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謝蓮

蒼鷹堡的紅蓮天下獨絕，那年謝容為她躍下云池，捧出一懷紅蓮時，她是動過心的，但只有一瞬間，她就明白，這世間事不過是個早和晚。

她早一步被洛雪衣?lián)斓?，他晚一步被她撿到，無關(guān)風(fēng)月，不問朝夕，只怪命運太過清晰。

——《紅顏手札·洛芷》

（一）

洛芷瞎了有三年了。

三年前見到洛雪衣的尸體時，她不眠不休地哭到昏厥，醒來后眼前就像蒙了一層水霧，再也看不見東西了。

洛雪衣的尸體被安置在閣樓頂層的冰棺里，她原本是要隨他而去的，但那時她名義上的夫君，蒼鷹堡少主謝容卻擋在冰棺前，紅袍一揚，嘶聲說了那樣一番話。

“你要是敢死，我就挫骨揚灰，將他的尸身毀得干干凈凈，再也不存在于這個世間！”

末了，他上前，顫著手摟住她，在她耳邊道：“好阿芷，你知道嗎？這世上其實有兩顆五色蓮心，一顆收在蒼鷹堡，一顆流落在堡外，若是聚集了兩顆，莫說解百毒……縱是起死回生也不是不可能的?！?/p>

彼時謝容不過是想暫時安撫住洛芷，以此說辭讓她不至于絕望，卻不想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從此入了魔障，不管不顧地要洛雪衣活過來。

她滿臉凄惶地抓住他的衣袖，淚流不止：“求求你，救救哥哥，救救他……”

閣樓坐落在山崖邊，頂層的風(fēng)很大，吹得窗欞呼呼作響，他久久凝視她，終是別過頭，澀然開口：“蒼鷹堡的那顆五色蓮心即刻會送來，含于洛雪衣口中，保他尸身不朽，生息不絕，至于另一顆，我會派人去找，不過要找多久，誰也不知道……”

他離去時只聽到她一下跌跪在地，伏在冰棺前又哭又笑，漆黑的長發(fā)包裹著纖秀的身子，早已看不見的雙目淌下歡喜的淚水。

即便是瞎了，她眼里也始終只有洛雪衣。

心頭一悸，他按住胸口，胸腔里跳動的那顆心格外紊亂，他沒有回頭，只是一步一喘息，模糊了視線。

后來的謝容時常在想，如果當(dāng)初沒有闖豐瀾谷，沒有在谷外遇上仇家，沒有受傷滾落山崖，沒有被洛芷救下，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那時洛芷將他安頓在山洞里，日日照料，他傷好后不愿離去，反而不時偷溜進(jìn)豐瀾谷，還總是半夜三更摸進(jìn)洛芷房間，纏她說話。

他起初只是覺得有趣，藏在樹間，想見識一下豐瀾谷的三千姬人，見識一下傳說中的雪衣公子。

但漸漸地，他便笑不出來了——因為洛芷的境遇。

洛芷在谷中的地位極低，每天起早貪黑地干活，還要受到各種欺凌，而這些，身為谷主的洛雪衣卻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他身子不大好，一張臉年輕俊美，頭發(fā)卻是半白如雪，洛芷精通醫(yī)術(shù)，時常為他熬藥施針，盡心盡力，卻換不來他一個好臉色，即便這樣，她仍甘之如飴。

他們的關(guān)系奇怪得讓謝容忍不住去探究，直到有一次，他看見洛芷為洛雪衣施針后，跪在大殿中，鼓足勇氣送出了那個她趕制好幾夜的香囊。

香囊內(nèi)塞滿了藥草，有安神之效，一針一線都是她熾熱而卑微的心意。

但洛雪衣只是隨手接過，拂袖一拋，將香囊直接扔進(jìn)一旁的火爐里，暗處的謝容差點驚呼出聲。

“夜間多夢與你有何干系？我不需要這種小玩意兒，你做來也沒用，何苦白費心思？”

簾幔飛揚，殿里響起洛雪衣冷冷的聲音，跪在地上的洛芷渾身顫抖著，眼睜睜地看著火舌一點點吞噬掉香囊，她不敢出聲也不敢動彈，只是過了許久后，才低下頭去，有淚珠墜落殿面。

