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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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從六樓下到一樓,里面只有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他像是期待著什么又像是畏懼著什么。單純的期待本可以是一種淡漠的情感,可一旦和畏懼疊加,便成就了一種無可抗拒的熱烈的好奇。電梯門開的吱啦聲還未及入耳,對面兩聲槍響隨著子彈傳入他的心臟。他終于沒有能夠走出那部電梯。
他的名字叫作劉植,他死了。
第二章:劉植的故事
我,叫作劉植。
我面前很久沒抹過的小方桌上擺著兩道菜,韌勁全無的土豆絲,干硬了的辣椒炒肉。她坐在我的對面與我共進晚餐,我們各吃各的,沒有任何交流。我和她都了解,世上能配得上殘羹冷炙的只有兩樣?xùn)|西,一是知己,二是另外一種——就像我們這樣的“知己”,彼此看得透徹,清楚地知道對方心里最不希望外人知道的東西,所以兩相生厭,終日無言。我自以為,沉默的背后還殘存著一些原始的愛慕。
我坐在床上,她背對著我在鏡子前擺弄著頭發(fā)。我看著她,她能從鏡子里看見我正看著她嗎?我不知道,我有些怕。我連忙把目光移開,慌張地打開電視。家里終于有些聲音了。她似乎不喜歡家里有聲音,她走出臥室,在玄關(guān)用高跟鞋砸了幾下地板,最后一聲非常地響,然后就沒有動靜了。我趕緊把電視關(guān)掉,但為時已晚,我只能把燈也關(guān)掉,早早睡下。
一片漆黑里潛藏著一條暗到極致的線。夜越來越深,黑色越來越沉,那一線卻開始漸漸發(fā)亮,直到黑色在我的瞳孔中沉淀,它終于照亮了我的眼瞼。是曙光。
她回來了,鞋跟在地板上輕敲了一下。我睜開眼,又馬上閉上,并把床上躁動的身子固定得牢牢的。她走進了臥室,我的身體突然抖了一下,因為她在床的另一邊坐下了。我聽見很多聲音,“嘩嘩”、“嗒嗒”、“咻咻”……聽起來都像極了脫衣服的聲音。對這聲音,我承認我是有些反應(yīng)過度了,我晃上去從背后把她拖倒在床上,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我已經(jīng)壓在她身上了。
可惜的是,我聽錯了。她的衣服穿得好好的,她只是在整理她的包。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當(dāng)是歪打正著,我開始撕扯她的衣服。按理來說,她沒有資格反抗,她也確實沒有反抗,她就那樣冷冷地看著我,雙手自然地平放著,但在我看來,沒有比這更劇烈的反抗了。
“我很累?!彼K于開口了,但那語氣平淡得令人憤慨。
“不用你動?!蔽冶M量壓抑住所有的情感,讓語氣像她那樣平淡。我自以為這是一個漂亮的還擊。
就在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她冷不丁地又用她那半死不活的語氣念叨:“我們離婚吧?!?/p>
我無法再用語言表達我自己了。我用盡全力把她的包扔向了客廳。那是一個頗為名貴的包,它砸在了地上,一只停駐在窗臺上的麻雀驚起而飛,在空中遺落了一根羽毛,一根白色的羽毛,沒錯是白色的。
那羽毛一定是用來飛翔的,她是位天生的舞者,因為她,城市的上空開始飄揚起優(yōu)雅的西式音樂,每個音符都寵溺著她,按著她的節(jié)奏勾搭出輕浮的調(diào)調(diào)。一曲終了,羽毛飄進了地鐵站,在行人恍惚的身影間不知去向。在這個世界里不停重疊的人群,他們能容下因為自由而舉止輕浮的羽毛嗎?我不知道,我想說他們都是罪人,但此刻我也加入了他們。我出了小區(qū)……我走在大街上……我踏上了進地鐵站的電梯……我站在靜止的人堆中期待著能搶到一個座位……我被擁擠的人群定格在高速移動的盒子里……我和他們,一層又一層,深深地重疊在了一起。
我并非一向如此,很多年前,我也曾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家伙。誰都不會去做的事我往往會做得盡人皆知,誰都會做的事我也非要玩出點新花樣。成為師生口中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談資,我當(dāng)初是頗以為自豪的,而現(xiàn)在只剩下懷念和唏噓了。
我和她之間也并非一向如此,我們曾是校園里無比奪目的一對兒。我們能在一起用一整天的時間從“長平之戰(zhàn)白起坑殺四十萬趙國降軍于秦國統(tǒng)一大業(yè)是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一直聊到“在食堂吃了加香菜的酸菜牛肉面應(yīng)不應(yīng)該到隔壁超市買一支牙刷插進嘴里”,而現(xiàn)在只剩下日復(fù)一日的沉默,以及不慎打破沉默之后的尷尬了。
或許該就沉淪反思的人是我,但我更愿意相信是別人。沉淪發(fā)端于無理的渴望,而所有渴望都是本能。窺視人性的弱點已經(jīng)是對本能的巨大為難,反思自身的丑陋更無異于向惡魔挑釁。我完全可以選擇去讀一本好書,并幻想出得以聆聽上帝教誨的滿足感,何必非要和魔鬼展開危險的對話呢?
