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是上世紀70年代從隴中旱塬遷往寧夏黃灌區(qū)的。我們?nèi)霊舻哪莻€村子被當?shù)厝朔Q為“侉子村”。“侉子”一詞,新華字典上的解釋是:方言,指口音跟本地語言不同的的人。在寧夏平原地區(qū),但凡外地人,皆被喊作“侉子”,而且在當?shù)厝擞舶畎畹娜ヂ暱谝衾铮百ㄗ印币辉~被喊出來,就有了十足的韻味和更為豐富的外延,令人品咂不盡?!班?,你個侉家伙!”“咦,你這侉孫盡說侉話呢!”“小嘎子,咱倆吃個侉侉的老虎吧(即接個美美的吻)!”“我操你個侉先人啦!”……聽聽,你能說寧夏人不是活用修辭的高手嗎?!
我們家遷往的那個村子,因為多一半都是外來戶,村里人說話的口音就極不一律,極不隨俗,因而被當?shù)厝藛咀鳌百ㄗ哟濉??!百ㄗ哟濉钡娜?,多來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他們的“侉話”聽起來南腔北調(diào),個性突兀,而又極富張力與生活氣息。于是,就有了一些值得說道的人物故事。
種瓜能手田侉子
田侉子是河南人,21歲到的寧夏。那時候還是生產(chǎn)隊,隊長是驢頭他爹。隊長看著面前這個臉膛紅黑,頭發(fā)乍亂的河南大小伙問:你能干啥活計?田侉子說:俺能放牲口,種瓜。隊長想了想,說,那你就暫放駱駝吧,等春天來了就給咱種瓜。于是,田侉子就臨時住在了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員的房棚里,專管喂養(yǎng)駱駝的營生。但田侉子的駱駝喂得實在不咋樣,一個冬天過去,原本墩墩實實的駱駝們幾近成了瘦驢。隊長就有點生氣,說,你個侉孫子盡瞎話咧,看看這十六峰駱駝成啥樣了嘛!田侉子頭上就冒出了冷汗,說,好俺的個隊長叔呢,這駱駝俺還真伺候不來呢。隊長就罵:婊子兒的,看你那侉孫樣!罵完,隊長臉上卻隱著笑意。
第二年春天,隊長就讓田侉子給生產(chǎn)隊種瓜。田侉子是和何三老漢一起種瓜的。這個村子坐落在離城市不到三公里的郊區(qū),種了瓜不愁銷路?!扒迕髑昂螅怨宵c豆”,大約清明節(jié)前的五六天,田侉子就跟著何三老漢下地去了。田侉子果然是種瓜的行家里手。到了麥黃六月的時候,生產(chǎn)隊瓜園里的瓜就成熟了。社員們站在田地邊,遠遠就能聞到瓜熟的香味。大片大片的瓜地里,主要種著西瓜和香瓜。白香瓜最早成熟,一個個白白胖胖地掩映在肥嫩的藤葉之中,星星似的,不時有清甜的味兒撲入鼻孔;綠香瓜、麻香瓜緊接著白香瓜成熟,它們隱藏在瓜秧中,笑笑地窺伺著地邊的人們。西瓜呢,則一片碧綠,肥嫩的藤蔓中圓滾滾的大西瓜在太陽底下泛著迷人的亮光。每當這時,田侉子站地邊哈著腰向人們介紹說:這一片,是白皮西瓜,那一片,是花皮西瓜,靠東那片是綠皮西瓜,朝西那片是黑皮西瓜……聽著田侉子有聲有色的介紹,社員們都頻頻地點頭微笑。其實,田侉子種瓜是有著他的一套講究的:首先他在選地上頗費了心思。哪些地塊適宜種瓜,哪些地塊不適宜種瓜;哪些地塊適宜種西瓜,哪些地塊適宜種香瓜,他都要親自去選。站在打耱好的地塊里,只見他蹲下身子細瞅,再抓一把濕土,擱手心里捻一捻,再丟進嘴里嚼一嚼,這時他就心中有數(shù)了。其次,在瓜種的遴選上他也很嚴格。每年他都要親自去市上的農(nóng)科站選瓜種,以至后來市農(nóng)科站的農(nóng)技員見了他都要熱情地跟他打招呼。再是他注重肥料的施用。田侉子種瓜從來不施化肥,而是施農(nóng)家肥,主要是施用焐好的大糞(人的糞尿)、雞糞等。為了來年種瓜,他在自家的莊后專門經(jīng)營著一個酵糞池,糞便都是從村里各家各戶收集來的。四是他點撒瓜種很講究。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深淺適宜,合理密植”。五是瓜秧長出來后的培土、施肥他絲毫不馬虎。六是掐尖、壓蔓一絲不爽。再有,等到西瓜長到開始積蓄糖分的時候,田侉子一刻都不離開瓜地。在他心里,哪一塊西瓜地的哪一棵瓜秧上總共結(jié)了幾顆瓜,哪一顆翻曬了,哪一顆還沒翻曬;哪一顆快成熟了,哪一顆還需要長幾天,他都心里有一本賬。因為下了辛苦,他種下的瓜很少有畸形怪狀的,什么扁頭瓜啦、什么白肚皮瓜啦等等都很少見到。那些年在田侉子的經(jīng)營下,生產(chǎn)隊的瓜有了名氣,銷路逐年見好。城里人都知道侉子村有個叫田侉子的人瓜種得好,紛紛上門來訂購,生產(chǎn)隊的瓜一時成了搶手貨。
