理論,還被毒打了一頓。從鄉(xiāng)下來到城里,本想多掙些錢,過安穩(wěn)日子,誰承想一出來就這么不順心。這都不算什么,現(xiàn)在有更令人絕望的事情。
陶瓷廠的活又臟又累,沒到飯點就餓得肚子咕咕叫。那時候他們經(jīng)常吃一種當(dāng)?shù)刈畛R姷牟?,叫“西洋菜”,這種菜長滿白須,讓方寶想起老家的“革命草”,吃這種又苦又澀的菜是家常便飯,給他們吃的最好的是油炸豆腐放點雞塊,上面還帶著毛的,不知是什么肉放在里面。
那是最好的生活。
阿蓉3個月前在食堂吃飯時,在碗里扒拉出一條綠汪汪的菜青蟲,她再也坐不住了,忍著淚花摔了盤子,氣沖沖跑出去,說什么也不肯回陶瓷廠上班了。一個遠(yuǎn)房親戚介紹她去南山區(qū)的一家飯店做服務(wù)員,那邊工資高,活兒也輕松。方寶不忍心她跟著受這樣的苦,所以,特意請了一天假送她去南山。
回來后,老杜罵方寶死腦筋,那么漂亮的老婆不留在身邊好好看著,也不怕給人拐跑了。方寶沖他一樂,自信滿滿地告訴他:“阿蓉絕不是那種人?!?/p>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開始他打電話,老婆還耐心地跟他拉拉家常,聊一聊飯店的事情,可是最近一段,她打電話都心不在焉,沒說兩句就說忙,把電話掛了。他猜到了些什么,但又不愿意深想。
一次,工友們回來后坐在外面的大樹下的碎石堆上一邊乘涼,一邊閑聊,方寶聽見他們說到自己的名字:“方寶老婆多久沒回來了?”“兩個多月了吧?”“咳,你還不知道吧?聽說跟飯店老板對上眼兒啦!昨天傍晚我看見她偷偷回來把包袱都拿走了。”“別瞎說,小心被他聽見了?!边@是老杜的聲音。
他們一定是胡說八道!方寶心里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會這么絕情地不說一句話就離開!他在憤怒和不解的驅(qū)使下趕到南山區(qū)的那個酒店。方寶對自己有信心,也因為他對自己太有信心,所以信賴她,但有時候,背叛正是因為過于信賴才發(fā)生。他到飯店找她,飯店里的服務(wù)員個個支支吾吾的,最后一個做清潔的大媽把他拉到一旁說:“你媳婦跟人跑啦?!闭缋隙潘聹y的,她走了,跟著一個有錢的老板走了。
海誓山盟的愛情
在方寶的記憶里從未穿過新衣褲,他從小就是穿哥哥姐姐穿剩的舊衣褲長大的。貧窮不僅體現(xiàn)在穿衣,更體現(xiàn)在吃飯上。為了省錢,全家人每天只吃兩餐飯,而為了全家人能填飽肚子,米飯中必須加入一些野菜、紅薯,不然糧食是不夠全家人吃一年的。至于菜,特別是肉食葷菜那就更是想都不敢想了。
窮則思變,方寶從小學(xué)開始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做點小生意。有一年過年,方寶突發(fā)奇想,大年初一一大早就輕輕敲開村民的家門,給主人送發(fā)財?shù)呢斏衲戤?,同時送上一句句恭喜發(fā)財祝福新年吉利的話,使得街坊鄰居叔叔阿姨們喜出望外地夸獎,說這孩子既聰明又懂事,小方寶心里美滋滋的。初一、初二、初三3天,他靠自己居然賺到了30塊錢!這可是70年代的30塊??!
杜永澤(年輕的老杜)感到了方寶身上的某種腳踏實地的做事風(fēng)格,他們慢慢地成了挺要好的伙伴。轉(zhuǎn)眼初中,在當(dāng)時白糖是緊俏物資很難買到,沒有國營商店的證明是很難從糖廠批發(fā)到的。但是方寶叫上杜永澤來到離家50公里外的糖廠,對負(fù)責(zé)看廠子的老頭說:“我家里面開了很大的鋪子,現(xiàn)在是來拿樣品的?!比缓箅S便留了一串電話號碼,這樣就以批發(fā)價拿了兩袋白糖?;丶宜麄冇謱滋橇闶鄢鋈?,賺到了其中的差價。
方寶自我開創(chuàng)的營銷之路不僅解決了自己上學(xué)的學(xué)費(fèi)、書本費(fèi),對家中有了一些幫助,也讓他贏得了愛情,而杜永澤則因此耿耿于懷。
他們家鄉(xiāng)的孩子由于貧窮,差不多上到中學(xué)就輟學(xué),開始忙著幫家人照顧莊稼,打理雜事。那段時間,很多人都在追阿蓉,都到她家的地里幫著收秋。經(jīng)常是十幾個男孩子幫她家干活,方寶也在其中。而方寶覺得自己個子小,家里也窮,他只有靠自己的踏實肯干來積極表現(xiàn),他不僅做小生意,還能寫詩,不久前還有一首詩在鎮(zhèn)上的雜志發(fā)表了,所以阿蓉在眾多的愛慕者中選中了這個能寫詩和做生意的小個子男生。每次大家忙完農(nóng)活,阿蓉家里是管飯的,而阿蓉就有意無意坐在方寶的旁邊,大方地給方寶夾菜,而阿蓉也是讓杜永澤失眠的那個女生。
阿蓉是個獨立的姑娘,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胡扯,盡管家里極力反對他們在一起,但她相信這個小個子男人。
他們的地下情從1988年開始,一直持續(xù)了5年,加上阿蓉隆起的肚子,才讓雙方的父母在這年春節(jié)前一個寒冷的清晨做出最后的妥協(xié):“管不了啦,生米煮成熟飯了,你們就把事辦了吧!”
