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提出,要深化教育領域綜合改革。其中,以下四個方面的改革引起了輿論的廣泛關注。
一是“統(tǒng)籌城鄉(xiāng)義務教育資源均衡配置,實行公辦學校標準化建設和校長教師交流輪崗,不設重點學校重點班,破解擇校難題,標本兼治減輕學生課業(yè)負擔”。“義務教育免試就近入學,試行學區(qū)制和九年一貫對口招生”。二是“推進考試招生制度改革,探索招生和考試相對分離、學生考試多次選擇、學校依法自主招生、專業(yè)機構組織實施、政府宏觀管理、社會參與監(jiān)督的運行機制,從根本上解決一考定終身的弊端。探索全國統(tǒng)考減少科目、不分文理科、外語等科目社會化考試一年多考”。三是“深入推進管辦評分離,擴大省級政府教育統(tǒng)籌權和學校辦學自主權,完善學校內(nèi)部治理結(jié)構”?!爸鸩饺∠麑W校、科研院所、醫(yī)院等單位的行政級別”。四是深化科研體制改革部分提到,“改革院士遴選和管理體制,優(yōu)化學科布局,提高中青年人才比例,實行院士退休和退出制度”。
這四個方面的改革針對的都是教育的“老大難”問題:義務教育不均衡、擇校熱高燒不退、學生課業(yè)負擔沉重、基礎教育應試教育、教育行政化趨向嚴重、學術行政化與功利化??陀^而言,這些問題早在2009年國家制訂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時,就曾引起社會關注,此后,2010年正式頒布的《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2010-2020年)》(以下簡稱《綱要》),針對這些“老大難”問題,均提到明確的改革思路。但遺憾的是,在隨后的三年時間里,《綱要》提到的這些改革并沒有得到充分落實。
《決定》提到的教育領域綜合改革,基本上都是對三年前頒布的《綱要》所提到的相關改革的重申。比如,對于高考改革,《綱要》提到的考試招生制度改革,就包括“以考試招生制度改革為突破口,克服一考定終身的弊端”,“探索招生與考試相對分離的辦法,政府宏觀管理,專業(yè)機構組織實施,學校依法自主招生,學生多次選擇,逐步形成分類考試、綜合評價、多元錄取的考試招生制度”?!疤剿饔械目颇恳荒甓啻慰荚嚨霓k法,探索實行社會化考試”。“完善學業(yè)水平考試和綜合素質(zhì)評價”,“逐步實施高等學校分類入學考試,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入學考試由全國統(tǒng)一組織”。略微不同的是,《決定》提到了“全國統(tǒng)考減少科目、不分文理科”,明確“外語等科目社會化考試一年多考”。
很顯然,這體現(xiàn)了國家堅定推進教育改革的決心,可眼下的問題是如何貫徹《決定》,切實推進教育綜合改革。在筆者看來,應從以下三方面著手。
其一,應把握改革的核心實質(zhì),抓住教改的“牛鼻子”
《決定》提到探索全國統(tǒng)考減少科目、不分文理科、外語等科目社會化考試一年多考,這些設想的出發(fā)點是不錯的,即希望通過減少科目減輕學生負擔,不分文理科提高學生的科學素養(yǎng)、人文精神,一年多考緩解學生的考試焦慮。但筆者看來,如果這成為未來高考改革的重點,恐難起到多大效果。高考改革必須以考試招生分離為核心,如果不推進考試招生分離,而只是在考試科目、考試形式上做改革調(diào)整,將很難打破當前的應試教育體系,切實緩解社會的考試焦慮。高考改革是基礎教育改革的“牛鼻子”,而考試招生分離又是高考改革的“牛鼻子”。