“是，公子?！?/p>

那一瞬，謝容終于再也忍不住了，他胸膛起伏，只覺得這樣的姑娘不該有此遭遇，更不該執(zhí)著于眼前這個鐵石心腸的人。

他剎那間萌生了一個念頭。

兩天后的一個夜里，趁守衛(wèi)松懈，他潛入洛芷房中，出其不意地點昏她，將她掠走。

洛芷醒來時已身在蒼鷹堡，一睜眼便看到謝容紅袍獵獵，捧著一懷蓮花站在她床前。

“好看嗎？這是我們蒼鷹堡的紅蓮，天下獨絕，這個季節(jié)開得最好了?！?/p>

（二）

起初很長一段時間，洛芷都被謝容弄得哭笑不得，無計可施。

同蒼鷹堡的亦正亦邪一般，他也是個很神奇的存在，身上既有孩子氣的一面，又有霸道不講理的一面。

他不準(zhǔn)洛芷離開，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在“解救”她，以報她的救命之恩，洛芷如何也說不通，還被他成天拉著去看紅蓮。

紅蓮開在山崖下一大片云池里，每到黃昏時分，晚風(fēng)輕拂，水面泛起漣漪，云霧間紅蓮搖曳，美不勝收。

謝容就像個迫不及待和人分享的孩童般，將自己的“秘密基地”一五一十地展示給洛芷看，還為洛芷躍下云池，捧出一懷又一懷的紅蓮。

濕漉漉的長發(fā)貼在背上，他與她在夕陽中四目相對，一字一句說得極其認(rèn)真：“因為所有人都對你不好，我就特別想對你好，想和所有人作對。”

夕陽中謝容的一張臉?biāo)鉃囦?，洛芷禁不住想伸出手為他擦拭，但到底停在了半空?/p>

她低下頭，長睫微顫，聲音輕得幾不可聞：“可是哥哥給了我姓名，給了我生命，給了我一個家……我是不可能離開他的?！?/p>

是的，哥哥，洛芷告訴謝容，洛雪衣將她撿回豐瀾谷，一手帶大，她一直叫他“哥哥”，直到洛雪衣的母親靈宮主去世，他便再也不許她叫他了，還要將她趕出谷。

態(tài)度的陡變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多年來一個拼命往外推，一個卻怎么也不肯走。

“他病得很厲害，不過二十有六，已經(jīng)半白了頭，我們曾說過一輩子不分離，也許他怕?lián)尾坏侥且惶?，所以才會不停趕我走……”

只要一談到洛雪衣，洛芷便會捂住臉，潸然淚下。

謝容與她并肩坐在崖邊，共沐夕陽，看飛鳥相還，見她如此模樣，又是心疼又是憤憤，抱著一懷紅蓮，終是忍不住開口道：“生病就很慘嗎？那我也身患隱疾啊，不如和你家哥哥比比，看誰病得厲害些？”

果然，話一出，洛芷頓時止了泣聲，愕然抬頭望他。

謝容得意揚揚，眉宇間卻又有些難以言明的情緒：“你道大家為何都稱我一聲‘六少’？其實我上面還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只不過在襁褓中就夭折了，我雖是僥幸活下，卻也活得不易，每隔數(shù)月心疾便會發(fā)作一次，屆時燥熱難安，唯有云池蓮水方能平息一二，所以一年之中，我好死不死總得在那云池里泡掉一層皮，這下你說說，到底是你哥哥慘還是我更慘？”

山風(fēng)掠崖，洛芷聽得愣住了，盯著謝容久久不放，謝容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還沒等她開口，便一下站起，紅袍一拂：“當(dāng)然是你哥哥慘了！”

他哼哼道：“少用那種憐憫的目光看著我，方才都是騙你的，我堂堂紅蓮六少，豈是你那病秧子哥哥能比的？！”

說完，他徑直躍入云池，掀起水花四濺，還抓住崖邊洛芷的腳踝，將她一把拖入池中，嬉笑鬧騰起來：“總之你不許走，進(jìn)了蒼鷹堡就別想再出去！”

洛芷在池中尖叫躲閃，夕陽籠罩著兩人的身影，笑聲飛過長空，一瞬間仿佛無憂又無慮，只是衣袂翩躚間，洛芷眼底始終藏著一抹化不開的霧色。

（三）

在得知豐瀾谷三千姬人傾巢出動時，洛芷終于再也坐不住了：“哥哥一定在找我……”

