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是種古怪的生命

我們常常會突然誤以為我們的小孩是別的什么轉(zhuǎn)世或者附體，比如他（她）第一次看你，你會覺得他（她）是你認(rèn)識許久又失散多年的親友，他（她）第一次說“我愛你”時，你會覺得他（她）一定就是你某一世的那一半……

書包里的神奇望遠(yuǎn)鏡

多多堅信我的書包里有一架超級望遠(yuǎn)鏡，無論我身在何處都可以透過這架望遠(yuǎn)鏡看到她的一舉一動。

這架望遠(yuǎn)鏡是在她奶奶家誕生的。那天她正遵循著小孩兒欺負(fù)隔輩人的不變宗旨調(diào)皮搗蛋著，奶奶情急之下就亮出了這件法寶——超級望遠(yuǎn)鏡。

“爸爸看著你呢，快吃飯?！蹦棠替?zhèn)定地說。

“爸爸不在?！倍喽喔渔?zhèn)定，而且自信。

“他用望遠(yuǎn)鏡看著你呢?！蹦棠涕_始編。

“……”她沉默，思索。因為她不知道望遠(yuǎn)鏡是什么，但她確信那是一個神奇的東西，可以讓爸爸隨時看見她，并且之后爸爸會嚴(yán)肅地批評她不好的行為。她想了一會兒，張開嘴吃起飯來，并且安靜地吃了青菜。

“爸爸看見我吃菜了?！彼H有成就感。

“對，爸爸看見多多吃青菜了。”奶奶乘勝追擊，徹底擊潰了她的防線，并且成功地招降了她。

幾天之后，我和她躺在床上，應(yīng)她的要求陪她睡覺，并且講5個故事。講完第二個小白兔和小山羊比賽吃飯之后，正準(zhǔn)備講小烏龜愛睡覺，她突然坐起來仔細(xì)地上下打量起我。

“怎么啦？”我問。

“你的望遠(yuǎn)鏡呢？”她問。

這之前她奶奶已將望遠(yuǎn)鏡一事通知了我，所以我相當(dāng)鎮(zhèn)定。

“望遠(yuǎn)鏡在樓下呢?！蔽掖?。

“在樓下哪兒？”她似乎有些懷疑。

“在爸爸的書包里?！蔽矣行┗艁y。

“我想看一看。”她果然懷疑了。

“嗯——待會兒看好嗎？”

“不，現(xiàn)在看?！彼_始下狠招了。

“明天起床看?！蔽冶粩D到了墻角。

“不，不明天看，現(xiàn)在就看?！彼讲綖闋I開始又一輪進(jìn)攻。

“好，現(xiàn)在看。”我口中答應(yīng)人卻沒動，打算混過去。

“你去拿呀，爸爸?！边@個爸爸叫得好，充滿了甜蜜又暗藏挑釁，準(zhǔn)確并且不露鋒芒?！鞍职?，我想看一眼望遠(yuǎn)鏡。”她再次施招，狡猾地望著我。

我沉默了幾秒鐘，站起身向門口走去，我能感覺到她犀利的目光緊貼在我的后背，一瞬間我使出了最強(qiáng)的一招——欲擒故縱。

“多多，爸爸把望遠(yuǎn)鏡拿來，送給你，好不好？”我充滿誠意地問她。

她停頓住，驚呆了，計劃完全被打亂了，她只是想看一眼，證實一下，可爸爸不僅可以拿出來，而且還可送給她，這簡直是太不可能。她斷定爸爸有望遠(yuǎn)鏡了，因為可以送給她，并且她斷定送給她是一個圈套，怎么可能有這等好事？

“等我長大了你再送給我吧。”她放出一個煙幕彈，準(zhǔn)備撤退。

“還是送給你吧?！蔽议_始反攻。

“不要，長大再送?！彼吠肆?。

“那先看一看吧?！蔽页藙僮窊簟?/p>

“不看了，讓它在書包里吧，講故事。”她敗下陣去。

“好，講故事。”我長出一口氣。

這以后她經(jīng)常向我打聽望遠(yuǎn)鏡的動向，我每次都提議送給她，她每次都堅決拒絕，她會說放書包里吧。

其實我真有一架神奇的望遠(yuǎn)鏡，只是不在書包里。我把它放到心里，換了個名字叫想念。

月亮上的雪人

每日我們看著自己的孩子，腦中都會冒出許多古怪的想法，因為這些孩子真的是很古怪的生命，他們的世界與我們的世界其實是兩個太不相同的世界。

那天，當(dāng)她說完下面這句話，我瞬間認(rèn)定她是張愛玲轉(zhuǎn)世，她說：“雪人躲在月亮上彈鋼琴，它就睡在小鳥的翅膀旁邊?！蔽业睦咸鞝?！上帝！My God！她才3歲零3個月，叫我怎能不亂想。

冬天時，北京會下幾場還算大的雪。我會在家中的后院堆上一個雪人，用兩個煤球當(dāng)眼睛，一根枯木做鼻子，再扣上頂帽子外加一把破掃把插在手上，是十分標(biāo)準(zhǔn)的雪人造型。她從幼兒園一回到家我就會興奮地告訴她雪人來咱們家了，她立刻就沖到客廳的玻璃門前，將臉貼到玻璃上，然后用十分熟絡(luò)的口氣對著雪人說起話來。我常常在一旁替雪人與她對話，這時她就會制止我說爸爸你別說話，我跟雪人說話呢，于是我只好閉嘴。