推進招生與考試相對分離,方法其實很簡單,只需把目前已經(jīng)嘗試的90所高校自主招生與集中錄取脫鉤,將自主招生移到統(tǒng)一高考之后,并把統(tǒng)一高考的功能從目前的選拔轉(zhuǎn)為評價即可。在統(tǒng)一高考成績公布之后,大學可自主提出申請的成績要求,達到申請成績要求的考生可自主申請若干所高校,大學獨立進行錄取,一個學生可以獲得多張大學錄取通知書。這樣的考試、招生方式,就做到了考試招生相對分離,落實學校的招生自主權,同時擴大學生的選擇權。如果操作成熟,就可以進一步在此基礎上改革考試。實行一年多考,最終形成多次考試、多次選擇、多次錄取,建立全新的多元評價體系。這種考試、招生方式就是香港地區(qū)高校在內(nèi)地招生的方式,已經(jīng)運作多年,實踐證明這種方式在技術上并不存在任何難題。
從目前的高考改革思路來看,雖然再次提到了考試招生相對分離,但是改革的落腳點可能還在考試改革,包括統(tǒng)一考試、減少科目、一年多考,這都是在不改變集中錄取制度前提下進行的。這樣的改革效果尚需觀察。需要注意的是,我國過去20年的高考改革,一直在高考科目上做文章,從7門到6門,再到3+X,可應試教育的局面并沒有大的改觀,原因在于高校在錄取時還是按單一的分數(shù)從高低結(jié)合志愿投檔錄取。再就是,推進一年多考,須對應多次錄取才有成效;否則,多次考選擇最好的一次成績計入總分進行排序錄取,還是為一次集中錄取服務,非但不能減輕學生考試焦慮,反而可能增加學生的考試焦慮。
同樣的問題也存在于院士管理制度改革中,《決定》提出院士退休和退出制度,被認為是深化科技體制改革的“亮點”之一。客觀而言,相對于此前院士沒有退出機制來說,這一改革確有進步意義,會讓當選院士感受到“淘汰”的壓力,也防止院士一直掌握最高學術權力。但是,這卻不是觸及根本的院士管理體制改革。
我國院士制度的核心問題是院士利益化——院士本來是最高學術榮譽,現(xiàn)在卻與具體的經(jīng)濟利益和學術利益掛鉤。某人當選院士之后,這不但是單位的榮耀,個人也可獲得各種好處,包括津貼、社會福利,更重要的是學術話語權。從當選起,院士就一直處在學術頂端,是重大課題的當然負責人和各種評審的牽頭人,這導致院士評審、院士管理都存在嚴重問題,如“跑要”公關現(xiàn)象、院士四處兼職、學術腐敗等。有的院士非但沒有起到學術表率作用,反而敗壞學術風氣,改革院士制度勢在必行。“張曙光案”曝出行賄2000萬用于“跑要”院士,就折射出了當選院士極為可觀的“雙重”利益。
近年,針對院士當選年齡過大、終身制等問題,輿論提出過年輕化、建立退出機制的建議。但其實,如果院士只是學術頭銜、學術榮譽,不與學術利益掛鉤,年齡和終身制其實都不是什么問題。只要學者符合當選的條件,什么時候當選都可以,因為當選之后,他還是和其他學者一樣平等進行學術研究,沒有學術特權。同時,終身榮譽也沒有問題,因為只是榮譽而已。
之所以年齡成為一個問題,是因為當選者擁有學術特權,如果年齡大,沒有科研創(chuàng)造活力,這令大家憂慮;而一直不退休,更讓早就度過學術黃金期的老學者一直占據(jù)學術舞臺。在歐美等國,院士就是學術榮譽,與利益毫無關系,甚至有的國家還要求院士繳納會費,于是不存在院士的年齡和終身制等問題,科學院等機構因其學術聲譽而獲得尊重。
