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匪石

一

臘月二十五，正是漁民祭灶的日子。

我不喜歡灶王爺那個嘴碎的神，便自己偷了塊饃饃蹲在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啃著。

三叔公走過來在我腦袋上狠狠一拍，才咬了沒幾口的饃掉在土里。我蜷著身體挨打沒說話，直到他把我揪到廣場，火光跳躍間我看見漁家們都擠在火堆旁，有的手里還拎著跟我一樣大小的孩子。

秦暖在柴垛上坐著，白錦衣裳映著火光閃閃發(fā)光。他的手上一拋一拋地扔著一個金馃子，嘴角勾著一抹笑。三叔公摸著腦袋上前訕笑著：“爺，島上十五六的崽子都在這兒了，您挑吧?！?/p>

三天前，是我在海邊發(fā)現(xiàn)了秦暖。乘坐的商船失事，秦暖卻抱著塊板子大難不死地漂到了瓊居島。他抬起頭，發(fā)髻散開濕淋淋地搭在臉頰上，露出一個笑：“小哥，搭把手?！?/p>

我蹚水下去，卻將他的板子狠狠推離了岸邊。

可惜太遲，三叔公和島民們趕到，將貴公子模樣的秦暖救上了岸。那一夜，我聽三叔公磨了一宿的刀，許是和其他島民未談妥如何分贓，容秦暖多活了兩日。待得第三日，秦暖先發(fā)制人。他召集所有人，當(dāng)著大家的面將外裳除下，將貼身戴著的塞滿了金馃子的細(xì)長布囊當(dāng)眾抖出來，說是要買一個小廝。

我又瘦又小，只攥緊了手里的饃饃，緊盯著秦暖。他沖我伸出手，一笑：“我選那個瘦的。”

我沖秦暖一咧嘴：“你膽子倒大，不知道我們家湯鍋?zhàn)永镞€熬著人骨頭呢？”

話音剛落，三叔公就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腳。我趔趄一下，好不容易站穩(wěn)，就看見秦暖指頭一點(diǎn)：“就要他?！?/p>

三叔公捧了金子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歡天喜地地去了，對他而言不用分贓就獲得一筆橫財(cái)還省了張吃飯的嘴巴，真是一筆劃算到不得了的生意。

而用渾身家當(dāng)換了個小廝的秦暖也不再引人注意。他沖我極為嚴(yán)肅認(rèn)真地說：“我餓了，把你的饃饃分一半給我?！闭f完，又忍不住一笑。

我被那笑容灼傷了眼睛，全無之前的囂張氣焰，只呆呆地不說話。他伸手在我腦袋上一拍，自行搶了饃饃掰了一半。

那個饃饃，是我在瓊居島吃的最后一口糧食。我?guī)е业闹髯忧嘏?，在那個晚上偷走了三叔公家的船，連夜離開了瓊居島。我還發(fā)現(xiàn)秦暖除了那張好看的臉，還有雙無力的腳。

他說那是天生殘疾，治不好的。

我把他背到船上的時候，秦暖突然靠近我耳朵：“你良心好，你把我推走，是怕島上的人害我，對不對？”

瓊居島方圓數(shù)十海里多生暗礁，險(xiǎn)得厲害。

十年前，大夏朝同別茲國海事通商，大小商船往來多有失事。起先有船箱財(cái)物漂來，島民們撿著值錢的東西，歡天喜地地走了。后來，有眼紅的便去翻檢漂到海岸邊的尸首，將細(xì)軟一卷而空。再后來，有僥幸抱著板子漂到瓊居島的活人，也多半被謀財(cái)害命。像三叔公那樣的，便是如此。更有甚者，為了敲掉亡者嘴里的金牙，將骨頭扔鍋里煮。

我一害羞，手便一軟，把秦暖扔在了甲板上。秦暖扶著腰連聲哎喲，卻是眉開眼笑。他一手撐頭，一手瞅著我：“你叫什么名字?！?/p>

我背過身子搓搓臉，緩緩開口：“阿昔，不是可惜的惜，是昔時昔日的昔?！?/p>

他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看著我的眼神像是歷經(jīng)滄海。

二

半個月后，我?guī)е嘏氐搅舜笙摹?/p>

秦暖出身于大夏有名的碾玉世家，府上下人仆役眾多，連貼身小廝都配了一打。我剛背著秦暖走進(jìn)秦府大門，就被噓寒問暖的下人們生生擠開。我樂得偷懶，自個兒去廚房討了個饅頭叼著，轉(zhuǎn)身卻被秦暖的嬤嬤在頭上打了一記。