她說著就想沖出屋，卻被謝容攔在了門口，長眉一揚，露出了蠻橫本性：“不準(zhǔn)走，我說不準(zhǔn)走就不準(zhǔn)走！”

洛芷又慌又急，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卻在這時，謝容眉頭一蹙，如遭電擊般劇顫起來，一下按住心口，痛苦萬分。

“六少！”

蒼鷹堡的人圍上來，謝容卻推開他們，踉蹌地奔入月色中，撲通一聲，躍入了山崖下的云池里，水花四濺，紅光大作。

追出來的洛芷停在崖邊，望著池中狂躁難耐的謝容，臉色大變，她驀然想起他曾對她說過的話。

原來，原來他不是在騙她，他真的身患隱疾！

“謝容！”

洛芷在崖邊喚他，手心都在顫抖，夜風(fēng)拂過她的衣袂發(fā)梢，這是個多么好的機(jī)會，她正好可以趁亂離開，以后再想走就難了……

可是……看著月下池中痛苦的謝容，聽著他的聲聲狂嘯，洛芷癱軟在崖邊。

究竟是留，還是走？

紅蓮如血，云霧縹緲。

謝容在池里泡了整整一月，除了每日來送飯的侍女外，有人一直在岸邊衣不解帶地守著他，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洛芷。

她精通醫(yī)術(shù)，每日下池為謝容貼身施針，緩解他的些許痛苦，謝容偶有清醒之時，長睫微顫間，望著為他忙活的洛芷，眼眸漆黑，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日正施針間，兩人貼得很近，他驀然伸出手，水花四濺，竟一下?lián)ё×寺遘频难?，嚇得她手一顫，銀針差點扎偏。

“你為什么沒走？”

他定定地望著她，鼻息以對，心跳挨著心跳，赤裸的上半身精壯有力，將她牢牢地圈在懷中。

洛芷拼命掙扎著，臉頰緋紅，不敢看他，只將目光落在別處：“你先放開我，快放開我……”

濕漉漉的長發(fā)交纏著，謝容呼吸急促，只聽風(fēng)過蓮池，他不知灼熱地盯了洛芷多久，正入神間，一個不注意被洛芷推開了，她趕緊逃也似的上了岸，他卻在池中一愣，見她在岸上面紅耳赤的樣子，狡黠一笑：“我知道了?！?/p>

他站在水里，十足的大言不慚：“因為我太好了，你喜歡我了，對不對？”

洛芷正在岸邊整理濕透的衣裳，聞言臉一紅，一口啐去：“胡說什么，醫(yī)者父母心，我不過是謹(jǐn)遵醫(yī)德罷了?！?/p>

“哦？”謝容拖長了音，兩手一攤，“那我可真榮幸，被你一救再救，你的‘父母心’未必全用在我身上了？”

岸上的洛芷又羞又窘，卻也被他逗笑了，掀起池水向他潑去：“呸，臭不要臉的?！?/p>

兩人一陣笑鬧，風(fēng)過四野，不覺間斜陽升起，洛芷也漸漸累了，靠在一塊石頭上睡去。

謝容就那樣望著她，眸含笑意，只覺得天地間無比安詳，他胸膛里跳動的那顆心都變得柔軟起來。

夜幕一點點降臨，月光傾灑，謝容裸著上半身，濕漉漉地涉過蓮池，悄無聲息地上了岸。月下洛芷睡得正香，清麗的眉目比平時更添幾分柔美，他不知端詳了多久，終是心癢難耐，俯身吻上了她的額頭。

有細(xì)碎的呢喃溢出唇齒，他說：“好姑娘，不管你現(xiàn)在喜不喜歡我，將來總有一天你一定會喜歡上我的，我等著……”

那大抵是他此生用過最溫柔的語氣，就在這夜風(fēng)輕拂的一夜，天知，地知，月知，蓮知，唯她不知。

（四）

謝容一共在池里多賴了十天。第十一天，終于被洛芷瞧出，她生氣地掉頭就走，謝容急忙躍上岸，裹了紅袍就追上去，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阿芷，別走！”

洛芷不理他，仍是要走，幾番糾纏間，他卻忽然開口：“你想救洛雪衣嗎？”

