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作家唐·德里羅在他1985年發(fā)表的名聞遐邇的后現代主義小說《白噪音》中為我們展現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作者將小說意味深長地命名為“白噪音”,寓以深意。在物理學和醫(yī)學上,白噪音是一種奇怪的“噪音”,是一種可用來屏蔽有害噪音的“和諧”噪音。的確,作者以黑色幽默的筆法描述的是一個病態(tài)的世界,其中的環(huán)境和人物都無一例外地給人一種“后現代式”怪異感。本文擬從精神生態(tài)學的角度對作品中人物的異化進行分析,揭示作品的現實意義。
中國當代生態(tài)批評的奠基者魯樞元教授認為,日益威逼著人類命運的地球生態(tài)問題,如果不把人的精神因素考慮進去,就永遠不能得到解決。由此他提出了“精神生態(tài)學”,把自然生態(tài)、社會生態(tài)、精神生態(tài)三者看做一個有機完整的系統加以綜合的比較研究,研究“作為精神性存在主體(主要是人)與其生存的環(huán)境(包括自然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文化環(huán)境)之間相互關系”[1] 。
人類活動在其發(fā)展的每個階段都對自然生態(tài)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影響。尤其是在工業(yè)文明階段,工業(yè)技術在為人類獲取前所未有的物質財富的同時,也對人類自身的生存環(huán)境造成了極大的破壞,反過來又威脅著人類的生存。在當前的信息時代或者后現代時代,人類正試圖通過借助新科技和管理技術來減少環(huán)境方面的負面影響。然而,人們似乎忽略了一個事實:發(fā)達的科技在致力于提高人們物質生活質量的同時,正以其強大的穿透力影響并試圖重塑和控制人類的精神世界。當技術理性變成了人類的新上帝,人的異化就成為不可避免的結果,呼吁人們重建精神生態(tài)的平衡已成為人文科學界迫切的任務?!栋自胍簟氛且徊糠从匙骷覍蟋F代人類精神生態(tài)及人類命運深切關注的杰作。
作品以第一人稱口吻分三章寫成:第一章“波與輻射”詳述了“我”——某大學希特勒研究系主任杰克一家的生活狀態(tài),第二章“空中毒霧事件”敘述了由于核工業(yè)毒物泄漏所致的全家人一次大規(guī)模的避難歷險,第三章“戴樂兒鬧劇”講述“我”發(fā)現妻子芭比特采取性交易手段得以服用試驗性抗死亡恐懼藥物“戴樂兒”后,預謀報復殺人的連串事件。作者在其作品中從多方面深刻地表現了美國后現代社會廣泛存在的異化。本文僅從人的異化的角度加以探析。魯樞元教授認為,人不僅是一種生物性的存在、一種社會性的存在,還是一種精神性的存在,分別對應自然生態(tài)、社會生態(tài)、精神生態(tài),他指出,“自然生態(tài)體現為人與物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社會生態(tài)體現為人與他人的關系;精神生態(tài)則體現為人與他自己的關系”[2]。在《白噪音》中,人的異化在這三種關系中均得到深刻的體現。
一、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異化
在《白噪音》中,在知識理性和技術理性的強大驅動下高速發(fā)展而成的后現代美國社會,盡管物質上富裕繁榮,卻使人遠離了真正的自然。本應為人類棲息地的自然在作品中成了缺失的角色。相反,作者似乎刻意向讀者提供了另一個“自然”,那就是——媒體、超市、充斥著先進家用電器的美國式家庭、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化工制品、經商業(yè)和技術包裝過的旅游景點(“美洲照相之最的農舍”)以及大氣受到有毒物質污染后“漂亮得讓人消受不起的日落”[5],等等。在德里羅的筆下,自然似乎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由媒體、后現代技術和商業(yè)宣傳渲染出來的“人工自然”。 失去與真正的自然接觸的機會的人們,只能將超市、電視當做自己的“自然”,欣賞美景的身心愉悅感,已經被“欣賞”和購買各種商品的富足感以及從媒體獲取各種各樣“美景”、災難場景、商業(yè)廣告、大雜燴一樣的百科知識和奇聞異事的“樂趣”所取代。杰克和默里去參觀“美洲照相之最的農舍”,結果卻因其人工炒作痕跡完全遮蔽了其本身的自然魅力而大倒胃口的經歷,就是作者精心塑造的自然受到異化的典型事例。不難想象,在這種遠離自然屬性的環(huán)境中生存的后現代人一定會與真正的自然產生極大的疏離感。
比上述種種異化更嚴重的是,這種“人為”的自然隨時可能因人的過失而威脅到人類自身的健康甚至生命安全,成了可怕的“怪獸”,讓人惶惶不安。小說第二章“空中毒霧事件”就集中描繪了杰克一家在遭受劇毒尼奧丁衍生物侵襲時于風雪中倉皇逃難多日的情景。其中杰克因為在途中須下車加油而暴露在毒霧中兩分半鐘,不幸吸入小劑量毒物,從而被電腦診斷宣布正在死亡。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多年來對死亡看似病態(tài)的恐懼竟然由這一偶然的致命事件證實了其合理性。在人的生存環(huán)境遭到嚴重破壞和污染的后工業(yè)時代,死亡陰影無時無處不在籠罩著人們的生活。
總之,在德里羅所刻畫的后現代社會中,本應與大自然和諧相處享受其恩澤的人類,卻在受到嚴重異化了的自然中經受著從肉體到精神的雙重折磨。
二、人與社會之間關系的異化