所以,院士管理改革的關鍵是應該實行院士去利益化,即取消院士的經(jīng)濟待遇和學術待遇,將院士回歸學術頭銜和學術榮譽。這才能讓科學院、工程院成為真正的學術共同體,而不是異化為利益共同體。
只有把握改革的實質(zhì)推進改革,才能讓改革得以“深化”;否則,改革就會因沒有觸及實質(zhì)問題,而難以對現(xiàn)實教育局面有所觸動。
其二,應針對推進改革的難點,創(chuàng)新教改機制,明確改革路線圖和時間節(jié)點
深化教育改革的每一項內(nèi)容,都需要政府部門轉(zhuǎn)變發(fā)展教育的思維,而怎樣推進教育行政部門放權,將是改革的攻堅戰(zhàn)。
如前所述,新一輪高考改革能否真正深入取決于是否切實推進考試招生分離,而這也考驗教育行政部門是否真正放權,因為實行考試招生分離,要求政府部門把考試組織權交給社會機構,把招生自主權交給大學,把考試選擇權交給學生,要建立全新的考試招生格局。這也是《綱要》頒布三年之后,高考改革遲遲不見具體方案、沒有實質(zhì)性改革舉措的根源所在。
另外,《決定》還提到“深入推進管辦評分離,擴大省級政府教育統(tǒng)籌權和學校辦學自主權,完善學校內(nèi)部治理結(jié)構”。這需要中央向地方放權,政府向?qū)W校放權,落實和擴大學校的自主權。與此同時,學校內(nèi)部也要最終實現(xiàn)行政向教育和學術放權,行政權、教育權和學術權分離。
在筆者看來,上述這些改革不能由教育行政部門主導——這會陷入“放權”的悖論,而應該建立新的改革機制——由全國人大、地方人大討論和審議教育改革的具體方案,一方面廣泛聽取民意,另一方面則監(jiān)督政府部門依法放權推進改革,否則,改革就可能一直懸在空中難以落地。
包括院士管理制度改革,也該尋求新的改革路徑。從利益角度分析,由科學院、工程院自身進行改革是十分困難的??梢哉f,其本身就是既得利益者,只有發(fā)動全體教授、學者的力量,按照學術共同體的屬性,重新制定科學院、工程院章程,才是對院士管理制度進行根本改革,這樣才能重樹院士的學術聲譽。
更重要的是,雖然《決定》總體提出要到2020年見到改革的成效,但對于具體的改革,需要有明晰的路線圖和時間節(jié)點。就拿“逐步取消學校、科研院所、醫(yī)院等單位的行政級別”來說,如果不明確時間節(jié)點,“逐步”就可能變得遙遙無期。
事實上,在《綱要》頒布之后的過去三年,我國是有很多機會嘗試取消大學校長行政級別的。比如,新建的南方科技大學,校長朱清時明確提到“去官化、去行政化”,宣布學校內(nèi)部行政人員將沒有行政級別,可隨后深圳市委組織部出面為南科大公選局級副校長,這也宣告“去官化、去行政化”遭遇重挫。對于一所全新舉辦的大學來說,上級管理部門為何硬要套上級別,耐人尋味。據(jù)說,有級別才能吸引優(yōu)秀人才,按照這種邏輯,大學將永遠無法去行政化。
再比如,我國從2011年年底就開始探索校長公選,教育部選擇了2所部屬院校公開選拔校長。本來,對于新選校長,教育部是完全可以嘗試不再設立級別的——對于“老人”來說,已有級別再取消面臨的阻力勢必很大——可在所有“985”高校新任校長、黨委書記的任命函和新聞宣傳稿中,都會特別強調(diào)指出副部級。試問,這是在淡化行政級別,還是在強化行政級別?
