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急診室外,“手術中”的紅燈刺眼地亮著,照著醫(yī)院深長的走廊。
我坐在冰冷的金屬椅上,白大褂還未脫,就這么癱軟成泥。我用力握了握手,那密匝匝的冷汗于掌心匯聚了起來,好像掌紋里流出了淚水。
可是我已哭不出來了,心里有個洞,塌陷下去,靈魂墜入深淵。腦海里模糊憶起平常病人家屬坐在椅子上等待的姿態(tài),或哭或慟,也只是滿懷同情的擦身而過。原來,真的只有難過是你一個人的。
閉上眼,嘗到唇邊咸澀的淚水……
眼前是茫茫白霧。
一
盛夏,他抑郁不得志。
他考入了警校,如愿以償。我難以想象他經(jīng)歷的成長過程,因為那時我正忙于畢業(yè)答辯。導師就是現(xiàn)在我們科的主任,我被畢業(yè)離愁襲卷,還要忙論文,忙得像個陀螺團團轉,忘記了問候。
后來,他從警校出來,分到了派出所管理戶籍。那是個偏遠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離在市中心的家甚遠,他很好強,執(zhí)意考警校的念頭讓爸媽不愿給他任何經(jīng)濟支援。
每次我說去看他,他都在電話那頭哈哈一笑,用認真誠懇的語氣說:
“姐,我過得很好,同事待我很和氣,工資不多但很輕松。過年回家我給你帶這邊綠色自然的桂花糕,不比‘秋涼軒’的差。”
二
秋涼軒,是A市最為著名的糕點店,但要說秋涼軒的招牌,非桂花糕莫屬。那兒的桂花糕,是我與姐姐最甜蜜而難忘的記憶。
小時候,我和姐姐上小學前一直住在舊公寓樓里,旁邊便有家“秋涼軒”。那時沒有連鎖店,規(guī)模也很小,只有夫婦二人經(jīng)營。他們姓陳,我們每次去買桂花糕,都“陳叔叔”“陳阿姨”地叫。陳阿姨臉頰上有個梨渦,看到我和姐姐,就笑著捏捏我們的臉,梨渦里盛滿寵溺。
從何時開始,“秋涼軒”門口開始冷清了?我只記得,當我和姐姐再次踏進門店里時,夫婦倆的頭發(fā)白了不少。陳阿姨勉強沖我們笑,梨渦不再美麗,惟有滄桑。她顫抖著手,撫上我的腦袋,哽咽道:“咱們唯兒,小時候也和阿澈一樣活潑可愛呢,怎么會……”“唯哥哥怎么了?”我年紀尚小,口無遮攔,姐姐在背后掐了我一把,生疼生疼的。但遠沒有真相來得令人心痛,陳唯不小心沾染上了毒品,陳阿姨攢的辛苦錢就這么敗光了。據(jù)說他在KTV吸毒時被抓,送戒毒所了。想起唯哥哥從前陽光俊朗的模樣,看到陳阿姨夫婦將一手經(jīng)營的店盤給她遠房表親時淚眼婆娑,我第一次感覺到了世事無常的辛酸。
三
放下電話,我沒有心情去忙別的事,端著個小凳兒,爬到了頂樓陽臺。在那里,我可以輕松俯瞰這座城市繁華的模樣。我覺得我將一切塵煙踩在了腳下,走出塵世喧囂之后,原來我只寂寥一人,只靠回憶祭奠過往。
阿澈在那件事后,再次提起了“秋涼軒”。
易主后的“秋涼軒”在陳阿姨表哥的運作下,可謂起死回生。做出那晶瑩剔透桂花糕的人已不在,但多了許多花樣的名頭之后,規(guī)模竟然越開越大,成為A市最著名的糕點店。
阿澈說過,浮生渺渺,幾人守得一生心?