洛芷一下子愣住了，抬頭間長睫微顫，只對上謝容深不見底的一雙眼眸。

“你聽過五色蓮心嗎？”

世上有個詞叫“乘人之?！?，從前謝容從不覺得自己會做這種事，但沒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真的開口了，還是以那種最蠻橫的無賴姿態(tài)。

“一物換一物，嫁給我，做我蒼鷹堡的少夫人，天大地大只能和我在一起！”

他剛說完就后悔了，他不想這么粗暴的，這可是他最喜歡的姑娘啊，可他萬萬沒想到，洛芷只震愕了片刻，便下定決心般，迎上他的目光，輕輕點了點頭。

“好，你說話算數(shù)。”

他至今也忘不了那天的感受，他抱起她在池邊轉(zhuǎn)圈尖叫，風(fēng)吹發(fā)梢，紅袍獵獵，狂喜過后卻涌起一股濃濃的悲哀——

原來洛雪衣在她心中的分量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足以讓她毫不猶豫地拋卻自己，只為換得他余生平安喜樂。

他是她的不得求，而她卻是他的求不得，世間之事不是一物換一物，而是一物降一物。

這一年，蒼鷹堡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婚禮，當(dāng)喧囂退去后，沒有人知道，安靜的新房里，一道屏風(fēng)隔開了兩張床。

這也是當(dāng)初說好的條件之一，謝容已經(jīng)派人往豐瀾谷送藥去了，只有當(dāng)確認(rèn)洛雪衣服下五色蓮心后，洛芷才會同他成為真正的夫妻。

但誰也沒有想到，他們最終等來的是洛雪衣的一具尸體，在送藥人趕去豐瀾谷時，他已與風(fēng)雪同眠，不偏不倚，他們恰恰晚了一步。

見到洛雪衣的尸體后，洛芷的情緒幾乎失控，她哭到昏厥，醒來后就失明了。

而比她更絕望的卻是謝容，這世上他比誰都希望洛雪衣好好活著，因為只有他好好活著，才能換得他和洛芷的來日方長。

可一切都被打亂了，他還沒能等到洛芷慢慢喜歡上自己，他們中間的那道屏風(fēng)就已經(jīng)再也撤不去了。

三年轉(zhuǎn)眼而過，洛芷拄著盲杖，去的最多的一個地方便是閣樓頂層的冰棺前，問他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另一顆五色蓮心找到了嗎？”

謝容心疼她，對著冰棺前的她又氣又急：“洛雪衣一輩子不醒過來，你就打算一輩子不醫(yī)治眼睛嗎？你這么多年學(xué)醫(yī)究竟是為了什么？”

洛芷素衣白裙，額頭抵在冰棺上，雙手輕撫，是無比眷戀的姿勢，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聲音才像從天邊傳來：“十歲那年中秋，我第一次為哥哥做月餅，卻不小心沖撞了靈宮主，連累哥哥與我一同受罰，他替我擋去了大半鞭笞，我們被關(guān)在殿中思過一夜，那時他渾身都是血，我怎么叫他都不醒，我差點以為，以為他……”

“從那以后，我就開始學(xué)醫(yī)，因為我再也不想看見哥哥受傷了，我采百藥，翻古籍，練銀針，一切的一切，從來都只是為了哥哥?！?/p>

“如果哥哥再也醒不過來了，我還要那醫(yī)術(shù)做什么？還要這雙眼睛做什么？”