海德格爾認為,技術時代的真正危險在于現代技術在人與自然及世界的關系上“砍進深深的一刀”,從而對人、對自然的自身性存在都造成了扭曲與傷害。 “由于這個技術的意志,一切東西在事先因此也在事后都不可阻擋地變成貫徹著的生產的物質。地球及其環(huán)境變成原料,人變成人力物質,被用于預先規(guī)定的目的。”[3]在強大的技術力量統治下,社會的精神生活與情感生活被大大簡化了,日漸富裕的時代卻又成了一個日趨貧乏的時代。消費精神主宰了整個社會,使得人們所從事的事情都具有商業(yè)性,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也成了赤裸裸的消費關系。
德里羅著力批判了學術研究領域的商業(yè)化。主人公杰克竟然突發(fā)奇想地把希特勒這個“惡”的化身包裝成一門新專業(yè)以攫取商業(yè)利益,將學術研究變成不折不扣的商品。為了包裝這個“專業(yè)”,杰克在院長的慫恿下刻意在自己的外型甚至姓名上大做文章,以掩蓋這項研究實質的空虛。杰克的大眾文化系同事們被戲稱作“外國流亡者”,完全不具備學術素質,但他們經營的“大眾文化系”照常營業(yè),生意興隆。這些所謂的研究其實無異于嘩眾取寵的商業(yè)炒作。
作者指出,在這個消費精神已經深入骨髓的后現代社會,一切都只是為了作為商品被銷售和消費而存在,其本身是否具有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卻根本不被人重視甚至注意。超市和購物中心的有形商品、旅游景點、新聞節(jié)目、廣告、電視劇,甚至連生活中的不幸事件如災難也成為被消費的對象,只為吸引觀眾眼球、滿足他們的好奇心而存在。人們追求的只是市場,而不是意義。這樣的社會氛圍無疑會導致人們心靈的失落和道德上的墮落感。早在100多年前,馬克思就曾尖銳地指出:“我們的一切發(fā)現和進步,似乎結果是使物質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鈍的物質力量?!盵4]《白噪音》所展示的是一個高度發(fā)達、技術勝利的世界,然而其中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卻物化為赤裸裸的商品關系,失去了內涵和純潔性。
三、人的精神世界的異化
在《白噪音》中,一方面是科學技術的進步,物質生活的富裕;一方面是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商業(yè)精神的泛濫和精神文化的衰落。現代物質社會賴以產生和繁榮的強大的知識和技術理性使得傳統的有神論信仰變得不堪一擊而遭到世人的摒棄。人們的精神世界因而陷入普遍的荒蕪混亂狀態(tài):超市和媒體成了人們某種意義上的宗教場所,是他們填補心靈空虛的物質方式;杰克的希特勒研究是他逃避死亡恐懼的避難所;芭比特把去教堂為老年人服務當做她的精神食糧;杰克的前妻之一珍妮特住在嬉皮士村信奉邪教;杰克14歲的兒子海因里希崇拜知識理性,海因里希的同學奧列斯特則癡迷于訓練自己與數條劇毒蛇共處一室,以追求某種精神超越,等等。實際上,信仰和其他所有事物一樣,成了供人們享用或隨意選擇消費的商品。杰克的同事默里在勸導杰克時就建議他“挑一種你喜歡的(信仰)”[5]。
信仰的混亂必然導致人們內心的空虛和惶惶不安。對死亡的恐懼本來是一種自然的心態(tài),然而男女主人公對此卻表現出長期過度的病態(tài)恐懼。杰克自從年輕時起就深受其折磨,最后竟想出用希特勒研究來“保護”自己的辦法。當他被告知自己正在緩慢死亡,且一直依賴的妻子也患有和他一樣嚴重的死亡恐懼癥時,他的精神垮了。情急之下,身為大學教授的他竟聽從同事默里的唆使,鋌而走險,淪為殺人犯,以為自己增加所謂的“生命積分”來克服死亡恐懼。當他拖著被殺傷者找到教會醫(yī)院救治時,他本以為可以從修女那里獲得一些精神安慰,沒想到修女的回答頗具諷刺性:“我們在這世界的任務,是去相信沒有人會認真地當回事兒的東西。完全徹底擯棄這些信仰,人類就會毀滅?!盵5] 杰克的妻子芭比特不堪死亡恐懼困擾,竟不顧一切地瞞著家人以性交易來換取未被實驗證實的所謂抗死亡恐懼藥物“戴樂兒”,造成極大的身心傷害。再看杰克的同事默里,有別于杰克其他不學無術的同事,他行蹤詭異而玩世不恭,滿嘴奇談怪論,顯得頗有深度。然而當他在課堂上宣揚“視而不見暴力,那樣才會洋溢一種天真和快樂的精神” [5]的謬論時,已偏離基本的倫理準則。而最后當他向杰克居心叵測地拋出他所謂的“殺人得分”理論時,披著大學講師外衣的他已全然喪失人性,成為魔鬼梅菲斯特的化身。
在小說《白噪音》中,以強烈的生態(tài)意識揭示了后現代生活中人與環(huán)境、社會及內心之間的異化,他以自己的良知所發(fā)出的警示世界的聲音令人欽佩。筆者認為,德里羅早在20世紀80年代成書的這部以生態(tài)意識為主旨的作品,在今天的中國仍具有強烈的警示意義。
[參考文獻]
[1] 魯樞元.文學藝術與生態(tài)學時代——兼談“地球精神圈”[J].學術月刊,1996(05).
[2] 魯樞元.生態(tài)文藝學[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0:148.
[3] [德]岡特·紹伊博爾德.海德格爾分析新時代的科技[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35.
[4] [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78-79.
[5] [美]唐·德里羅.白噪音[M].朱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187-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