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曼斯菲爾德是一位以“英國的契訶夫”著稱于世的短篇小說家。英國和新西蘭的雙重國籍賦予曼斯菲爾德更多的創(chuàng)作素材和靈感,讓她在世界文壇的短篇小說界獨樹一幟。曼斯菲爾德誠然也對英國和新西蘭有著無法言說的親近感和眷念之情,三者之間勢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然而,倘若仔細研讀曼斯菲爾德的傳記作品,一個不爭的事實即會浮出水面:比切姆家族雖然殷實富足,但卻嚴格恪守著資本主義家庭的道德價值觀,這讓曼斯菲爾德無時無刻不想“逃離那個故步自封,自足自大”的新西蘭。然而,幾年漂泊無依的生活不但使曼斯菲爾德強烈渴求一種“歸屬感”,還幫助她重新審視自己的故國——新西蘭。正如她曾經對友人布雷特傾訴的:“我要試圖撩去裹在我鄉(xiāng)親身上的霧”,“讓他們被看見”, “然后又把他們遮起來!”曼斯菲爾德僅僅是引領讀者與她的人物角色進行面面交流的中介,絕不參與,絕不爭議,唯有展示,僅此而已。和其他嚴肅作家一樣,她竭盡所能地去發(fā)現(xiàn)和書寫自己的真實生活。因而,曼斯菲爾德的小說通常是關于她最為熟悉的新西蘭和新西蘭人民的故事,她以獨特的視角去呈現(xiàn)隱匿于新西蘭人民日常生活中的道德規(guī)范和行為準則。
在新西蘭系列小說中,曼斯菲爾德以她童年最熟悉的人物為原型,創(chuàng)造出一系列膚淺無知、自大自足的中產階級人物:浮想聯(lián)翩的貝麗爾姨媽、遲疑不決的母親琳達、自足自傲的斯坦利、天真無邪的凱斯亞和羅蒂是她的新西蘭系列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分別以曼斯菲爾德的姨媽、母親、父親和她自己作為人物原型。這些人物或多或少都有些自戀情結。在文學作品中,“自戀”通常意指“混淆、迷惑于現(xiàn)實與幻想、自知與自負、自尊與自愛之間的微妙關系之中”。曼斯菲爾德認為,一個她所熟知的普通家庭及其錯綜復雜的家庭關系足具普適性,因而,從某種意義上講,“自戀”便是曼斯菲爾德所處時代的新西蘭人的一個典型特征。
“自戀”這個詞適用于新西蘭系列小說中的幾乎每一個人物,無關男女。其典型代表便是《生日》中的賓茨、《序曲》中的貝麗爾、斯坦利以及《陌生人》中的哈蒙德。
《生日》是曼斯菲爾德早期創(chuàng)作的一篇新西蘭小說,她在文中第一次塑造了一位以其父親為原型的男性自戀人物。故事開端就為讀者清晰地勾勒了一位自我滿足的男人,一個陶醉于“漂亮的牙齒”的男人。每日清晨,賓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欣賞他的牙齒,傾聽它發(fā)出的“銀鈴般的噠噠聲”。他在日常生活中對自己也是照料有加,“ 他的大腦有著嚴格的作息時間” "但凡“安娜能自己動手解決的問題”,他是絕不會插手一些可能傷害到他的事情。
然而,隨著故事的推進,賓茨逐漸展現(xiàn)出其自私、敏感和自我的一面。當他的母親要求他為即將臨盆卻還不忘關心著他的太太請醫(yī)生時,他倍感受責。在通往請醫(yī)的路上,賓茨因為一大早就空著肚子出門顯得后悔不已,絲毫未曾擔心自己的太太。對他而言,很難理解為何生兒育女對自己的妻子來說如此的遭罪,因為隔壁鄰居家的太太輕輕松松就“誕下了她的第四個孩子”,怎么輪到自己的太太,“卻好像頭胎一樣”。
顯然,妻子遭受的巨大痛楚非但沒能得到他的同情和關心,反而遭致其抱怨:“他發(fā)現(xiàn)婚姻改變了她的太太,但他并不認為這是因為她四年內生了三個孩子的緣故。”相反,他相信這對女人來說再自然不過了。“婚姻帶給女性的改變本來就遠遠超過男性?!币虼?,當他因偏頗地斷言安娜缺乏勇氣而遭到醫(yī)生的反駁時,賓茨氣急敗壞,頓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譴責和侮辱:“現(xiàn)在他這是在指責我”,“這已經是今天早晨我受到的第二次責備了,第一次是媽媽,這一次是這個男人,他是覺得我多愁善感嗎?”