1981年春,農(nóng)村實行包產(chǎn)到戶,田侉子就經(jīng)營起了自家的瓜園。那時雖然驢頭他爹還當著隊長,但社員們已經(jīng)不怎么嬲他了。驢頭隨便吃不到瓜,就吆喝我們一幫嘎子丫頭(即男孩女孩)想辦法去偷。大伙兒自然就盯上了田侉子家的瓜園。但田侉子看得緊,我們很難得手。白天只要我們到田家的瓜地邊繞一繞,田侉子那個胖老婆就曳著氣兒一聲接一聲地喊:嘔——蒙扣!嘔——蒙扣!蒙扣是他們兒子。見蒙扣不吭聲,頓頓,又喊:嘔——老侉子!嘔——老侉子!田侉子聞聲,就走出瓜棚。我們只好撤人。白天不行,我們就選在晚上行動,竟然順利得手了。記得那是一個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天上正落著毛毛細雨,驢頭叫上我、楊咩咩、常玲丫和伍猴子幾人一起行動。我們先是學著電影上敵后武工隊員的樣子摸到田侉子的西瓜地邊,再斜著身子匍匐進去。驢頭摘瓜,我做二傳,楊咩咩抱瓜出園,常玲丫在園外負責運輸。這是我們提前商定好的。常玲丫只須把傳出的瓜順到水渠里,滾圓的大西瓜就一個個興高采烈地順水而下,早已守候在渠口的伍猴子就把它們一一撈到小推車上。那晚,我們總共摸了田侉子家三十幾個大西瓜,讓田侉子牙疼了好幾天。
田侉子種瓜出了名,就有記者來采訪他。那次,來的是自治區(qū)電視臺的兩位記者,他們在隊長驢頭爹的陪同下,在瓜田里找到了田侉子。面對記者的鏡頭,田侉子弓腰塌背很不自在,說話就有點磕巴,他說:俺叫田侉子……種了三十多年的瓜……俺種下的瓜侉甜侉甜的呢,不信,就請您嘗嘗……說時,田侉子就將一盤白皮紅沙瓤西瓜遞了上去……惹得兩位記者都笑了。驢頭爹那天也以隊長的身份在電視上露了一回臉。后來,田家兒子田蒙扣就娶了驢頭他二姐常桂芝做媳婦,田侉子和隊長結(jié)成了兒女親家。聽說,這門親事能成,全是因了田侉子瓜種得出了名,驢頭他爹覺得臉上有光,才同意的。
田侉子愛吃我們老家產(chǎn)的胡麻清油,他每年都要托我父親從老家定西給他搞些胡麻清油。每當飯時,他老婆煮了面條,田侉子就在飯勺里盛少半勺我們老家的胡麻清油,拿到火爐上仔細烤,待烤到清油滾熱冒煙的時候,再撒一把自產(chǎn)的紅辣椒面,鮮紅的辣椒面在清油里翻滾的當兒,他猛將辣油潑進飯鍋里,只聽“哧——”一聲響,隨即,滿屋子彌漫了油炸辣子的焦香味兒。田侉子盛一碗飯,拿筷子頭搛起幾根面條送進嘴里,咂一咂,中??!中??!他滿臉綻開了燦爛的笑。
田侉子的瓜一直種到他86歲不能再行動的那一年才作罷。那時候,我們侉子村的西瓜早已美名遠揚,并且注冊了商標,真正成了本地的品牌產(chǎn)品。
村民組長王侉子
王侉子名叫王克儉,安徽鳳陽人。早年在隴海、包蘭鐵路線上修過鐵路。鐵路修通后,他就落戶到了鄉(xiāng)村當農(nóng)民。他女人叫牛淑英,也是安徽老家的,跟王侉子是鄰村人。王侉子夫婦生有四兒一女,四個兒子分別叫王有錢、王有糧、王有房和王有鋼,女兒叫王有鳳,是最小的。因為王侉子多少有些文化,生產(chǎn)隊就讓他做了記工員。王侉子便每天挎著一個印有鐵路圖標志的小挎包,和社員們一起下地干活,歇工的時候就拿出小挎包里的記工簿挨個兒記工分。他記工分及時、準確、詳細,社員們都很滿意。但王侉子一直對人民公社大集體的生產(chǎn)方式心存不滿,時不時地就要說幾句不合時宜的牢騷話。有一次他竟然當著隊長驢頭爹的面嘀咕道:村里村外,田間地頭,紅旗迎風招展,歌聲嘹亮震天;《老三篇》背得熟爛,就是肚皮難以撐圓;長此以往,國怎富來民怎安?!