老太太把我拎進(jìn)浴桶，嘴里還嘮嘮叨叨：“府里的下人伺候都伺候不過來了，還從外頭拎個臟兮兮的小子回來。少爺一把年紀(jì)也不長進(jìn)，好歹帶個漂亮姑娘回來！”

怪不得嬤嬤嘮叨，我和秦暖本就是死里逃生回來的。在大海上漂了那么多天，唯一的干糧就是我叼在嘴里的半個饃，若不是我技術(shù)好捕到了魚，我們倆早已餓死了。

我沒吭聲，在桶里扎了個猛子，再濕淋淋地鉆出來。嬤嬤被濺出來的水花潑得要發(fā)火，然而剛盯上我的眉眼就愣了一下。她快手快腳拆掉我的發(fā)髻，打量片刻忽然換了一副笑瞇瞇的臉孔：“姑娘想吃點(diǎn)什么，我先吩咐廚房做著。”

我恍惚了一下，這才想起在瓊居島上被踢來踹去十余年的我是個姑娘。

吃飽喝足的我被送入秦暖的房間，旅途勞頓，我便自來熟地鉆進(jìn)帳子里補(bǔ)了個覺。直到聽見響動，透過朦朦朧朧的紗簾看見秦暖坐著輪椅進(jìn)了房間。

我剛要翻身繼續(xù)睡，卻一眼瞥見自己身上的輕紗衣裙，頓時一個激靈從床上坐了起來。

秦暖在帳外笑著：“阿昔醒了，嬤嬤好像很喜歡你，夸你好胃口呢！”我一橫心一咬牙，掀開簾子就往外跑。

秦暖目瞪口呆，下意識就抓住要奪門而出的我。我只覺得手臂上鉆心地痛，一聲都來不及吭就滿頭大汗地摔在秦暖身上。秦暖下意識地?cái)堊∥遥鏖_我的劉海兒訝然叫了聲阿昔。

迎著房內(nèi)的迷離燭火望著秦暖的臉，我忽然產(chǎn)生一種恍惚之感。似乎在很久以前，我就見過他一樣。

許是知道我是女兒家，秦暖便有些避嫌。他遠(yuǎn)遠(yuǎn)坐在帳外的輪椅上，燭火在他的側(cè)臉上半明半滅：“先生，可有辦法保住她的胳膊？”

郎中搖搖頭：“不好說，這姑娘的胳膊被銳器所傷，又被海水腌泡，要先剔除胳膊上的腐肉，再說其他的。”老郎中將一個熱燙的麻布包敷在我的口鼻上，“姑娘，老夫從一數(shù)到十，你用力呼吸?！?/p>

我照著郎中說的做了，只覺得一股刺鼻的味道涌入鼻竇，讓腦子都昏沉起來。然而當(dāng)?shù)谝坏断氯?，尖銳的痛楚依舊刻入腦子里，讓我一聲尖叫，險(xiǎn)些從床上跳起來。郎中卻仍然一刀接一刀繼續(xù)著，我另一只手緊攥床褥，嘴里驚呼了一聲：“秦暖！”

隔著簾子我看見秦暖渾身顫了一下，身子僵直。我哭到聲音都發(fā)了顫，最后氣力微薄地喊秦暖。

郎中滿頭大汗：“麻沸散似乎對這姑娘不起作用。沒辦法，這傷不得不治?！彼D(zhuǎn)過頭瞪了秦暖一眼：“你倒是過來，跟她說說話！”

秦暖有些猶豫，直到大夫又是一刀下去我整個人像被扔在甲板上險(xiǎn)些跳起來的魚一樣，秦暖終于心軟，推過輪椅捏住我的指尖，聲音溫潤：“你看著我。”

我原本沒想要搞這么大的動靜，秦暖卻握著我的胳膊整個人發(fā)著抖：“在海上漂著的那幾天，你就是割你自己的手臂做餌捉來的魚嗎？”

