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和蕭紅之間,我喜歡張愛玲,阿赫瑪托娃與茨維塔耶娃之間,我喜歡阿赫瑪托娃??偟膩碚f,我偏愛理性健全、低溫冷感、優(yōu)雅縝密、非藝術(shù)性格的類型。茨維塔耶娃對我來說太灼熱和顛簸了,看她的回憶錄簡直會被灼傷,甚至一到別人轉(zhuǎn)引她的時候,文字都會立即升溫。茨維塔耶娃又特別喜歡破折號,每次都讀得情緒起伏,激烈暗藏,好像一個言辭激動到喘息不止的人——通常,只用句號和逗號的人直白確定,讓人覺得放心;省略號太多感覺氣勢不足,丟下含糊的詞義就跑了;全是長句讀得累,全是短句信息碎。張愛玲是把長句用逗號剁碎了,讀得不吃力信息又能落腳。
也許正如茨維塔耶娃自己所說,她的體內(nèi)有兩個人,一個傳統(tǒng)的俄羅斯婦女和一個浪漫的波蘭貴婦人。她憎惡日常生活,可是,也正是她,恪守婦職,帶大孩子,并無逃避。她和阿赫瑪托娃坐在一起就是靜物畫邊上的一個演員,一個安靜凝神,一個容器很淺,處處會把自己波出去,有點兒表演人格。
茨維塔耶娃長得五官粗硬,煙不離手。和一般女性不同,她喜歡丘陵,討厭泥沼;喜歡野葡萄灌木叢,討厭切花和花盆里開放的一切。阿赫瑪托娃紀(jì)念她的詩里稱她為接骨木——我特地跑去查了一下接骨木的圖,原來它是忍冬科,漿果成熟不是平穩(wěn)結(jié)果而是爆炸式的,從安靜的翠綠中突然爆發(fā)出成熟響亮的烈焰。再想想茨維塔耶娃:她詩歌的張力、韻腳的爆炸性、移行的攻擊性、那黑暗中的力量,正像女詩人那蹈險而來的詩行。這就是一個女詩人對另外一個女詩人的成像和敬意。
她喜歡攀登山脈,然而對無論徒步還是泅水都不能戰(zhàn)勝的大海則無法欣賞。她有一句關(guān)于大海的甚為有名的話:“我不愛大海,我無法愛,那么大的地方,卻不能行走?!彼膼矍樵娨蚕袷菓?zhàn)鼓:“我要從所有的時代,從所有的黑夜那里,從所有的金色旗幟下,從所有的寶劍下奪回你。我要從所有人那里奪回你,我要決一雌雄把你帶走。你要屏住呼吸?!薄嗝幢牒返挠?,勇敢的宣言!然而茨維塔耶娃真的配置了一個剛猛粗糙鈍感力強大的內(nèi)核嗎?其實她膽小到連過馬路都害怕,甚至她的感情途徑都有某種男性化的生硬而澀滯的熱情——她非常窮,別人接濟她,給她的女兒買了童車,她不能當(dāng)面表達謝意,可是有一次一個小偷溜進屋里偷東西,她沒戴眼鏡把他當(dāng)成了一個朋友,拿自己僅有的胡蘿卜茶來招待他。她接雜志社的稿子,只因為聽說對方的編輯部所在地曾經(jīng)住過莫扎特。非常的任性,意氣行事。“我……總是從愛(即對各種聲望的愛)開始并且以了解而告終。”她天性易激動,激情啟動成本太低,總是用想象力夸大和美化對方,繼而幻滅。這差不多是她與所有同時代人的交往模式。這種熱烈夸張的想象力在她的散文里也滿溢著,她談音樂,寫每個音符都洇開了信息爆炸式的行文,和她比,納博科夫和于斯曼都弱爆了!
阿赫瑪托娃自然是一生眼瞎,專遇爛人,以至于被楚科夫斯基指為“她專愛上拋棄她的男人,在這個領(lǐng)域無人可敵”。茨維塔耶娃的路徑又不一樣,她把很多東西稱之為自己的朋友,幻想破滅了就分手,她的愛一向是“以永別,以決裂,而不是以結(jié)合相愛”。她只愛能被表述的東西,而不是具象的,有形狀之物,包括她的愛情。比如和帕斯杰爾納克十六年的通信,卻只匆匆見過一面,承載愛情的,始終是抽象的語言而不是具象的生活,是高懸的美術(shù)而不是日常使用的器皿。她給里爾克寫信說:“我不活在自己的唇上,吻了我的人將失去我?!薄皭矍橹换钤谡Z言中?!彼非蟮氖恰盁o手之撫,無唇之吻”。她怎么談戀愛呢?說實話我也很費解,她太窮了,生活極度清貧,衣服是借來的,數(shù)月不能洗澡。我很喜歡她的一首詩,叫《桌子》:“三十年在一起,比愛情更清澈。我熟悉你的每一道紋理,你了解我的詩行。”這桌子是她的(或許是)唯一的始終不渝的戀人。她的驕傲和被寵溺都在詩句里,而她也深知自己的文字魅力:“有些人是石頭做的,有些人是泥做的,而無人像我這樣閃耀!”——這話如果放在一個庸常之人身上,那狂勁會讓人生厭,但是茨維塔耶娃用來簡直有點兒悲壯,因為她也知道“人們愛我的詩歌,爭相傳頌,可是他們對我本人的愛,卻那么少,那么無精打采”。
吉皮烏斯寫別雷,說他是被天才的箭射中了,帕斯杰爾納克說波洛克“他一開口,就像兩扇大門打開,市聲涌入,這個城市就通過他的嘴在介紹自己”,茨維塔耶娃自己說:“創(chuàng)造的狀態(tài)是什么?誰棲居在你身上?你的手不是你的,而是他的執(zhí)行者,他是誰?他是想通過你造成的?!痹诖木S塔耶娃的命運和才能中,充滿了這種“被執(zhí)”的味道。或許,某一種類型的才子才女,就像產(chǎn)麝香的雄麝和拉出貓屎咖啡的貓,是一種通道和載體,所以,人們對她的精神分泌物愛得發(fā)狂,卻對她的本體愛得零星稀落。
她一生孤獨 ,無論是在感情還是文學(xué)坐標(biāo)上。她從未加入過任何詩歌流派,在歐洲被僑民文藝圈排斥,回俄國更是完全跟不上鏗鏘音節(jié)。她寄居的地方連門都沒有,掛著布簾。她對利季婭說:“我只剩兩百塊錢,如果我能賣掉我的毛線就好了,我什么也不會做。”
茨維塔耶娃上吊身亡——她在文字和非文字層面上是兩個人,她一直用文字層面的那個自己抵御和托起非文字層面的那個自己。最后,她無處可躲,只好躲進了死亡:“她把頭伸進繩索,就象埋到了枕頭里?!彼f:“我不想死,我想消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