那些夜晚，當(dāng)她不情愿地洗完澡刷完牙后，她都會要求去看一下雪人。我抱著香噴噴的她走到二樓的窗邊，我們都會盡量輕聲細(xì)語地交談，因為她說天黑了，雪人已經(jīng)睡著了。我們朝下望去，窗外是天寒地凍的北京某處的一個小院，院中站著一個幾天前我弄的人形雪堆，我早就忘記了雪人是人，是小朋友們的好伙伴。我只是偷眼望著女兒小小的稚嫩臉蛋，她則親切地看著她的雪人伙伴。她對雪人說了關(guān)于非常歡迎對方來她家，以及她今天在幼兒園發(fā)生了什么，還有她吃了什么糖等一些很重要的事。又問了雪人幾個關(guān)于冷不冷、餓不餓、喜歡她嗎之類的問題，最后互道晚安才與我一起到床上去講故事。

就這樣，她與雪人相處了一整冬。

春天來了，雪人一點點融化、風(fēng)干，最后變得只剩下一些小塊冰疙瘩?？稍谒壑心切┍廊皇悄莻€雪人，她并不在意對方容貌的改變，或許在她心中雪人就應(yīng)該是這樣變化的。她還是會與雪人說你好、再見、晚安，并且還是將自己的生活一一告訴對方。那一塊塊冰疙瘩被她弄得連我都開始相信是活的，以至于有時上午我坐在沙發(fā)上看球賽時都會不時地看一看院中。因此當(dāng)雪人已經(jīng)完全不成樣時我還是沒有把它弄走，院中就這樣不當(dāng)不正地堆著一堆被北京風(fēng)沙浮土弄臟的冰。

一場春雨將院子沖洗得干干凈凈，她回家后問我雪人呢，我說雪人回家了，去找它的爸爸媽媽了。她又問我雪人還來嗎，我說冬天下雪時就再來咱們家。

天氣一天天轉(zhuǎn)暖，我們又一起找到了一些新的朋友和話題，比如院中人工湖里的魚和鴨子，花壇里有名字的花，半夜不睡覺的狗，陪她洗澡的大小黃鴨子、河馬、海馬、水鈴鐺、螃蟹、小鯨魚……陪她洗澡的人可真多。

雪人她似乎已經(jīng)忘了，起碼我是這樣想的。直到我認(rèn)為她是張愛玲的3分鐘前我都認(rèn)為小孩子就是這樣，新的事物到來就會忘記以前（現(xiàn)在我認(rèn)為其實成年人才是這樣）。那天她依舊不情愿地洗完澡刷完牙，然后一臉若無其事地對我說，爸爸咱們?nèi)タ纯囱┤税?。我一時茫然，心想哪來的雪人呀，都快要開冷氣了。但憑著我之前對長頸鹿的經(jīng)驗，我也一臉鎮(zhèn)定地回應(yīng)著：“好哇?！?/p>

我們來到窗邊，我向下望著院子，又望著她。她看著天空，順著她我也莫名其妙地向空中望去。這是一個月圓的晴朗的夜，月光柔和地投向我們，將她的臉龐照成了銀色的，鄰居家的大銀杏樹上有一座勤勞并且很懂建筑學(xué)的喜鵲耗時近兩年修建的4層復(fù)式豪華鳥巢，這鳥巢此時就好像在月亮的旁邊，看著好像一幅畫。她看向月亮，目光深情幽遠(yuǎn)，然后她神秘地對我說：“它在那兒，雪人躲在月亮上彈鋼琴，它就睡在小鳥的翅膀旁邊?！?/p>

我沉默著，心中充滿了感動。

那一刻，我們沉默著，只是望向那片天空。

原來她早就為她的雪人找好了家，并且還一直惦記著它。

第二天，我們又去看望雪人。這一夜，沒有月亮，我們停在窗邊，片刻，她對我說，雪人關(guān)燈啦。

“阿多力瑪提透”咒語

“阿多力瑪提透”是一句咒語，如果有一天你的爸爸媽媽消失了，你就說一句“阿多力瑪提透”，然后爸爸媽媽就回來了。當(dāng)她認(rèn)真地告訴我這句咒語時，我還不能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從她的神情我知道這句咒語非常重要。她媽媽走過來解釋說她今天看完兒童劇《小蝌蚪找媽媽》之后就一直在念這句咒語。我回過頭蹲下身又問了她一次什么咒語，她大聲自信地回答道：“阿多力瑪提透?！?/p>

小孩子總有一天會開始意識生死這件事，只是他們了解得并不清晰，于是就會用一種他們最了解的方式來代表死亡。她選擇的是消失，并且希望用咒語令消失這件事也消失。咒語來自一出兒童劇，她認(rèn)為很靈驗。

她第一次使用是在我們倆都在書房而她在客廳看電視的時候，突然她想到我們此刻就“消失”了，于是大喊一聲“阿多力瑪提透”，我們應(yīng)聲出現(xiàn)。她似乎很不放心，懷疑是我們配合的，就又試了幾次，每次我們都及時出現(xiàn)，她才確定這咒語好用。當(dāng)然我們也提醒了她，如果在外面爸爸媽媽“消失”時這咒語要配上爸爸媽媽的手機(jī)號碼才管用。

晚上，我和她一起睡覺，她告訴我有一天她長大了爸爸媽媽就變小了，她會買好多好吃的給爸爸媽媽。接著她飽含深情地說爸爸媽媽就別消失了，不然好東西給誰吃呀！如果消失她就喊“阿多力瑪提透”，然后爸爸媽媽就回來和她一起分享好東西。并且她自己不吃，因為她長大了，小孩兒才吃，而那時爸爸媽媽變成小孩兒了。她給爸爸媽媽分吃的，爸爸喜歡吃辣椒，還有啤酒；媽媽吃水果還有巧克力。她躺在床上自言自語，我聽著竟然全信了。

（待續(xù)）

摘自《我的肩膀，她們的翅膀》

黃磊著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

定價：3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