驢頭爹雖說念書不多,但多少還是能聽出其中不滿的意味的,當即就黑下臉來,罵道:婊子養(yǎng)的日你個侉媽的,你本事大!你本事大為啥跑到咱集體中來了?你日能了自個去搞呀!看把你球毛病多的!哪知王侉子不饒,說,你才球毛病多呢!隊里的活一把不干,成天價背搭曳手地閑轉(zhuǎn),轉(zhuǎn)完了還要訓人,啥作風嘛!聽了這話,隊長驢頭爹更火了,奔過去不容分說就朝王侉子腦門上搗了一拳,王侉子猝不及防,頭上的帽子被掀飛,露出了他那“地中?!笔降亩d頂。王侉子也跳了起來,朝隊長的下巴連擊兩拳。頓時,兩人抱團滾地上撕打在一起。社員們都袖手立在那兒,笑笑地看著兩個男人在那亂滾。最終還是王侉子敵不過隊長驢頭爹,被驢頭爹杵在地上一頓狠揍,腦門上滲出了血。這時,有個女人看不順眼了,走過去拉開驢頭爹,又從地上扶起狼狽的王侉子,拍了拍他身上的土,說,別跟他一般見識。王侉子感激地看了女人一眼,就默默走開。那女人叫秀枝,是驢頭的二嬸,隊長的二弟媳。
不久,農(nóng)村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制,王侉子當上了村民組長。當了村民組長的王侉子敢于放開手腳干。他倡導村民發(fā)展多種經(jīng)濟,會種瓜的種瓜,能種菜的種菜,擅長搞養(yǎng)殖的搞養(yǎng)殖……這樣,不幾年侉子村就在經(jīng)濟上打了翻身仗,村民們都說老王這個侉孫就是日能,侉會折騰呢。多年后,我才知道他們老家鳳陽那兒當初是全國最早自發(fā)地搞起分田到戶的地方。那兒有個叫“小崗村”的村子,農(nóng)民們大著膽子承包了土地,吃飽了肚子,是中國農(nóng)村改革的先鋒。我想,當初那王侉子或許就是從他們老家那兒嗅到了什么氣息,才敢與隊長驢頭爹叫板的吧。
王侉子的家不幾年就富裕了起來,他那肥胖的臉變得愈加燦爛。老兩口在田地里干活,干到高興時,便會情不自禁地唱起《鳳陽花鼓》來:
左手鑼,右手鼓
手拿著鑼鼓來唱歌
別的歌兒我也不會唱
只會唱個鳳陽歌
鳳陽歌兒哎哎呀
得兒啷當飄一飄
得兒啷當飄一飄
……
然而,讓牛淑英怎么也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丈夫,那個和自己生了五個孩子的男人,在年近50歲的時候,在解決了家庭的溫飽問題的同時,竟在外面與別的女人有了私情。那個女人就是隊長的二弟媳秀枝。
自從那次王侉子被隊長按在場房門前敲破了腦袋,隊長弟媳拉開隊長后,王侉子在心里一直感激著那個女人。王侉子當上村民組長后就處處幫顧著秀枝。漸漸地,兩人的交往日見私密,不久終于走到了一起。當牛淑英發(fā)現(xiàn)兩人不對勁時,人家已經(jīng)交往了大半年了。牛淑英就留心盯上了兩人的梢。終于,在一個炎熱的午后,兩人在場房邊的稻草垛里搞得正歡實,被牛淑英逮了個正著。牛淑英當時臉都氣綠了,奔過去扇了秀枝兩個耳光。誰知王侉子卻搗了牛淑英兩拳。牛淑英氣不過,當晚就喝了農(nóng)藥。幸虧被女兒及時發(fā)現(xiàn),喊人送到了醫(yī)院,洗了胃。牛淑英出院后就變得癡癡傻傻的,眼睛里失了原有的亮光,見了人也不說話。這一次風波后,王侉子與秀枝明里沒了瓜葛,但暗中仍然藕斷絲連,時不時地幽會。
牛淑英變得癡傻,王侉子全把心思放在了秀枝身上,孩子們就失去了監(jiān)管。很快,他們家就出事了。先是二嘎子王有糧在石炭井礦上和他舅牛三的兒子一起多次搶劫,被公安逮捕判了七年刑,王侉子被抄了家。緊接著三嘎子王有房無緣無故離家出走不知所蹤。兩年后,女兒王有鳳被一個販羊皮的中年男人拐跑了。王侉子被活活氣死……