我只能咬緊牙關(guān)，強(qiáng)扯出笑去安慰他：“你不是暈厥過去了嗎？那個饃饃又吃完了。誰讓你是我主子呢？我不照應(yīng)你誰照應(yīng)你呢？”

他眼神一黯，卻看見我手腕上的一點(diǎn)紅鸞痣，臉色猛一下白了，一句呼喚輕輕出口：“娘娘？”

三

我不知道秦暖將我認(rèn)作了誰，只知道自那一天起，秦暖再也不肯敲我的頭，也不大愿意跟我親密地說話了。只吩咐府里的下人，好生照顧我。我好吃好睡了三四天，看見院子里的下人又開始行裝，這才興致勃勃地蹦跶去找秦暖：“我們?nèi)ツ睦铮俊?/p>

秦暖執(zhí)著一卷書避開我想要拉他的袖子，只淡淡道：“出海。”

秦暖出身碾玉世家，出海遠(yuǎn)赴仙山采玉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我卻毫無察覺，依舊興奮：“這回去哪里？蓬萊？方諸？還是瀛海？為什么不早些跟我說，我這就去收拾行裝?！?/p>

秦暖面無表情：“你的傷還沒有好，不要出海?！?/p>

我愣了一下，笑瞇瞇地道：“我就是在島上長大的，你忘了你是靠誰才活命回大夏的？你既然買了我，自然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他卻突然發(fā)了脾氣：“不錯！你是救了我，但也不用一天到晚掛嘴邊，我總會報(bào)答你的！”

我從沒見秦暖這樣大聲跟我說過話，不禁有些訥訥：“我不是那個意思……”

秦暖深吸一口氣，挪開眼光，像是不想看什么臟東西一樣：“既然你也知道我是你的主子，就做好你的本分。當(dāng)初我買你的時候并沒有寫賣身契，你養(yǎng)好了傷就快些離開吧！”

秦暖的脾氣來得完全莫名其妙，但這茫茫九州大陸我只認(rèn)識一個秦暖而已，不跟著他又能跟著誰呢？三日后，船隊(duì)開拔，我將受傷的胳膊扎緊，換上小廝的衣服，揣上一包袱燒餅就偷摸上了船。

出發(fā)的那天正好趕上秋汛初始，天已經(jīng)沉沉陰了多日，說實(shí)話這樣的日子并不適合出海，不知道秦暖為了什么樣的生意這樣急。我躲在甲板下，聽舵子手嘗試勸服秦暖：“少主，這樣的天氣是海龍王要發(fā)怒啊，咱們還是回吧！”

秦暖堅(jiān)決得很：“我一刻都等不得，必須出發(fā)?！?/p>

我在艙底偷偷探出頭來，頓時臉色蒼白，這個航路分明是開往瓊居島的。

我禁不住渾身發(fā)起抖來，自從我被秦暖帶出來，從沒有想過還要回那個鬼地方。我終于藏不住，推開秦暖的艙室，卻撞見他坐在輪椅上擦身。

秦暖飛速地放下撩起的袍子蓋住自己的傷腿，大發(fā)脾氣：“誰讓你進(jìn)來的？”說完像是認(rèn)出了我，更是生氣：“誰讓你跟來的？”

我一呆，解釋道：“不能回瓊居島，他們會殺了你，也會殺了我的！”

他冷哼一聲：“就因?yàn)槲屹I了你？”

我情急之下一步邁進(jìn)房間：“你還不明白嗎？那個島上常年賺取不義之財(cái)，他們眼睛都?xì)⒓t了。那天你雖然機(jī)智把錢財(cái)全扔給了三叔公，但他們懷疑你身上還有財(cái)物，還逼我殺了你，我迫不得已才帶你連夜離開。要是回去不單你，我也會因背叛族人而被活活燒死的！”

