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桐的陰影

外面的太陽很明亮，A從床上坐起來，下了床，拉開窗簾，望了一眼天空，那些光便抓住時機照到她的臉上，使她的臉像塑料模特的皮膚那般白燦燦。然后，她穿著睡袍走進衛(wèi)生間洗漱，披散著柔順的頭發(fā)，這是她的標準發(fā)型，她從不把它扎起來。在這之前，她從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張CD。把它放進播放機里，音樂瞬時流淌出來，是她喜歡的《天空之城》。她的包里一直放著兩張碟片，是她找了一個專門刻錄碟片的朋友幫忙做的，她自己下載的歌曲音頻，全是非常喜歡的歌曲。

她對朋友說只做兩張，一張是她喜歡的，一張是另一個人喜歡的，一定要分清楚。她的朋友做得很用心，為她在兩張碟片上用黑色筆分別標注“風”和“雨”，而不是標注上集和下集，那樣的確不太美觀?！帮L”是她喜歡的，“雨”就是另一個人喜歡的。

她為她最好的朋友做了“雨”——曾經(jīng)“拜把子”的閨蜜——她覺得這很值得。

吃過午餐。她要去位于市中心的銀河公園喂鳥。她穿上一套粉色的連衣裙出門了。她的包里一直存放著兩套衣服，但那套運動裝她從不穿。

在公園里，她一直繞著幾處花壇轉圈。走在她前面的是一個男子，他的身影看起來很熟悉。她試探著走到男子的前面去，再回頭打量，卻又不是她認為的那個人。是的，她差點就喊一聲男朋友的名字。這人不是她男朋友。她男朋友離開她有一年多了。如果她男朋友沒有離開她，也許他們已經(jīng)結婚了。也許還會有個孩子。雖然她對一切從沒有把握，并且充滿了惶恐。

她男朋友對她很好。在床上也是。常常以她為中心，絕不強迫她為他干什么。他們做愛的時候，男朋友一般都在上面，雙手按在床上撐住身體，輕柔地推送，A開始也很受用，微弱地呻吟。但接下來她會突然狂躁起來，她張大眼睛對他喊，大力啊，我需要熱情！這樣的情形每次都會出現(xiàn)，令她男朋友稍微有些不適應。但他還是會遵從她的命令，加快速度力度，那東西直達她的體內深處，猛烈地沖撞。偶爾她有一次全程溫柔地做完愛，她就會在完事后表現(xiàn)出懊惱的神態(tài)，她就要求男朋友再來一次，下一次又會是一個火熱狂躁的過程。

她男朋友對這個一會兒恬靜一會兒狂野的女朋友一點辦法都沒有。等到他決定離開她遠走高飛時，心底仍然沒有答案。

往往在做愛結束以后，心滿意足的她會躺在男朋友的臂彎里，興奮地說著什么。很久才能睡著。

黃昏暗淡的光籠罩了公園里的植被，籠罩了行人的頭發(fā)，籠罩了A的臉龐。A漸漸從恍惚中走出來，此時，她步入通向海岸的那條路。

每次她都會走到最東邊，那里是萬平口海水浴場，一個響當當?shù)穆糜蝿俚?，夏天洗澡沖涼的好地方。每年都會有數(shù)以萬計的游客慕名到此，即便每年都會淹死十幾個人，他們還是勇敢地奔赴甜蜜的刑場。

她到達海岸，并不會脫掉鞋子用光腳去接觸海水。她只是遠遠地看著大海，看海浪在萬頃良田之上翻滾。她只是看一會兒，看一會兒就走開。第二天再來，再看一會兒。

她看著翻騰的海水，眼神恍恍惚惚。她想到她和閨蜜一起來這里玩耍的時光，很多時候，她們一起來洗海澡，閨蜜最喜歡泡在海水里，懶洋洋地跟她說笑。她想到閨蜜最后的笑臉時，記憶越來越模糊。她只好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白色的浪花往海岸上爬，又退回去了。

B通常在傍晚時分回到家。打開門，她看到媽媽在客廳里安靜地坐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說，我回來了，媽媽。

