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的田

初見老牛，我差點笑出聲來，他真是辜負了“振國”的豪氣，也愧對他的姓氏。也就一米六幾的小身板吧，渾身剔不下四兩肉，蜷頭發(fā)、高顴骨、蒼白的臉，眉心還暗藏著一個“川”字，一副憂國憂民的表情。我怕是我搞錯了，又向同事核實一遍，這就是那個赫赫有名的牛振國？怎么一臉愁苦之相？哎！知根知底的人說，老?？喟?。十幾歲的時候，他親娘死于一個鄉(xiāng)鎮(zhèn)醫(yī)生的誤診，苦讀多年，好容易從莊稼地里拔出“泥腿子”來，哎！

老?？忌蠋煼秾W校的時候，村長替他放了一掛鞭，小山村里出來的學問人，給這個村長長臉。老?；氐洁l(xiāng)鎮(zhèn)中學教書的時候，他的同學基本都留在縣城，他不覺得委屈，哪里需要就去哪里唄，自己也是從農(nóng)村出去的，農(nóng)村娃教著親切，撫摸著那些天真的頭頂，他就像撫摸滿野茁壯的玉米高粱，看他們一天天長大，成熟，他的笑很飽滿。漸漸的，老牛的笑里摻進些苦澀?？h城的同學都結(jié)婚了，人家都是雙職工，而鄉(xiāng)鎮(zhèn)上吃“國家糧”的女青年極少，老牛的婚事一拖再拖。從遷出戶口那天起老牛就發(fā)誓，一定找一個吃“國家糧”的老婆，讓自己和下一代徹底脫離莊稼地。寥若晨星的鄉(xiāng)鎮(zhèn)女干部，一聽介紹的是個老師，連面都不見。在這些女干部眼里，教師仍是“臭老九”。有個食品站賣肉的肥女人，勉強同意見面，一看老牛的小身板就皺眉。介紹人說老牛教書教得可好呢，都夸?？墒侨思易詈蟾莻€牲畜大夫獸醫(yī)站的大胡子結(jié)婚了。老牛很難受，老牛不甘心，自己冷板凳熱鏊子地熬出來，好容易跳出莊稼地，怎能讓后代再入農(nóng)籍？拖到三十歲，老牛終于咬不住牙了，含淚娶了個俊俏的農(nóng)村媳婦。從此，老牛剛拔出的泥腿，另一只腳又踏進了泥土。

種田歸種田，老牛沒有一絲影響到教書，哪怕是中午打了麥子，飯顧不上吃也要洗個澡換上干凈衣服再上課堂;哪怕是麥子曬在場上，頭頂電閃雷鳴，馬上就要讓糧食泡湯，老牛依然邁著方步，目不斜視地講課，直到下課鈴響，才撒腿去搶場，他老婆在場院里早已急得又哭又罵。

老牛的課教得好，大家都這么說。老牛老婆撇撇嘴：有什么用，還不是照樣每月108塊錢嗎。老牛不理老婆的抱怨，常常拿出他那些證書、獎狀、學生寄來的賀卡自我陶醉。老牛教的生物課在全縣連續(xù)奪第一，震驚了教育局長，說這樣的人才早該提拔。于是老牛又牛了一回，沒托人沒送禮就進了縣城，有多少人擠得頭破血流往城里鉆呢。老牛美滋滋地想。說好是重點中學，后來卻進了一所偏僻的窮學校，老牛知道是被人做了手腳，但是老牛沒去找。

老牛進城之后沒了牛勁，老婆沒有工作，租房子住，還有兩個孩子在上學，快七十歲的老爹一直跟他過，家里窄巴得轉(zhuǎn)不開身。學校很窮，大部分是城郊的貧家子弟和進城打工者的子女。校長同情老牛，叫老牛的老爹來學?？创箝T，每年的政府救助，也都有老牛的一份，老牛不識相，說，救濟就不要了，還不如救濟一下那些困難的孩子。老牛戒了酒，戒了煙，從自己拮據(jù)的開銷里挪出點錢，給父母都有殘疾的學生定了校服，給單親的學生買本子。老婆知道了也不跟他慪氣，只是用針默默地挑破自己手上的泡，吸幾下鼻涕。

有些老師做家教掙外快，那學生基本都是本校的，家長不愿意，又不敢不去。老牛也輔導過學生，但是不收錢，他說教會學生是應該的，有的家長心里過不去，硬塞給老牛錢，老牛跟人家掙得臉紅脖子粗，有人就嘲笑老牛，受窮活該。老牛被提拔為教導主任，新學期訂校服，學校的規(guī)矩是，給班主任和他每人一套校服，這錢從學生身上出。當這身校服折合成的幾十元錢送到老牛手里的時候，老牛就發(fā)了神經(jīng)，他羞紅了臉，他噙著淚花，他手哆嗦著，他說傷天理啊！氣得那些拿了校服的老師鼻子都歪了。老牛不識相地辭去了他所擔任的職務，這讓校長很遺憾。說，老牛啊老牛，你每月多拿幾十元的中層干部補助，不是快趕上你老婆掃馬路的空隙里做的手工活了？老牛說，掃馬路是她的命，做手工活她每一毛錢都來得正大光明。校長恨恨地說，你是圣人！

老牛當然也得掙外快，那點工資在城里養(yǎng)不活一家人。老牛有老牛掙錢的道，禮拜天，他到建材市場去當搬運工。裝一車水泥二十塊錢，把老牛累得骨頭散了架，尿血的事他只偷偷地寫在自己的記事本里。