他卻突然抬起頭，眼睛直勾勾地看我：“那你殺了我？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p>

我愣住，他已轉(zhuǎn)動輪椅要走：“你留在船上，不要上島?！?/p>

我顧不得思考他前一句話的意思，撲過去想攔住他，卻不料扯倒了他的輪椅，我下意識地抱住他防止他摔痛。

“你沒事吧？”我吃痛抬頭，卻瞬間呆愣在原地。秦暖之前為了方便擦身捋起了褲管，只見膝蓋以下的小腿腳掌全是冷冰冰的玉石！

我只覺得腦海一陣銳痛，猛抽一口冷氣，看向秦暖的眼中已經(jīng)帶了淚：“玉斐？”

秦暖愣了一下，繼而冷笑起來：“你倒是想起來了，傾城夫人。”

四

當(dāng)年，大夏還不是大夏，秦暖還不是秦暖，阿昔還不是阿昔。

那是大徽末年，我當(dāng)時是國主最寵愛的妃子，喚作傾城。雖然享盡寵愛，我卻總不開心。因?yàn)槲彝低迪矚g上一個為國主煉丹的清俊方士，滿腦子只想要和心愛之人日夜廝守。

后來那方士許諾我，只要我能為他拿來海外仙山開采出來的奇玉如梭石，就帶我海角天涯再不分開。

我那時年紀(jì)太輕，只覺得為心愛之人什么都可以犧牲，而自己不愛的人完全可以棄如敝屣。于是我去找了司玉庫里的小玉匠玉斐，在邁入司玉庫前聽見有人說話，我下意識地就停住了腳步。

只聽見一個清冷的女聲：“如果不是我想來找你，怎么會讓那群呆瓜把我采來？玉斐，這皇宮里冷冰冰的有什么好玩，隨我回去吧！”

這司玉庫里從來沒有女官，我正奇怪，卻聽玉斐嘆了口氣：“阿昔，你是不會明白的。趁著上面還沒有登記造冊，你趕快離開吧?！?/p>

女孩聲音像含了淚意：“我聽那些小太監(jiān)嚼舌根，說你喜歡國主的妃子，你是為了傾城夫人才留在宮里的是不是？！”

玉斐一聲嘆息，我卻因?yàn)槁牭阶约旱拿钟行@愕，不小心碰倒了東西，庫房里頓時安靜。片刻后玉斐的聲音響起：“是誰在外面？”

我有些尷尬，硬著頭皮走進(jìn)去：“是我?！?/p>

庫房里只能看見玉斐一人，我猜想是那女孩藏了起來，便也不戳破。玉斐的臉一下子紅了：“娘娘。”

我想起剛才那女孩的話，打小就知道運(yùn)用容貌優(yōu)勢的我，越發(fā)笑靨如花地看著玉斐：“我來找你，是想問你知道不知道一塊叫作如梭的奇石?！?/p>

玉斐猛地抬起頭來，臉上的紅潮退去：“娘娘怎么知道如梭？”

我握拳微咳：“只是在古書上看到罷了，你掌管大徽的玉庫，若是得緣便將如梭拿來給我瞧瞧。”說完盯著他笑得更是用心，“我只瞅一眼，不耽誤你的活兒，若能瞧見我會很開心的！”

他望向我的眼，喃喃道：“娘娘當(dāng)真會開心？”

我點(diǎn)頭：“自然?！闭f完施施然離開了。

那時其實(shí)是山河動蕩的歲月，皇室偏安一隅。夏軍距皇城不過十里，后宮卻還不知情。玉斐派人來回稟，說得到了如梭石，要見我一面。傳話的人前腳還沒邁出宮門，宮室里就開始騷亂起來。小宮女跌跌撞撞跑進(jìn)宮里，拽住我的袖子：“娘娘，不好了，夏軍打進(jìn)皇城了！”

我哪里還顧得玉斐和如梭石，匆匆找到方士，要他帶我離開皇城。他卻推開我，容色淡淡道：“娘娘，我要的如梭石呢？”

我有些慌亂：“小玉匠說得到了如梭石，可這會子夏兵都打進(jìn)宮門了，我急著來找你，難不成在你心里我還不如一塊石頭嗎？”

方士露出一個笑容，伸手把我摟進(jìn)懷里：“取了如梭石，我在城外十里亭等你?！?/p>

五

那時的我真是天真，輕易相信了心上人的話。宮內(nèi)我總算找到了小玉匠玉斐，他卻兩手空空拉著我要帶我走，說要在兵荒馬亂中保我平安。我摔開他的手，氣急敗壞：“如梭石呢？”