五保戶吳侉子
吳侉子是北京人。他是村里唯一的“五保戶”,住在生產(chǎn)隊的場房里。吳侉子言稱自己年輕時當過義勇軍,在東北的白山黑水、林海雪原中與日本鬼子拼過幾回刺刀。每當有人去場房里和他扯磨(即閑諞)時,他都要跟人家講自己當年出生入死的經(jīng)歷。有時說到激動處,就掀開衣領(lǐng)露出肩頭的傷疤讓人看。那是條紫紅的疤痕,蜈蚣似的趴在那。這是日本鬼子用刺刀挑的。他說。然后再翹起他那條瘸腿,捋起褲管讓人瞧,只見一條紫中泛白的疤痕貼在他的膝頭。媽逼的!這也是讓小日本的炸彈給炸的。狗日的小日本吶!吳侉子惡惡地罵道。人們起初半信半疑,以為老侉子在吹牛,等看了他身上的疤,就都相信了。于是對他顯出幾分崇敬來??粗藗兡樕系木匆?,吳侉子就興奮了,趕忙讓人家喝他的二鍋頭、抽他的大前門。
吳侉子有一臺巴掌大的半導體收音機,聲音卻很清晰很響亮。據(jù)說是上面給的慰問品。吳侉子每天就是從那里面收聽了新聞,然后再講給眾村民來聽。逼仄的場房里只有一爿土炕,炕眼門開在屋內(nèi)。到了冬天,他要拿場院里的玉米秸稈燒炕取暖,這時候,小屋里便煙熏火燎的。時間久了,墻壁上就像涂了一層黑漆,黑光閃亮的。門后擱著一口大水缸,我們這些學生嘎子閑了就給他把水缸挑滿,然后,湊在他那兒蹭飯,抽煙,打牌,喝酒,聽收音機,也聽他講抗戰(zhàn)的故事或者講女人。不過那時候我還小,聽他講女人時,只聽得懵懵懂懂的。比如,他說男人和女人來事有許多學問呢,什么九淺一深啦,七損八益啦,什么采陰補陽術(shù)啦,六十四招啦,什么龍翻虎步啦,袁博蟬附啦等等,只聽得大家一愣一愣的。每當這時,我們幾個小嘎子就沒了聽的興趣,我們覺得聽打鬼子比聽講女人要過癮一百倍呢。見我們聽得瞌睡丟盹的,幾個大嘎子就笑嘻嘻地攛掇著我們回家睡覺去了。
夏天生產(chǎn)隊打麥子的時候,婦女們就湊到場房里歇涼、喝水、緩乏。這時候,吳侉子的那一雙小眼睛泛著綠光,盯著婦女身上凸凹的地方,手就不老實起來。拍人家屁股,摸人家奶子,撓人家胳肢窩……也不躲避有小孩在場。膽大的婦女就故意按按胸部道:饞死你個老色鬼!吳侉子就嘿嘿地笑,一雙綠豆眼睛就愈加綠了。說,你們算什么呀?我當年在東北睡過的日本小娘們兒哪個不比你們強?那才叫個水靈吶!婦女們就笑,說,你就吹吧,吹死你個老蹄子!
吳侉子對上面的干部很少有什么好聲氣。他對他們說話總是“老子老子”的,并拍著肥紫的胸肌跳腳罵:你們這些王八羔子的!變了色的共產(chǎn)黨!……老子當年跟小日本拼刺刀的時候,你們還不知在你媽的哪根腿彎里轉(zhuǎn)筋著吶!我怕你們么子?!嘁,真是的!這時候,他的那條瘸腿總是一翹一翹的,整個人就如同社火場里的某個鼓手,虎點點地騰挪著身子。據(jù)說,他有好幾次找到市上去告下面領(lǐng)導的狀,村長、鄉(xiāng)長平素都得躲著他,萬一躲不開時,就都裝作恭敬地湊上去向他賠笑臉,凈揀好聽的話說。吳侉子卻理也不理,撂給他們一個冰冷的脊背。等干部們窘著臉走遠了,他又丟過去一句話:我嬲你個龜孫子吶!真是的!老子死了也不會嬲你們這些王八蛋的!
那年冬天,吳侉子真就死了。據(jù)說,是在一次酒后走到雪地里撒尿,猛地一頭栽倒,就再也沒有起來。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