我知道所有的事,或者我一直被蒙在鼓里,能有多少區(qū)別?我只不過是一個窮酸的小白領(lǐng),睜眼閉眼,開機關(guān)機,我每天做的事,我都清楚地知道,靠的不是記憶,而是平庸的經(jīng)驗。打卡,推門,走進去,我坐到我的位置上,望著即將亮起的屏幕,我有一種預(yù)感,今天的平庸會和以往有些不同,又或者,我會在今天做一些特別的事。
分針轉(zhuǎn)了一輪又一輪。時針停在某個并不起眼的位置上時,我的預(yù)感開始應(yīng)驗了。一段性愛視頻在網(wǎng)上迅速傳播,男主角是一個有名的電影投資商,女主角是她。鼠標幾乎就要被我捏碎,我讓自己提前下了班。
地鐵門關(guān)上,窗外的一切事物都順著別人掀起的狂風(fēng)向后退去,一根微小的白色羽毛卻不合時宜地向前逆風(fēng)撲騰著。風(fēng)本身奈何不了她,但她注定要被風(fēng)的奴才們碾成粉末。
一路上,所有人都像是在盯著我看,有的還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就連電梯里的攝像頭都仿佛看穿了我的羞恥和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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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那部電梯里的紅色數(shù)字也是像這樣從1到6。那天我和她手挽著手走出電梯,說笑著進了608,她靠在我肩上,兩個人溫柔地說著情話。
這天我沖進臥室,她蜷縮在床上,嘴角帶著傷。我向她怒吼著,而她卻仍然趴著,只把嘴唇冷漠地動了幾下。對我,她已經(jīng)吝嗇到了極點,而我也無法再用語言表達我自己了。
那天,她止不住地動彈。
這天,卻再也不會了。
那天完事之后,我像個孩子依偎在她懷里,她對我說,“以后不管你做了什么,也不管我做了什么,都要相信我愛你”,我用相同的話回應(yīng)了她,她開心地笑了。
她的名字叫做方小葵,我殺死了她。
第三章:方小葵的故事
我叫作方小葵。
晚飯并不那么重要,沒吃幾口我就迫不及待地來到鏡子前,我是一個愛照鏡子的女人——女人都愛照鏡子,但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從鏡子里獲得足夠的安慰和快感。
此刻,我注視著鏡中的自己,她……她就像是一件精致的藝術(shù)品,我能從反射出的幻象里感受到來自這個世界的些許善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鏡子里還有另外一個人。我盡量避開目光的接觸,但也難免好奇,貪婪的人如果擁有自尊,那么自尊的表現(xiàn)應(yīng)該是懺罪悔惡還是文過飾非?
電視被打開了,像是在遮丑,我便把動靜做大,像是在揭丑。關(guān)門那一聲非常地響,正是我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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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離開了這間房子,向著更像是家的地方去了。車外,陰沉灰暗的夜幕像是黃昏走過的大地,燈火通明的城市反倒成了璀璨的星空。我一直以為,真正發(fā)光的不是燈或星星,所有光都來自太陽。車子駛進莊園,我下了車,走進了那扇為我敞開的大門,我的太陽就在里面。
他叫作高陽,是一個電影公司的董事長。對他來說,熒幕上的電影常常只是一件商品、一樁買賣,他自己當(dāng)然不拍電影,但他卻喜歡把生活變成電影,而我是他最好的拍檔——我更愿意稱之為伴侶。
我們一起在他鄉(xiāng)下老家種過地,一起為不愛下雨的天氣發(fā)過愁;我們也一起在大草原上放過羊,一起被深夜里撞進羊群的狼嚇得魂飛魄散;我們甚至做過殺手,拿著沒有子彈的槍,潛入到自己家里——一陣精準無比的屠殺之后,家里尸橫遍野,那只向來高傲的肥貓Franc是唯一的幸存者,我們向它開了很多槍,但它還是一臉不屑地挺直著身子,完全沒有配合的意思。
今晚,他又有了新的劇本,一架攝影機正對著我們共同的床,看樣子,他想拍一個很長很長的長鏡頭。我常常以反對他為樂,但這一次沒有。一個野蠻的男人和一個放蕩的女人在床上肆意揮霍,歡脫的汗水,輕浮的自由,那晚的一切都和九天降下的銀河一樣,只在落地的瞬間錚錚作響。攝影機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灰沉與昏黃,糾纏不清。
高陽是不婚主義者,關(guān)于未來,他只向我許過這樣一個承諾——“我不會結(jié)婚,但如果有一天我結(jié)婚了,新娘一定是你”。即便是這樣一個空頭支票式的諾言,我依然為之感動,以至于他在我耳邊說他突然想結(jié)婚了的時候,我以為我們還在電影里。