他一愣：“娘娘，非要看見如梭石才肯跟我走嗎？”

我咬著牙：“我在城外十里亭等你，你若是拿來了如梭石，我就跟你走?！蔽揖尤灰矊W(xué)會了騙人。

城外十里亭，芳草萋萋。方士站在草坡上，身下畫著朱砂術(shù)陣。我遠(yuǎn)遠(yuǎn)看著，覺得心里有一陣子沒一陣地發(fā)寒。玉斐終于來了，他小心地捧著一塊尋常無奇的璞玉，聲音誠懇：“娘娘，快隨我離開吧！”

我猛然綻開一個笑容：“玉斐，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呆立在原地，我卻劈手上去奪過如梭石，另一只手已經(jīng)從袖口里掏出方士給我的黃色符咒貼在如梭石上。那塊尋常的石頭猛然發(fā)出極其凄厲的哀號聲，繼而如女孩一般哀哀切切地哭起來。接著表面的灰暗石表像是被生生剖開，掙扎著露出里面光彩奪目的玉石色澤。

玉斐大驚，一把撞開我搶走我手上的如梭石，卻踏入了方士畫出來的朱砂陣。整個術(shù)陣頓時妖異地亮起來，方士倏然睜開狹長鳳目：“沒想到，你竟然是途方石！一箭雙雕，真不枉我忙活這一場！”

那如梭石從玉斐手中跌落，化作一個美貌少女，只是跌倒在地，嘔血不止，身上的皮膚寸寸皸裂，露出觸目驚心的血肉。玉斐撲上去抱住那女孩，連聲地喚著阿昔，而他自己也開始痛苦地抽搐起來，抬頭看我的眼睛變得血紅：“你騙我！”

我慌亂之際，上去拉住方士的袖子：“你瘋了！快住手！”

方士邪魅一笑：“我只聽說宮中得了如梭石，沒想到這途方石也送上門來。我真要好好謝謝娘娘，讓我一夕之間得到上古女媧補(bǔ)天的兩塊奇石，才能煉化神功?！?/p>

我太過愧疚，撲過去想要護(hù)住那兩個人，但是他們渾身都在流血，我根本不知該如何觸碰。玉斐猛地伸手推開我，看我的眼神是刻骨的仇恨，只伸手溫柔攔住那名喚阿昔的少女，聲音哀戚：“阿昔，是我害了你！你不應(yīng)該為我遠(yuǎn)來中原，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我的要求……都是我害了你！”

阿昔慢慢睜開眼睛，已經(jīng)疼得糊涂了：“你不是說你心上人看見我就會跟你走嗎？這是好事情，阿斐你為什么哭？”

他攥著阿昔的胳膊，聲音近乎瘋狂：“沒有心上人，沒有！只有你，我只有你了！”

這聲音直入腦海，讓我心痛如絞。

我頹然后退兩步，秦暖冷冷抬起眼睛看著我：“既然想起來了，你還有什么資格攔我去找阿昔。若不是因?yàn)槟?，會害得我和阿昔身元俱滅，入輪回之苦？更歷經(jīng)三世不得相見？”

我抱住腦袋，拼命搖頭：“我不知道，我不記得，那不是我！不是我！”

“那是你！”秦暖聲音酷寒入骨，“你用如梭石的法力重生，才會在胳膊上生生世世留下紅鸞標(biāo)記。我原以為你不記得，過往恩仇只要我找到阿昔可以一筆勾銷，現(xiàn)如今你已記起，還有什么資格在我面前哀求！”

秦暖攀上輪椅，我哀哀開口：“秦暖，不要回瓊居島！”

他恍若未聞，徑直離開。

六

一定有什么事情錯了，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對。

我爬起來要沖到甲板上找秦暖，但剛站起來，身子就伴著一聲巨響，整個人被甩到船舷上。

觸礁！

我忍痛爬起，攀著船上的繩索大喊：“秦暖，降帆掉頭！”