老牛把一所“垃圾學校”的生物成績教出了全縣第一，這又一次震驚了教育局，局長安排了老牛出示縣公開課并親自來聽，見老牛把一個血淋淋的豬腰子當堂解剖。后來局長問這豬腰子是教具嗎？老牛說，是我自己從早市上買的，他說每次上課就去豬肉鋪子買一只鮮的豬器官來講課，這樣講比看書或者在黑板上畫圖更直觀，學生喜歡，一下子就記住了。講完課老牛就把用過的豬器官拿回家給孩子炒著吃，孩子們增加了營養(yǎng)，吃得高興，豬器官的價值就雙倍了。老牛眉飛色舞地描述，聽得局長愣愣的，眼睛濕濕地。

老牛終究不是圣人，老牛被告狀告到校長那里。老牛在單位不與人爭，他說自己榮譽也夠多的了，不要了，所以老牛的人緣和口碑很好。但老牛這次自私了，他把自己的老父親介紹進學校看大門，大家都沒意見，他老爹雖然年邁，可盡職盡責，大家很喜歡他?？墒前褜W校后面一片荒地開出來種菜，這就叫大家議論了好久。那片地荒著好些年了，有時候蒿草太茂盛還得用學生的勞動課來除草，老牛卷起褲腿，掄镢揚锨地把地開出來，春種土豆秋種白菜，綠瑩瑩一片倒也悅目。大家議論，老牛種菜肯定是占用工作時間，澆菜也要用學校的自來水，這不等于損公肥私嗎？

于是對老牛的田就有了意見。校長被老牛的臭脾氣頂撞過兩次，也想整治一下他，就早來晚走盯老牛的梢。跟蹤了一段時間，非常沮喪。只能在教師會上做出個公平的判決：我觀察了很久，牛振國老師都是在早上早讀之前和放學之后整理菜園的，用的是學校外那條河溝里的水，而且從學生廁所里挖糞當肥，自荒地開成菜園以來，咱校雇人掏廁所的次數(shù)下降一半，節(jié)省了公務開支，也算為學校做貢獻了，牛老師的行為并沒有侵犯學校利益。再說那塊荒地確實挺叫人頭痛的，就算變廢為寶吧。如果牛老師自己種這片菜園大家有意見，以后這塊菜地就搞競爭承包。老牛坐在角落里，輕輕抹了一下眼角。那塊地從此就再也沒人議論了。

老牛澆完菜園之后常常操一把舊胡琴在傳達室里拉歌，他老爹搬出他那兩間屋之后，就再也沒回去，老牛隔三差五就陪老爹在傳達室睡覺，把家里的二胡和書籍也搬來，傳達室是老牛的第二個家。老牛的二胡是自學的，二胡也有年歲了，拉得曲調(diào)卻蠻好聽。他拉得最多的是《長大后我就成了你》，偶爾也隨琴聲唱兩句：“長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間教室，放飛的是希望，守巢的總是你。長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支粉筆，畫出的是彩虹，落下的是淚滴?！崩陀行I花飄灑。

老牛得絕癥的時候才四十七歲，他女兒剛剛考上高中。那孩子出息，以高分考到一所華僑資助的免費高中去了，老牛把攢的準備供女兒上高中的錢，準備貸款在郊區(qū)買套樓房。老牛得知體檢結(jié)果的時候，毅然決定不浪費錢了，他瞞著老婆把房款交上，自己還堅持上班，該教課教課，該整理菜地整理菜地，該拉琴唱歌還拉琴唱歌。他躺下后，同事和學生家長們硬把他送到醫(yī)院并自發(fā)值班護理他。老牛含著淚說：“我還沒教夠書，我愛學生。我還沒有報答你們對我的好?！崩吓５脑岫Y很壯觀，來送他的人很多，他教過的學生擁擠在坑坑洼洼的小巷，花圈從他窄仄的院子擺到胡同上又擺到大路上。老牛的老婆沒有了眼淚，這干枯的女人說這回老牛該好好歇歇了。她說一定要叫老牛在那邊有好房子住。她親手用老牛所有的證書和獎狀給他扎了一所樓房。

老牛的父親帶鋪蓋卷回鄉(xiāng)下去了，只帶走了老牛生前最喜歡的一本書《牡丹亭》和那把舊二胡。教育局長抹著眼淚，問老牛的老婆討要了那幅家里唯一的裝裱字，老牛自己揮毫的一幅字：傷心夜雨，蕉窗點寒燈半盞，替諸生改之乎者也;回首秋風，桂院剩禿筆一支，為舉家謀柴米油鹽。

老牛的老婆依然在大街上當清潔工，每天要清掃她女兒讀書的那所學校外的杭州路，順便把一些能賣錢的廢品收集在垃圾車里，她圍著圍巾，帶著大口罩，聽人們討論著汽車房貸擇校就業(yè)的話題，沉默著將一縷白發(fā)掖進圍巾里。

老牛的那塊田，荒了，學生們在鋤草的時候總要大罵野蠻的草。我不愿跟學生提起老牛的事，只是埋頭使勁鋤草，薅草，手上火辣辣地疼，我慢慢明白，老牛開出這塊田，多么艱難，就算我這個他手把手傳遞過教育真諦的得意門徒，也沒能理解他。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