聲音在冰室中久久回蕩著，謝容胸膛起伏，無數(shù)情緒涌上心頭，卻終是紅袍一拂，跑出了閣樓，徑直躍入崖下的云池中。

整個山崖間響起他痛苦的長嘯，殘陽如血，凄聲飄入閣樓頂層，伴著洛芷靜靜淌下的淚水，交織成了一幅哀婉的畫卷。

（五）

三年來尋尋覓覓，另一顆五色蓮心卻一直沒有找到，而謝容與洛芷有名無實的夫妻關(guān)系，也終于激怒了蒼鷹堡的堡主——謝容的父親。

他六個孩子中唯有謝容存活下來，他對他寄予厚望，絕不允許他毀在一個女人手上，他日后還要繼承蒼鷹堡，怎么可能斷后？

所以逼著謝容休掉洛芷，另娶他人，但謝容一直不從，頂著巨大的壓力堅持到了今天。

但這一年的中秋，他喝醉了，從父親房里出來后，他便喝得酩酊大醉。

天上那輪月依舊皎潔明亮，卻美得遙不可及，從來不屬于他。

此時的洛芷會在哪里呢？不用猜也知道，她一定是提著親手做的月餅，去到閣樓頂層，守在洛雪衣的冰棺前同他“說話”。

每一年中秋都是這樣，她會提前很久開始準(zhǔn)備月餅，每一次做完她都會端到謝容面前，征詢他的意見。

謝容總是不吝贊美，但她自己卻挑剔得不行，廢掉無數(shù)才能選出最滿意的一碟，送到洛雪衣的冰棺前。

而她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她棄掉的那些，總被謝容當(dāng)作寶貝，每一年都吃得干干凈凈。

但這一年，謝容忽然不想再吃那些剩下來的了，他借著醉意上了閣樓，在洛芷的驚呼聲中，隨手拿起一塊月餅，毫不留情地捏碎了。

洛芷抱緊食盒，跌倒在地：“不要，這些是給哥哥的……”

謝容步步上前，醉眼蒙眬，挑起洛芷的下巴，盡量讓語氣聽起來溫柔一些：“阿芷，為我生個孩子吧。”

氣息吞吐間，洛芷瞪著大大的一雙水眸，即使看不清謝容的樣子，卻也能感受到他手心的灼熱，她瑟縮著：“不，你醉了，你別這樣，哥哥，哥哥還沒醒呢……”

她不說還好，一說謝容更加燥熱，無名怒火躥上心頭，猛地就將她懷里的食盒砸在地上，踏碎一地月餅上前：“他醒不醒關(guān)我屁事！我受夠了，我謝容為什么要和一個死人去比？”

他雙目赤紅，伸手就去撕扯洛芷的衣裳，呼吸也越發(fā)急促：“便是我今天就在這里強(qiáng)要了你，你看他洛雪衣又能拿我怎么樣？”

室內(nèi)彌漫著濃烈的酒氣，他死死壓在她身上，旁邊就是洛雪衣的冰棺，他卻什么也顧不上了，只想意亂情迷地一錯到底！

卻是洛芷忽然就停止了掙扎，她仰面朝上的一雙眸淌下淚來，任他灼熱的吻順著她的脖頸一路蔓延，她不再推開他，反而哆嗦著手去解衣裳，主動配合他，她聲音發(fā)顫：“你，你想要的我都給你，只要你救救他，救救他……”

如冷水澆頭，謝容的動作一下子僵住，他霍然抬首，難以置信地望著洛芷，滿室寒氣逼人，酒醒只在這一瞬間。

一聲痛苦的嘶吼中，紅袍倏然從天而降，蓋住她衣裳凌亂的身子，洛芷還沒反應(yīng)過來，那道身影已經(jīng)踉蹌奔出了冰室。

（六）

中秋過后，事情很快傳遍了蒼鷹堡，多年諱莫如深中，少堡主與少夫人的關(guān)系早就成了公認(rèn)的秘密，堡中人多有不憤，為他們的六少心疼不平，而更加怒不可遏的卻是謝堡主。

他狠狠打了謝容一頓，要他好好想清楚，他被抬回去時已昏死過去。

當(dāng)房門關(guān)上，所有喧囂盡數(shù)退去后，屏風(fēng)后的洛芷不知靜坐了多久，終是拄著盲杖，一點點摸索著起身了。

她打開鎖了三年的柜子，那里面裝著她的藥箱，洛雪衣死后，她便再也沒有動過。

風(fēng)拍窗欞，月光灑入屋內(nèi)，謝容是被痛醒的，上過藥的傷口火辣辣的，正有一雙手為他輕柔包扎著。

洛芷的臉上墜下一綹頭發(fā)，神情專注，每個動作都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疼謝容，但她不知道，他還是醒來了，就在咫尺之間的距離里，瞪大著眼望著她。

他一動也不敢動，漆黑的瞳孔里映滿了她的身影，他們靠得很近，近得鼻息以對，能聽到彼此的心跳。

他忽然就忍不住了，屏住呼吸，起身湊上去，在她臉頰上輕啄了一口。

洛芷猝不及防，像受驚的小鹿般，一下就要彈開，卻被謝容伸手一扯，跌入他懷中，緊緊相貼。

謝容顧不上扯開的傷口，圈住她不放：“別，別動，阿芷！”