秦暖被甩到船頭，卻強(qiáng)撐著船舷站起身，長發(fā)飛散映著蒼白的臉，眼神卻看著遠(yuǎn)處的瓊居島，念念有詞：“我一定要找到阿昔，我負(fù)她良多。三生三世，我忍著被浸忘川的酷寒，只為了不忘記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我看著這樣的秦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驚天巨浪卻在秦暖身后緩緩漲起，猛地?fù)湎聛?。我撲過去抱住他，冰冷的海水猛地打在背脊上，接著就人事不知了。

恍惚不知是何年何月，思緒悠遠(yuǎn)恍若前世。只見一片幽白的岸上，那名叫作阿昔的少女小心翼翼地牽著玉斐的袖子：“西天菩提座下的老和尚許過我們，只要再潛心修煉四十九天，我們便可以位列仙班了。”

玉斐抬起頭：“我不愿意成仙，只要能時時刻刻看到自己喜愛的人就好。”他猛地拉住阿昔的手，“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阿昔先是一愣，抬起的眼睛卻是盈盈動容：“你說什么？”

玉斐臉上滿是誠懇：“傾城說，只要帶你來，她就愿意跟我走。阿昔，請你幫幫我！”

少女臉上瞬間血色退去，我心口浮上銳然疼痛，睜開眼睛還是漆黑夜色，身下卻是浮軟的沙土和水波。往遠(yuǎn)處望去，可以看見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火，我卻無比恐懼，急切呼喚著：“秦暖，秦暖！”

不遠(yuǎn)處的淺灘傳來一聲低低的沉吟，我踉踉蹌蹌地?fù)溥^去，將秦暖扶起，情不自禁地抱住他將腦袋埋進(jìn)他的肩窩：“你沒事，太好了，太好了！我們觸礁了，被潮汐沖到了瓊居島。”

月色灑在秦暖青白的臉上，他看著我有些怔住，喃喃道：“阿昔？”

我下意識地想要答應(yīng)，心口卻猛然一滯，他說的阿昔應(yīng)是他真正的愛人，前世被我害死的少女。果不其然，他偏過頭去不愿看我，一味踉蹌地往岸上爬去。

我轉(zhuǎn)頭擦掉眼淚，不顧他的掙扎扶住他的胳膊：“我知道你以為她跟我一起重生于瓊居島，我?guī)湍阏?！?/p>

七

凡人天資太低，昔年方士設(shè)下法陣煉化途方石與如梭石，是妄圖通過仙物增強(qiáng)自己的術(shù)力。我雖然罔顧玉斐對我的心思，卻也不忍心他為此送了性命。

我沖上去想要拉開施術(shù)的方士，卻被重重?fù)]在術(shù)陣之外，一道術(shù)光從我頰邊狠狠擦過，血流如注，皮肉翻卷。饒是面前沒有鏡子，我也知道這一擊必然是毀了我的容貌。

我不可置信地望著方士，他卻面目猙獰：“擋我者死！”

我這才明白，他騙了我，一如我騙了玉斐。他從頭到尾想要的都不是我。

遠(yuǎn)處突然傳來散兵流勇的呼喝聲，我看見他們身上的夏軍軍裝，頓時白了臉。我身上華服重飾，擺明了就是宮中的寵妃，落到夏軍手中，必然保不了貞潔。

我咬著唇，看著恍然未覺的方士：“你是不是從沒想過要帶我走？”

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眼角掛上涼薄卻得意的笑：“娘娘，你比我想象中好騙得多?！?/p>

術(shù)陣中，阿昔因身上貼著符咒，要痛苦得多。玉斐想幫她摘去，卻也逼近不得。這本是情投意合的一對愛侶，卻受我所累落到這步田地。我心中一片蒼涼，橫著心冒著術(shù)光的割骨之痛撞入法陣，摘掉了阿昔身上的符咒。

法陣頓時土崩瓦解，強(qiáng)大的反噬逼得方士后退幾步嘔出一口血。

他氣急敗壞，揮著拂塵向我擊來。我喉中一腥，只覺得有人為我擋了這一擊，恍惚間竟發(fā)現(xiàn)那是阿昔。身邊白光奪目，再醒來已然在幽冥之地。

我恍然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一片虛無，阿昔抱著為法陣所傷的途方石，笑容慘淡地看著我：“那法陣太過刁毒，讓我神魂俱滅，也累得你平白送命難入輪回。好在如梭石本就是佑人重生的，還余這一點(diǎn)法力送你和阿斐往生?！?/p>