有一種說法是,學校如果取消行政級別,將降低教育的地位,這完全是歪理。教育的地位顯然不能通過級別來體現(xiàn),行政級別的存在恰恰是矮化了教育,既嚴重影響學校的獨立性、自主性,也使學校官場氣氛濃郁。這種說法盛行,暴露出管理者、辦學者并不愿意真正取消學校的行政級別,而是想守住既得利益。即學校有行政級別,對于政府部門來說,可為一些官員提供升遷的臺階(正廳或副部,當前不少高校的校長、書記就空降而來);對于學校的領導來說,則可一邊是學者、一邊是官員,行政權、教育權和學術權通吃。
為此,有必要明確取消學校行政級別的具體時間節(jié)點。既然已經(jīng)意識到行政級別、官本位對學校辦學的嚴重侵蝕,既然已經(jīng)做出決定,要取消行政級別,那還等什么呢?如果沒有明確的時間節(jié)點,取消行政級別這類改革就會一拖再拖,最后拖到不了了之。而且,對于取消學校、科研院所、醫(yī)院的行政級別,適宜采取“一刀切”的方式,不然,就會給學校、科研院所、醫(yī)院以拒絕取消的理由。
進一步說,所有的教育改革都應該有清晰的路線圖,這樣才能讓教改落地,而不是一遇到阻力就打退堂鼓。
其三,應健全教育問責機制,加大教育問責力度
早在三年前國家頒布《綱要》時,輿論就曾評論“亮點”多多,與此同時,輿論也很擔心規(guī)劃會成為“墻上規(guī)劃”。而今擔心差不多變成了現(xiàn)實,三年時間已經(jīng)過去,實質(zhì)性的教改卻了了?,F(xiàn)在《決定》再次重申改革的內(nèi)容,但愿這次能動真格,真正深化推進,以啃硬骨頭的勇氣去兌現(xiàn)改革的承諾。
如何兌現(xiàn)?除建立新的改革機制、明確改革路線圖之外,有必要加大教育問責力度。拿《決定》提到的“統(tǒng)籌城鄉(xiāng)義務教育資源均衡配置,實行公辦學校標準化建設和校長教師交流輪崗,不設重點學校重點班”來說,其中義務教育不設重點校、重點班,是2006年我國新修訂的《義務教育法》早就明確規(guī)定的內(nèi)容,也就是說,這已經(jīng)不再是改革的內(nèi)容,而屬于依法治校的問題了。
《義務教育法》第二十二條規(guī)定,“縣級以上人民政府及其教育行政部門應當促進學校均衡發(fā)展,縮小學校之間辦學條件的差距,不得將學校分為重點學校和非重點學校。學校不得分設重點班和非重點班。”按照這一規(guī)定,如果義務教育階段學校還存在重點校、重點班,就應該對當?shù)卣蛯W校實施問責??蛇z憾的是,從這一法律頒布至今,各地都還存在各種形式的重點班、重點校。有的地方雖稱取消了重點班、重點校,卻出現(xiàn)了示范校、試驗校、創(chuàng)新班,只是換了一個“馬甲”而已。對于這類現(xiàn)象,卻沒有人被問責。
原因在于,雖然該法也明確了問責,可是卻是上級政府部門問責下級政府,同級政府部門問責教育部門,問責結(jié)果可想而知。對于法律明文規(guī)定的條文尚且如此,《綱要》《決定》有關這部分內(nèi)容的意見能得到怎樣的執(zhí)行,自然會令公眾心有疑慮。
要打消疑慮,一方面,必須改變目前的教育問責機制,應該由人大實施問責,各級人大應實施監(jiān)督權、質(zhì)詢權,檢查教育部門、學校執(zhí)行教育法律法規(guī)的情況,并根據(jù)情況追求不執(zhí)行教育法律、不依法推進改革的責任。另一方面,應該完善教育民主管理決策,在地方建立兩大機構:一是地方教育撥款委員會,負責教育撥款預算,監(jiān)督政府部門依照預算撥款,這可改變地方政府單方面主導撥款的格局,從義務教育均衡出發(fā)轉(zhuǎn)變義務教育資源配置模式;二是建立社區(qū)教育委員會,成員由政府官員、人大代表、社區(qū)內(nèi)學校校長、教師代表、家長代表、社會賢達組成,負責社區(qū)教育發(fā)展戰(zhàn)略,參與學校的管理、監(jiān)督。這些既是改革的應有內(nèi)容,也可為改革的順利進行提供保障。
責編:趙 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