他氣息溫?zé)?，心跳如擂鼓，洛芷顧及他的傷口不敢掙扎，他喘著氣，在她耳邊輕輕開口：“我剛剛忽然想到三年前，你也是這樣為我施針的，那時的光景多好……”

偌大的屋子剎那靜了下來，外頭風(fēng)聲颯颯，屋內(nèi)暖煙繚繞，洛芷貼在謝容胸口，就那樣聽他說著話，久久沒有動彈。

直到他試探著問出一句：“如果沒有洛雪衣，你會不會，接受我？”

月光籠罩著他們的身影，不知過了多久，洛芷才眨了眨眼，聲音低不可聞：“我不知道?！?/p>

今夜這般的安謐似乎誰也不忍心打破，有淚水滑過洛芷的眼角，她睜著一雙空洞的水眸，“望”向虛空。

“沒有洛雪衣，世上也就不會有洛芷了。”

她緩緩勾起嘴角，側(cè)耳聽著他的一聲聲心跳：“我只知道，我從來不后悔遇見你，謝容，你是這樣好的人，別再為我受傷了，你還是……把我休了吧。”

（七）

長長的拉鋸戰(zhàn)中，謝父終是妥協(xié)，堡主繼任儀式上，謝容心不在焉，漫天煙花下，掃過人群，他最在意的那個人卻不在。

這一夜的蒼鷹堡很是熱鬧，謝容卻因為洛芷的未現(xiàn)身而略顯落寞，她大概又在冰室陪著洛雪衣了，他心中煩悶，一一喝了眾人的敬酒，腳步踉蹌，醉意正涌上時，老管家卻穿過席位，神色慌張，附在他耳邊一番低語：“老奴方才去請夫人，卻看見夫人似乎被人帶走了，塞入馬車直朝后門而去……”

啪的一聲，酒杯墜地，謝容霍然抬頭，煞白了一張臉：“什么？”

他心中電光石火間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是父親，父親要悄悄送走阿芷？這念頭在他拋下滿堂賓客，駕馬狂奔，不顧一切地追去時被應(yīng)驗。

大風(fēng)獵獵，那是謝容后來回想起都心如刀割的一夜，馬車顛簸在山道上，一片混亂中，洛芷整個人摔了出去，滾落山崖。

“阿芷！”

他目眥欲裂，飛撲上去，只來得及抓住她的衣角，兩個人的身影瞬間被黑夜吞噬。

這大概是老天爺開的一場玩笑，因為山崖地勢獨特，他們都沒有死，只是受了重傷，但這重傷，卻讓洛芷在醒來后，瑟縮在他懷里再也不肯離開。

她叫他：“哥哥?！?/p>

是的，陰錯陽差，命運荒唐中，她頭部受到重創(chuàng)，一夜之間回到了曾經(jīng)的年幼，回到了曾經(jīng)在豐瀾谷與洛雪衣度過的無盡時光。

“哥哥。”她執(zhí)拗地這樣叫他，傷好后也與他形影不離，連吃飯都要他喂，懵懂如稚童。

謝容想過無數(shù)次洛芷接受他的情況，卻從沒想過會是在這樣的境地下，他連孩子都沒有，卻開始在洛芷身上嘗到了當(dāng)“爹”的滋味。

他為她唱歌，陪她玩鬧，夜里還要守著她睡，當(dāng)她哭鬧起來時，他還得將她摟在懷中不住哄道，阿芷乖，眼睛只是生病了，病好了就能看見“哥哥”了……

他像陷入一場荒謬至極的夢，一方面希望快快醒來，恢復(fù)正常，一方面又希望夢境無限延長，永遠(yuǎn)也不要醒……

洛芷的病大抵只有天隴山的菩提老人能夠醫(yī)治，謝容在“請”與“不請”間猶豫掙扎，就在這時，一心為他的老管家在他耳邊道：“也許這不失為一個機(jī)會……”

機(jī)會？什么機(jī)會？老管家說得隱晦，他卻聽得分明，便是將錯就錯，趁洛芷這溫順貼近的時候，與她成為真正的夫妻，那么一切便會迎刃而解，她會成為蒼鷹堡真正意義上的夫人，他們還會有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的家，一輩子和和美美，白頭偕老……