而我笑他便是其中一個。
兒時悶夏,我牽著阿澈的手,站在“秋涼軒”對面的梔子樹下,夏梔香氣襲人,阿澈眼里噙著淚,倔強而不舍。
陳阿姨仿佛一夕之間蒼老在盛夏綠蔭里,她和丈夫背著大包小包,背起對這座城市的沉重記憶,互相攙扶著,依偎著,行走在兩旁長滿高大喬木的路上。暑氣逼人的夏季,陽光穿梭游弋在枝葉蓬勃的縫隙里,斑斑駁駁,照在他們微駝的背上,好似淡淡的傷疤。
我知道,阿澈想當緝毒警察的夢,因那場變故而生??上?,夢想再美有何用?阿澈,他不過是個小片兒警。
四
今天,我遇到季隊了。他剛從F市回來,結束了難得的年假。
我與姐姐敘完舊,走出警局大門,便望見不遠處的花壇邊站著一個高大的人。那背影,亦如當年在警校遇見的清秀正直的大師兄。他給新生講犯罪心理的入門級課程,還未步入社會的我們同樣稚嫩,可他在面對罪惡與陰暗心理時,表現(xiàn)出的與眾不同的犀利與警覺,讓我印象深刻。
這個男人,帶著我一直以來的崇拜,成了本市破案率最高的刑警隊大隊長。
聽到我的腳步聲,他緩緩轉過來,我走近才留意到他青色胡楂冒出了許多,但他眼里依稀的落寞告訴我,他心情不佳。
“季隊……”我聽到自己內(nèi)心支離玻碎的聲音,我在早上上班時聽說季隊與嫂子離婚了。嫂子據(jù)說是個溫柔美麗的教師,與季隊是高中校友。我從未在警局見過她。我明白,季隊的工作性質注定了要忽視家庭,早些日子,在難得的母校慶典上,我就見他掏出皮夾,沖里面嫂子的照片發(fā)呆。
“唉——不提了,其實我料想到這個結果,我為了工作虧欠了她許多?!蔽乙幌蚓粗氐膸熜峙c前輩露出那樣無奈的表情,我卻拿不出任何話來安慰他。
“阿澈,今天我找你,是轉托程局的一個任務?!痹S久,我聽到季隊低沉的嗓音響起。夕陽里,似乎多了份悲哀與凄涼。
“你們分隊的徐隊,在執(zhí)行任務中受了三槍,一槍打在左胸,正在搶救。你今晚多小心。今夜,‘天池’不會太平啊?!蔽衣牭贸鏊钌畹膿鷳n。
“嗯,我會小心的。”其實,我真的不確定,今夜我是否可以順利完成任務,但我必須成功。我們已經(jīng)沒有多少個三年可以等。
“阿澈,聽說你還有個姐姐,還有父母等你回家?!?/p>
季隊語重深長地說完,便消失在黃昏里。
殘陽似血。
五
夜幕降臨,我對黃昏那血染般的景象心有余悸。仿佛什么不好的事會發(fā)生。
母親打電話,讓我回去吃晚飯。我今夜不值班,就順道買了父親最愛吃的叉燒鵝,給母親買了件衣服。
“阿秀,回來就回來,買那么多東西干嗎!”和藹的父親,即使年過半百,也依然有當年做教授的儒雅。
餐桌邊,母親依然坐在那張雕花木椅上,她還是那么美麗大方,儀態(tài)萬千。只是聽見響動,她轉過頭的那一瞬間,燈光下,銀絲一閃,我頓覺酸楚。
她飛快掃了我身后一眼,眼里掠過淡淡的失望。我心知肚明:“媽,阿澈,他很忙,今天我們還通了電話呢?!?/p>
“行了,別提那個不孝子,三年了,家也不回,管個戶籍的片兒警忙什么忙?他們警校的師兄,季隊長前陣子還休假,回家呆了好長時間呢。別以為我不知道?!?/p>
我坐在旁邊笑了笑,沒搭話,多半母親發(fā)牢騷,我和父親只需吃就行。
吃過晚飯,坐在沙發(fā)上,陪母親看家庭倫理劇。即使再怎么狗血,人家也有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畫面。觸景生情,阿澈又成了我們牽掛的一個。不知怎的,我不想提及他,拒絕想起我們過往的一切,心里總惶惶不安。我與阿澈是孿生,但愿不是真的。
夜深無眠,我打開電視看夜間新聞。女主播很面熟,不過她講的內(nèi)容我不感興趣。我想來想去,決定給阿澈打個電話。
突然,電話鈴響起來了,理查德的《綠袖子》,曲調悲傷而壓抑。我顫抖著手,接起這個莫名其妙的電話。院長打來的,“蘇秀醫(yī)生,有重傷患者,人手不夠,你來一趟!”