我怔怔望著阿昔：“你為什么救我？”

她笑著卻落下淚來：“阿斐喜歡你，有你陪著，他開心些。”

剩下的事情我已經(jīng)全然不記得，但看著胳膊上的紅鸞印記卻也明白，阿昔用最后的法術(shù)送我往生。想必秦暖心中還存著一線希望，阿昔能夠隨我一同往生于瓊居島。

他本是仙物投生，可惜元神受損，又兼受忘川酷寒之苦，第三世投生便無法維持常人全貌，生來便是一雙石腿。好在秦家家大業(yè)大，善加掩飾，避免自己的獨(dú)子被視作妖孽。而秦暖拖著這樣的身體，仍然堅(jiān)持要找到阿昔。我不能確定這份執(zhí)著是出于愧疚還是出于愛情，一如我不能確定當(dāng)年我救他們是否出于對玉斐的愧疚。我只知道自打今生我看見秦暖第一眼，他就在我心里了。

我把秦暖安置在一個偏僻的洞窟中，擦亮火折子燃起火來。映著熊熊火光，我終于忍不住問出口：“你這樣尋找她，是出于虧欠還是……”

秦暖的聲音輕輕響起：“等找到她我要親口說給她聽?！?/p>

他沒有說出于虧欠，不知道怎的我竟然有些高興。

八

第二天天亮，我把秦暖的臉用泥土擦黑，自己也將臉裹得嚴(yán)實(shí)。趁著島上的男人出海背著他偷偷看遍了所有女眷，卻一無所獲。我見不得他難過，只能安慰道：“許是轉(zhuǎn)生后容顏改了也說不定?！?/p>

他斷然搖頭：“途方石和如梭石上古補(bǔ)天時本是一體的，只要靠近必有感應(yīng)，我不可能認(rèn)不出來，除非……”

他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盯著我腕上的紅鸞記，聲音可怖：“阿昔當(dāng)時說過什么？！”

他捏痛我了，我被嚇住，呆呆地說：“說用自己殘余法力送你我往生?！?/p>

他大吼：“還有呢？！”

我支支吾吾：“說她神魂俱滅。”我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似乎明白過來，神魂俱滅如何還能重生？但嘴巴里的慣性卻還是吐出殘余的句子：“她讓我陪著你?！?/p>

最后幾個字顯得這樣不合時宜，秦暖居然狂笑起來，末了一把推開我，目齜俱裂：“讓你陪著我？你算什么東西！”

他推到我胳膊上的傷口，我冒著冷汗跌在一邊，卻見秦暖的眼里淌出淚來，瘋瘋癲癲自言自語：“阿昔，為什么我明白了，你卻糊涂了呢？原來是我貪戀紅塵，不甘修仙寂寞。是我錯了，我錯了！你倒在我懷里時我才明白，我真正愛的人只有你一個！”

他連滾帶爬跌在海灘上，沖著大海嘶喊：“阿昔，你回來！我是阿斐??！”

我淚流滿面地望著他，卻無意間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海天一線間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漁船，我上前抱住秦暖：“快藏起來！三叔公他們出?；貋砹耍　?/p>

他本來拼命掙扎，聽見我吼出這句話才突然變得安靜，我這才踉踉蹌蹌把他背進(jìn)了山洞。

因?yàn)檫B夜的折騰，秦暖有些發(fā)燒，我照料他到后半夜才見他穩(wěn)定下來。我略微心安，靠著他不知不覺睡著了。

我被腥咸的海水潑醒，睜開眼自己正被綁在島中央的刑柱上，腳底踩著連垛的干柴。

這是背叛族人的刑罰！

我瘋狂地掙扎著，面對圍著火堆那一張張熟悉的，此刻卻閃耀著興奮和惡意的臉，大聲喊道：“秦暖呢？你們把秦暖怎么樣了？”

秦暖坐在一張竹椅上，被兩三個青壯排眾抬出。我看見他的大腿和手臂都鮮血淋漓，起先以為是他挨了打，但當(dāng)觸及秦暖臉上的微笑時，我才猛然明白過來。這傷，是他趁我睡著連夜從山洞爬到莊子告密來的。