媽媽沒有任何反應。

媽媽看起來坐在那里已經(jīng)很久，燈光使得她的臉更加蒼老。每當看到媽媽這種狀態(tài)，她的心就會揪在一起。

這種狀態(tài)常常也沒有辦法去解決。她像往常一樣，先走進廚房看一下，她讓一只手依次拂過煤氣灶、菜刀、勺子、煤氣閥，接下來她默然回自己的房間睡覺去了。不知道媽媽在那里要坐多久，她一直沒有說話。媽媽仿佛坐在另一個世界里，也不是，若真是在另一個世界里，媽媽就不用再這樣坐下去了。

她們常常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演繹獨幕劇。

回到自己的臥室，她走到窗前，看向外面，漆黑的夜色撲面而來。這座樓靠近大馬路，這一刻路上車輛行人并不多，路燈照著靠近樓房的那棵法桐，顯得肅穆寂然，風使它的枝條不停搖晃，那映在路面上的影子也跟著搖擺，像一只張牙舞爪的小魔獸。

又是早晨。是一個陰天，微弱的光充斥在房間里，潮濕的空氣帶著壓抑感，外面看起來就要下雨了。B起床去到衛(wèi)生間，扎好自己標志性的馬尾辮。先前在播放機里她放了一張CD，她的包里一共有兩張碟片，她放的是適合下雨天聽的那一張。第一首是她喜歡的《動起來》，郭富城富有磁性的音色彌漫了整個房間。

她穿上她的運動裝。吃過早餐，她跟媽媽告別。她的媽媽沒有回應。她再次說，我走了媽媽。

你不要回來了！媽媽說。

為什么？媽媽。

我不再需要她，我已忘記她。

媽媽，你在說什么？你忘記吃藥了嗎？

別傻啦孩子。那件事情已經(jīng)過去十一年了。她走了，去了另一世界。

B聽著媽媽歇斯底里的喊話，表情越來越陰沉。

我一直都活著。媽媽。爸爸死得早，我要陪你一輩子的。

別這樣，就讓它過去吧。

B低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求求你了。忘了吧——

媽媽大哭，在咆哮。打碎了花瓶。跪倒在地板上。

不。媽媽你冷靜一下！一切都會好的。

她撫摸媽媽的后背，輕柔的。

媽媽慢慢冷靜下來，像一只吠叫個不停的寵物狗慢慢平息了。

后來，媽媽歪倒在沙發(fā)上竟然睡著了。她真的太累了。B把她輕輕扶起來，放到沙發(fā)上面，讓她側躺著，這樣比較舒服。然后B去了一趟廚房，出來后直接帶上門走了。外面，烏云暫時沒有完全遮住太陽，陽光還是頑強地投落在人群中。

A回家的時候，爸爸和媽媽都坐在客廳里。爸爸在抽煙，煙灰已經(jīng)很長，但還沒有落到桌子上，它在這個時間靜止了。媽媽看著自己位置的前方，目不轉睛，可那里根本沒什么可以吸引人的東西?？蛷d里煙霧繚繞，迷住了他們的眼睛。

A坐到爸爸旁邊。這時煙灰轟然落下，爸爸看一眼窗外，窗子開著，大雨來臨前的潮濕氣息撲面而來。他說，今天你必須去第三醫(yī)院啦。我沒有別的辦法，爸爸要拯救你。

A遲疑了一會兒才說，不！我絕不去。

她的聲音很大，把自己嚇了一跳。

你必須去！把你的十七歲忘掉吧！爸爸求求你——你當時沒有能力救她，你沒有罪！

我不去！我不去！

A開始變得狂躁。爸爸對媽媽說，快把繩子拿來。

樓下有警笛聲，短促急躁地從陽臺那邊傳過來。天更加陰沉，看起來雨也快要下了。

爸爸，你打了電話？

是，在你回來之前我就打了。

后來，各種聲音充滿了樓道：上樓梯的腳步聲，然后是敲門聲，一只花瓶破碎的聲音，還有誰的吼叫聲。這一切，聽起來像是一首搖滾歌曲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