醫(yī)生這個工作,深夜催電話也不是頭一回。我立即拿起衣架上的衣服,沖出家門,電視都忘了關。
我不知道的是,就在我關門的那一刻,女主播播報了一則新聞:“本市警方破獲了今年國內(nèi)最大一起走私販毒案。凌晨,在‘天池’娛樂城里,當場抓獲毒販與吸毒者30余名,繳獲海洛因、冰毒等毒品。據(jù)悉,警方布置這次抓捕行動三年之久,調動了數(shù)千警力,安排的臥底警察中有一名年輕人受重傷,目前生死未卜,正在第一醫(yī)院搶救。緝毒分隊隊長徐向寒同志昨日下午搶救無效死亡。讓我們?yōu)槿嗣窈镁炷?!?/p>
夜色寂寂,誰家燈火長明。
……
“蘇醫(yī)生,蘇醫(yī)生,你還好嗎?”小護士搖搖我的肩膀,我逐漸清醒。再沒有比現(xiàn)實更殘酷與冰冷的了。
“阿澈,阿澈怎么樣了!”我把她當成最后一根稻草,我已是快溺死之人,但我仍希望阿澈能夠平安。
“哦,你放心,你弟弟已經(jīng)搶救過來,在重癥監(jiān)護室,主任說,熬過這24小時,就沒事了?!彼Φ貙捨课?。
我一步步挪到病房外,透過厚厚的玻璃,看到我唯一的弟弟戴著呼吸面罩,身上插滿了管子,生命仿佛變得紙一般薄。我終究堅強不起來,淚決成堤。
我不敢相信,會用血肉模糊會來形容自己的弟弟。我以為又是一次平常的手術,卻發(fā)現(xiàn)我壓根無法站上手術臺,我渾身顫抖,連手術刀都握不住。眼睜睜看他生命在流逝,身為親姐姐卻救不了他。那一瞬,我有些沖動,想把那伴隨著自己多年的鋒利的手術刀扎進自己體內(nèi),來緩解不知所措的恐慌。
阿澈的生命體征被一根紅線牽動,起起伏伏。
猶如一場夢。
我希望夢醒來,阿澈還是那個阿澈,一個小小的片兒警而非臥底的緝毒警察,他有明亮的夢想,與樸素的生活。
然而,生活并非兒戲,深度擁抱了他的疼痛與美麗,我終究要接受這一切帶給我的秘密。阿澈用愛嚴守著這個驚天秘密。
身為警察,尤其是臥底警察,意味著沒有像季隊那樣的榮耀,一輩子無名更是絕大多數(shù)臥底警察的宿命。他們只能懷揣對生命的敬畏以及對職業(yè)的忠誠,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品味血淚換來的成果的甜美。
阿澈曾說過:記得是最好的原諒,原諒是最美的遺忘。
他選擇了為堅持正義而戰(zhàn),他無悔。
我望著他蒼白的年輕面龐,我知道他在承受一切苦痛時,一定記得生活的美好,于是他原諒了傷害,便也遺忘了傷害,選擇維護更多人的夢想與生活。
阿澈,你是我的驕傲,一直都是。
六
又是一年桂花開,桂花糕仍有記憶里的味道。在時光深處,透骨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