婚后的日子本來在物質(zhì)層面上并沒有太大的變化,方寶在鄉(xiāng)下有限的小打小鬧也并不足以支持岳父大人的娛樂生活。兒子的出生加重了方寶的擔(dān)憂。阿蓉自然是被方寶含在嘴里捧在手上,什么活都不沾,好吃的一定要先給她吃。于是,方寶的困境越來越明顯。
阿蓉的哥哥想到外面闖闖,聽說村里的人到深圳打工,沒兩年就蓋起兩層小洋樓,還買了拖拉機(jī),他們不知道為什么外面能這么快地掙錢,但是想總比在這鄉(xiāng)下有奔頭。阿蓉也建議方寶一起去看看,方寶說好。而這個決定,讓如今的方寶追悔莫及。
死都不怕還怕啥
方寶對往事的眷戀,讓他無法接受她跟人私奔的事實。他病了,高燒10天不退,白天黑夜顛倒,噩夢連連,總在大汗淋漓中驚醒,身上的衣服就從沒干過。這天,他掙扎著起來給阿蓉寫遺言,寫完最后一行字,開始收拾衣服,這是可以留給杜永澤的,生病期間,他沒少照顧他。
他數(shù)了數(shù)身上的錢,一共六百多塊,這是他的全部財產(chǎn),也是他能留給爹娘唯一的東西。他在收款人一欄寫下了父親的名字,心里的恍惚再一次產(chǎn)生,這也許是他最后一次寫父親的名字,在留言欄里,他的筆尖停住了。終究不知道該寫些什么,或者說該怎樣對他說,直到郵局工作人員催促,他才把空著留言欄的匯款單寄了出去。
方寶踉踉蹌蹌走出郵局,走上車水馬龍的街道,這是一個近郊的一條街道,路兩旁有商鋪飯店,生意冷清,有幾只狗在圍著大便轉(zhuǎn)悠,蒼蠅嗡嗡嗡飛舞著。方寶走到斑馬線前,他看見對面空置了很久的工地上有一座爛尾樓,鋼筋水泥露出猙獰的面目,好像對著他張牙舞爪。他想:你們也不用嚇唬我,大不了一個死,怕什么?
暮色沉沉,樓房的窗戶都次第亮起桔紅色的燈光。方寶大踏步走過去,他想就在這個傍晚,凌空一躍,萬事皆空。在這個城市,每天都有人死,沒有人會感到新鮮,連上報紙的機(jī)會都沒有。他越想越加速了自己的腳步,準(zhǔn)備登上這個爛尾樓。
可就在這時,方寶在樓梯拐角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差點摔個跟頭。低頭一看,嚇了方寶一跳,是一條很瘦很瘦的黑腿,不仔細(xì)看,會當(dāng)成一根枯樹干。他再仔細(xì)辨認(rèn),一個皺紋滿臉的老男人出現(xiàn)在天色昏黑的爛尾樓——那是他的家。他穿著破爛的衣衫,胳膊比竹竿粗不了多少,他駝著背,如皮包骨的一只手在垃圾桶中翻揀著什么,腿上是撿垃圾蹭上的泥巴和污漬,他另一只手上拎著同樣污跡斑斑的尼龍袋,翻揀得很認(rèn)真。
只見他眼中突然一亮,像看到了什么好東西。原來是一盒吃了一半的點心,他湊過鼻子,嗅了嗅,臉上露出一絲欣喜,他隨即取下草帽,露出花白稀疏的頭發(fā),朝站在一家西餅店櫥窗前的一個孩子揮了揮手,向他嘰里咕嚕地說著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方言,聲音有些干裂,顯得有些嚴(yán)厲,但方寶卻聽得出慈愛。
老男人一瘸一拐地走過去,把手中的點心盒塞到那個孩子的手上,略顯嚴(yán)厲的眼中露出一絲笑意,那孩子也咧嘴一笑。方寶的心猛然一酸,爹蒼老的背影和方圓天真無邪的臉龐同時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剛才強(qiáng)壓下去不敢面對的人一下子都浮現(xiàn)了出來:
“爹娘辛辛苦苦把我養(yǎng)大,而圓圓還不滿4歲,我是一死了之了,可孩子卻永遠(yuǎn)沒了父親,我不但沒有盡到孝養(yǎng)爹娘的責(zé)任,連養(yǎng)大自己娃的責(zé)任也沒做到,我怎么配作一個父親和兒子?難道我要讓年邁的爹娘去養(yǎng)大我的娃嗎?”方寶呆立在路口,兩腳不能動彈?!安?,我不能死!我要賺錢,我要活下去,我要照顧我的爹娘和我的娃!”
(待續(xù))
摘自《年輕人,干銷售去》
文建祥著
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
定價:3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