在門外等候孩子降臨之際,賓茨一邊悠閑地啃著面包,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書看,渾然不覺妻子的存在。當?shù)弥拮由乱幻卸r,他樂壞了,要知道他是多么渴望能有一個男孩子來繼承他的家業(yè)?。∮纱丝梢?,賓茨生活中最最在意的是他自己的需要能否滿足,自己的感受是否受到重視,全然不顧周遭的人和事。
在這個故事中,通過呈現(xiàn)賓茨對臨產的太太的不管不顧以及對自己的無微不至的強烈對比,一個極度自私自我卻又極易受到傷害的自戀形象躍然紙上。
《序曲》中的斯坦利是另外一位自足自大的自戀者。作為一名成功的商人,斯坦利是家庭的經濟支柱,他會用商業(yè)的眼光看待每一件事情。例如, 他對自己以“便宜透頂”的價格買下新居感到十分滿意,更對自己擁有“這么結實、聽使喚的身體而高興”。斯坦利喜歡站在鏡子前面,“直拍自己的胸脯,大聲叫著,‘啊’”,來展示自己健碩的身軀和男性的魅力。
斯坦利不僅沉醉于自己健碩的身體,還是一個極其自負的人,總認為自己比其他男士優(yōu)秀。每天清晨,他會努力成為第一個達到海灘的人,而這僅僅是為了滿足他那“打敗所有人”的虛榮心。非但如此,他還是一位十分自我的人,喜歡家人都圍著自己轉,理所當然地滿足他各種需求。閑暇在家時,斯坦利從不做事兒,可他卻讓家里人忙得團團轉:貝瑞爾為他準備馬車,而他的媽媽則負責面包、鞋、帽子和拐杖。
《陌生人》中的哈蒙德便是中年的斯坦利,不過依舊是位典型的自我中心主義者。有異于前兩篇小說,《陌生人》中的大部分內容都是哈蒙德的內心獨白,但這卻更加生動豐富地詮釋了一個等待妻子坐船歸來的男性自戀人物。
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不難看出,哈蒙德對與妻子重聚的熱切盼望以及等待的焦慮不安,與其說是出于對太太的單純的愛,不如說是源于自己強烈的占有欲。當珍妮堅持和船上的醫(yī)生單獨談話時,哈蒙德感覺不悅,并且迫不及待地想帶珍妮離開碼頭,和他單獨相處。當看見一些生意上的伙伴正在旅店大廳吃飯喝酒時,因為擔心“冒給人打岔的風險”,他竟目不旁視地走了過去;當珍妮詢問起孩子們寫給她的書信時,哈蒙德不但置珍妮于孩子們的熱切思念于不顧,還故意將信件滯留在旅店,執(zhí)意將珍妮留在克勞福德小鎮(zhèn),以此拖延她和孩子們見面的時間。
哈蒙德總想獨占珍妮,總是極度渴望她全部的愛,甚至希望把她變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倘若任何人、任何事妄圖從他身邊奪走珍妮,他絕對會“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抹掉”。他對珍妮給予自己的愛從未知足,總想渴求更多。會有一天讓哈蒙德停止他對珍妮這種專制的愛嗎?也許這一天永遠也不會到來。
事實上,無論是賓茨、斯坦利,還是哈蒙德,他們身上都具備曼斯菲爾德外公的某種特質:實際、敏感、自我。對這些男性自戀者而言,他們最為在乎的是自己的需求和感受,而對他人的要求和感受大都置若罔聞。