三叔公站出來：“秦公子許以重金讓我們?yōu)樗麘徒浼遗?，我們豈有不遵從的道理？加上你本身就背叛族人，罪無可赦！”

我卻一直看著秦暖，淚盈于眶：“你想要?dú)⑽遥蛞瓜率志褪牵慰噙@么傷了自己？”

秦暖的笑驟然明媚，眼神卻帶著刻骨的恨和痛：“原本是想下手的，只是聽說你的族罰是被活活燒死，忽然很期待！”

我不怪他，只心疼他，一直是我對不起他。

三叔公點(diǎn)燃柴垛，火苗噌的一下躥上來，很快就燒到身前。我淚眼迷蒙地看向秦暖：“照顧好自己，不要相信他們……他們都不是好人?！?/p>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聽我因火苗燒灼迸發(fā)的喊叫，似乎也有幾分不忍。我的視線和神志都因疼痛漸漸模糊，只嚶嚀出一聲：“阿斐，別不要我?！?/p>

秦暖臉上的笑容瞬間坍塌，他似乎想要沖過來，卻重重倒在地上，只沖我伸出手來，眼淚潸然而下：“阿昔！阿昔！”

九

阿昔，當(dāng)年他總是這樣叫我。

我總算想起來了，我不是傾城夫人，而是如梭石所幻的精靈玉昔。我心心念念的人喜歡上了別人，我只能千里迢迢來找他。

但是后來他說，那都是他糊涂，他真正愛的人是我。

我不敢相信，他一定是覺得對不起我，才說這話來寬我的心。阿斐總是這樣心善，我舍不得他受苦，舍不得他傷心，于是用自己最后的法力凝結(jié)法陣，要送他的心上人往生。我握著傾城夫人的手，要她好好看顧阿斐，但在我捏訣的時候她卻突然推開了我。

術(shù)法逆轉(zhuǎn)，竟然是要耗盡她的三魂六魄來度我往生。

我驚慌失措，那個明媚善睞的女子卻握住我的手臂，笑著說也好，本來就欠我良多，能這樣還了也不錯。

她的眼淚帶著她的記憶，她的苦，她的情一滴一滴打在法陣?yán)?，竟不知不覺間成了我的記憶，我的苦，我的情。

她說：“我愛的人對不起我，往生又有什么意思？是我對不起你們，希望你們來生能夠找到彼此，恩愛終生，了卻我的虧負(fù)。”

我淚眼迷蒙，恍惚間也不覺得身上疼痛。秦暖似乎在沖著周圍人喊著什么，但所有人都漠然搖頭。秦暖只能拼命地爬過來，眼淚潸然落下，直到攀上火堆。

身旁有后生不忍，卻被三叔公攔住：“原本就不打算讓他活命，為了幾個賞錢漏了島上的秘密，大家伙都不用活了！”

所有人站立不動，火苗沾上秦暖的衣服就瞬間燒起來，他卻不顧一切地抱住了我。我已經(jīng)糊涂了，覺得身邊耀眼火光是繽紛幻境，只露出一個笑：“阿斐，你回來找我了？”

他抱住我，纖細(xì)手指插入我的發(fā)間，輕輕吻上我的額頭：“我回來找我的阿昔?！?/p>

我感到他溫柔的眼淚，滿足地嘆息：“你說你有話要親口對我說?！?/p>

“是?！彼煅实溃拔覑勰?，只愛你?！?/p>

火堆漸漸熄滅，只余殘燼中一對同心玉石，彼此相扣相融，不可分開。若干年后輾轉(zhuǎn)至市井玉行，標(biāo)出天價，艷羨者眾多，卻因?yàn)楦甙簝r格望而卻步。

又十年，皇帝最為寵愛的朝玉公主微服私訪到此玉行，看見此玉潸然淚下，出價購得。卻深藏于妝奩中，從不輕易示人。三年后，朝玉公主堅(jiān)持下嫁為足疾所苦，不能行走的小國質(zhì)子，并將玉石作為定情信物相贈。

皇帝寵愛愛女，最終降旨賜婚。兩國遂成秦晉之好。定情玉石世代相傳，后世喚之相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