這真的是個天大的誘惑，謝容望著床上熟睡的洛芷，可恥地動搖了。

紅燭搖曳，一樣的良辰，一樣的布置，這場“洞房”在三年后姍姍來遲。

謝容手心都在顫抖，盡管之前已經(jīng)哄得洛芷點頭答應(yīng)，但在如今孩童般懵懂的她看來，這不過在玩一個游戲，玩完了就能和“哥哥”永遠(yuǎn)在一起了。

謝容覺得自己很卑鄙，尤其是洛芷拉著他的衣袖，笑靨如花，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望”著他時。

明知她看不見，但他還是莫名地心虛。

所以他捂住了她的眼，顫著身子吻了上去，簾幔飛揚，她軟在他懷里，一聲嚶嚀：“哥哥?！?/p>

那從唇齒間溢出的一聲，仿佛一個霹靂，叫他陡然一震，猛地清醒過來，放開了她連退數(shù)步，呼吸急促間，他反手就扇了自己一耳光。

“來人，快來人！”

他轉(zhuǎn)身向門外而去，一邊套衣服，一邊高聲下令：“快，備馬，我要親自去天隴山請菩提老人！”

（八）

風(fēng)拍窗欞，冰室里寒氣逼人，洛芷怔怔地守在冰棺旁，雙目空洞而茫然。

這已經(jīng)是她枯坐在此的第十六天了，自從菩提老人治好她后，一切都回到了正軌，但她卻坐在閣樓頂層不愿離開，朝升日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謝容懊惱不已，他從菩提老人那兒得知，之前發(fā)生過的一切她都沒有忘記，除了她將他錯認(rèn)成洛雪衣外，自然還包括他那些乘人之危的無恥行徑。

他簡直無顏面對她。

當(dāng)又一次登上閣樓來看洛芷時，謝容依舊不知該說什么好，他只是默默地又為她披上一件斗篷，轉(zhuǎn)身離去時，她卻忽然在后面叫住了他，不過短短十六天，卻像恍如隔世，那一瞬，謝容身子一顫，回過頭難以置信。

像知道他在別扭些什么，洛芷認(rèn)真地“望”了他許久，忽然笑了：“我其實……沒有怪你?！?/p>

她聲音柔柔，舒眉間是一抹難得的俏皮：“我只是在想，堂堂蒼鷹堡的紅蓮六少，以后如果有孩子的話，一定會是個很好的父親?！?/p>

謝容愣住了，洛芷卻笑得更燦爛了：“因為我們阿容，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誰做你的妻兒都是三生有幸……”

風(fēng)掠閣樓，外頭夕陽升起，謝容漸漸紅了雙眼，雖然不知道洛芷為何會突然對他說這些，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接道：“可那個人我只希望是你?！?/p>

洛芷一愣，仿佛有些疲憊，并不去回答謝容，而是話鋒一轉(zhuǎn)，自顧自地道：“我問過菩提老人，連他都不知道另一顆五色蓮心在哪兒，我想，世上大概是找不到了?！?/p>

她伸手撫上冰棺，眸中有水霧氤氳而生：“我的夢也該醒了?！?/p>

那是謝容從不曾聽過的悲切語氣，從前哪怕再杳無音訊，洛芷也是懷著希望的，可這一次，她卻像徹底放下般，緩緩閉上了眼眸。

滴答一聲，淚水墜地。

“謝謝你?！?/p>

緊接著，洛芷眉宇間凄色驟染，狠狠朝冰棺撞去，謝容這才如夢初醒，伸手撲了上去：“不要！”

（九）

人生一場大夢，世事幾番秋涼。

洛芷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道再次醒來時，有個聲音在她耳邊道：“阿芷，另一顆五色蓮心找到了?！?/p>

那聲音有些虛弱，都能夠想見說話的那個人臉色是如何蒼白，而那個人，正是謝容。

他扶洛芷下床，一路往云池而去，嘴角含笑，一字一句說得極慢：“什么也別問，什么也別說，另一顆五色蓮心已經(jīng)送到洛雪衣那兒，有菩提老人在為他醫(yī)治，他醒來后你就和他離開蒼鷹堡吧，一切我都為你安排好了……”