除了這些男性自戀人物外,《序曲》中的貝麗爾是曼斯菲爾德刻畫得最為成功也是典型的女性自戀者。貝麗爾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孩,和姐姐琳達、姐夫伯納爾以及她們的媽媽費爾菲爾德太太住在一起。貝麗爾的自戀狀態(tài)在《序曲》和《在海灣》中都有較為明顯的呈現(xiàn)。首先,她對自己能輕松吸引男性目光的芳容引以為傲。她經常抱怨沒人發(fā)現(xiàn)和欣賞她的美貌,于是她便不止一次地站在鏡子面前,端詳和贊嘆其纖細的身材和姣好的面容。當愛麗斯打斷了她的“優(yōu)美”歌聲時,貝麗爾跑進衣帽間,依靠著壁爐旁的一面鏡子,盯著鏡子里蒼白的自己:
她看上去多美啊,可就是沒人看見,沒人看見啊。
“你為什么一定要這樣苦惱?”鏡中人說。“你可不是生來受苦的?!?/p>
多么自憐自艾的一個人兒!仿佛連鏡子里的那張臉也在為貝麗爾受到的不公鳴不平。遠不如此,貝麗爾給一位女性朋友寫完信后,跳起來跑到穿衣鏡前,注視著鏡中那位身著白綢襯衫、身形苗條的女子。接著,她仔細地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全然醉心于自己的美貌之中:她的臉是“瓜子臉”,有著一副“尖下巴”;她的嘴巴“稍大了些”,但卻“迷人極了”;她的頭發(fā)很可愛,眼睛“是五官當中長得最好的了”。
毋庸置疑,貝麗爾對她身體的各個部位都十分著迷。盡管缺乏外在的直接描述,但她和“鏡中人”的相互欣賞和愛慕已然勾畫了一位孤芳自賞的妙齡女郎。即使是貝麗爾一個人獨處,她也時刻不忘稱贊鏡中的自己所散發(fā)出來的迷人魅力:“親愛的,不消說得,你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必慃悹柡汀扮R中人”似乎都對自己情有獨鐘、贊嘆有加。
貝麗爾的自戀情結還體現(xiàn)在她的優(yōu)越感上。她總是因為看不慣仆人們習慣差、品位低而認為他們卑微渺小、低人一等。在日常生活中,她瞧不起下層人民,對于自己的判斷和品位卻是信心爆棚。在下人面前,她也經常擺出一副主人和女王的架子,愛麗斯就常常受到她的責備和蔑視。
最后,貝麗爾的“自戀”也常常通過他的羅曼蒂克式的幻想表現(xiàn)出來。作為一個年輕活潑的女孩兒,貝麗爾絕對是一個典型的資產階級大家閨秀的踐行者:她愛好唱歌,彈得一手好吉他,常常為客人們自彈自唱。即使現(xiàn)場沒有一個聽眾,她也會自我陶醉在吉他伴奏的美妙歌聲里, 徜徉在無邊無際的夢幻海洋之中:
“如果我站在窗外,往屋里看,看著我自己,我真未免會傾倒。”“你當時坐在那兒,小腳擱在跪墊上……上帝啊,我永遠也忘不了……”
顯而易見,貝麗爾是一名十足的自戀者:過分迷戀自己的美貌、目空一切的優(yōu)越感,以及無法自拔地幻想著男士的關注和愛慕。通過塑造這一系列自戀人物形象,曼斯菲爾德帶領讀者客觀全面地認識了在維多利亞時代那些或多或少帶有些許自戀色彩的新西蘭人。作為一名嚴肅作家,她成功地引導讀者去發(fā)掘平實生活的真諦;作為一名新西蘭人,她竭盡所能地通過忠實、客觀的描述來親近她的國人,來幫助世人了解真正的新西蘭,以此來“償還那筆神圣的債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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