他頓了頓，眉目染了金邊，笑得越發(fā)溫柔：“我只是，只是想叫你起來陪我去看最后一次夕陽。”

崖邊山風(fēng)獵獵，謝容與洛芷并肩而坐，像很多年前一樣，看夕陽滿天，飛鳥相還，云池的紅蓮開得絢麗。

洛芷可能才醒過來，仍是十分疲憊，靠在謝容肩頭，仿佛隨時都會睡去。

晚風(fēng)拂過她的眼角發(fā)梢，她意識模糊間，只聽到謝容不停地在她耳邊說話，從第一次相遇，說到自豐瀾谷掠走她，再說到每年中秋，他獨自品嘗她為洛雪衣做剩下來的月餅，他在黃昏中笑得有些苦澀：“其實我還有個遺憾，我多么想吃一次你專門為我做的月餅，可惜，沒有那個機(jī)會了……”

嘆息中，洛芷聽得心頭酸澀不已，想掙起身子答應(yīng)他，卻一絲力氣也無，只能默默淌下兩行清淚，她還不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她只感覺到一股莫大的哀傷，在這場最后的黃昏告別中。

謝容還在她耳邊呢喃著：“阿芷，你一定，一定要和洛雪衣過得很幸福，如果可以，也請不要忘記我，偶爾想一想我，你知道我最害怕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洛芷的淚越落越?jīng)坝浚恢罏槭裁?，只是越來越慌，她仿佛有種錯覺，她竟然聽不到謝容的心跳了，即使近在咫尺，靠得這樣近她也沒有聽到。

然而她更看不到的是，謝容的身后，蜿蜒了一路的鮮血，是從他的胸口漫出，順著紅袍無聲滴下，她當(dāng)然聽不到他的心跳了，因為他已經(jīng)沒有心了。

他胸口的那顆五色蓮心，早在她昏迷的時候，就已經(jīng)親手挖出來送給了洛雪衣。

這才是蒼鷹堡最大的秘密。

之所以能幸存下來的紅蓮六少，不是老天爺給的奇跡，而是人為地?fù)Q了一顆心，當(dāng)他尚在襁褓中時，便趁他自己那顆心枯竭前，及時換上了一顆五色蓮心，正因為這樣，他才沒有像之前的五個兄弟姐妹一般夭折，也正因為這樣，他才會每隔數(shù)月便發(fā)作一次心疾，燥熱得只有云池的蓮水方能平息。

這個秘密他原本想帶到黃土中的，畢竟誰會那么傻，挖掉自己的心去救別人？

可他居然真的這樣做了，在她希望破滅，萬念俱灰地想一頭撞死在洛雪衣棺前時，他動搖了。

冰室里，菩提老人問他：“甘心嗎？”

他才挖出心，臉色蒼白，卻是望著冰棺里的洛雪衣笑了：“連心都沒有了，何來甘不甘心？倒是有些羨慕這個家伙?！?/p>

未了，他對菩提老人鄭重道謝：“還有我這雙眼睛，在我去之后，也請前輩謹(jǐn)遵承諾，親手換給阿芷?！?/p>

菩提老人點點頭，眸含悲憫，他裝作看不見，只是笑道：“我還能撐幾個時辰？”

“至多兩個時辰?！?/p>

“夠了。”他按住胸口，踉蹌著向外走去，笑中含淚，“已經(jīng)夠和阿芷看一場黃昏了……”

（十）

山崖上的風(fēng)越來越大，洛芷的頭也越來越重，謝容把她按入懷中，輕撫著她的長發(fā)：“睡吧，安心睡吧，一覺醒來什么都會好了……”

遠(yuǎn)處山嵐靜謐，飛鳥相還，晚霞布滿長空，美得就像一個夢。

洛芷終是昏沉睡去，于是便再也沒能聽見，有個人在她耳邊呢喃細(xì)語，無盡溫柔，做了最后的告別——

“其實想想，我已經(jīng)很劃算了……”

“你看，我把心給了他，讓他代替我來愛你?！?/p>

“我把眼睛給了你，讓你代替我去看看這世間的風(fēng)景?！?/p>

“這樣年年歲歲，一生一世，感覺我還一直陪在你身邊，兒女繞膝，白頭偕老，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