背德的愛情在電影里總是那么地令人動容,即便是再保守的觀眾,也會有那么一瞬被感化成追逐自由的斗士。所以我喜歡電影,熒幕上明星們演的,生活里他為我精心編排的,有時候很像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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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我終于還是坐上了回程的電梯,盡管仍然心懷忐忑,但人總是容易在占到一些便宜之后,就開始不假思索地樂觀起來。我走進臥室,像往常一樣從包里取出一疊鈔票塞進那件黑夾克里,我以為這會是這間房子里與我有關(guān)的最后一筆交易,或許明天以后,我就再也不用回來了,我仿佛已經(jīng)預(yù)見了美妙的結(jié)局——可惜我小看了那個平庸的家伙。
每一個看似平庸的人,都有能力去擁有天才般的貪婪。厚重的關(guān)門聲像是對我昨晚肆意揭丑的報復(fù)。高陽送的紅色手提包躺在客廳的地上,我已無暇顧及。
此刻,我又一次注視著鏡中的自己,嘴角旁的血跡使她不再那么精致。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鏡子里只有一個人——另外一個人在開完1000萬的價碼后就習(xí)慣性地趕上班的地鐵去了。
背德的愛情在現(xiàn)實中仍舊飽遭唾棄,所以它必須低調(diào)乃至秘密地經(jīng)營。高陽是公眾人物,更加不能出一絲差錯。而現(xiàn)在,如果不拿出1000萬,一切都將被捅破,連同那個捅破一切的人。誰能想到,一個不知羞恥的懦夫也能夠爆發(fā)出同歸于盡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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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邊離開,一邊祈禱這會是我最后一次離開,我來到了高陽的公司,踏進了通往他的電梯,我第一次覺得電梯四面都是鏡子并不是一件好事。
電梯門開,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和我擦肩而過。我出來他進去,交匯的時間只有短短一秒,我仿佛從他臉上看到了自己的表情,憤恨和局促都暴露在了外邊。我似乎見過他——我還沒來得及下定論,電梯又關(guān)上了。
我沒有敲門,直接闖進了高陽的辦公室。我趴在他的肩頭,把電話里的哭訴又哭訴了一遍。他很冷靜,事實上我也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慌張。但在那時那刻,表現(xiàn)出適當(dāng)?shù)幕艔埵潜匾摹?/p>
他說出了他的計劃,像是隨口說的。他并不打算在威脅面前妥協(xié),相反,他要對威脅他的人構(gòu)成最嚴重的威脅。解決問題最極致的辦法莫過于解決掉提問之人。一個優(yōu)秀商人的決斷力就像一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一樣令人嘆服。
我感到恐懼,感到膽寒。但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我抱著他,像是抱著希望。我抓著他的衣服,像是抓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當(dāng)著我的面安排好了一切,在他的計劃里,我只不過是個誘餌,我甚至不會現(xiàn)身,我之于他們的罪惡,就像蝴蝶的一次振翅之于千里之外的一場龍卷風(fēng),沒人會有閑情降罪于我。
我終于不用慌張了。我們開始悠閑而又緊張地審視起昨晚的錄像,對于當(dāng)事人來說,那段呆板的長鏡頭就像是一部荒誕的喜劇。我們都認為對方的動作遲鈍得就像是不擅長交配的熊貓。到一半,電話響了,他又要衣冠楚楚地見人了,就在這間辦公室里。我不得不離開,剛好我也累了。
電梯門開了,又是那個胡子拉碴的男人。我進去他出來,交匯的時間又只有短短一秒。我們的表情也毫無懸念地相同,因為不該有的慌張,所以高傲且凝重,就像那只已經(jīng)離家出走多日的肥貓Franc,我們找了很久還是沒能找到它,也許它此刻是自由幸福的。電梯關(guān)上,使我無處遁形的鏡子讓我想起,我確實見過這個男人,他是個導(dǎo)演,很多年前他曾拍出使我驚艷的電影,但后來他就漸入商業(yè)俗套以至于江郎才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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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一路,直到那部電梯里的紅色數(shù)字從1到6,我終于想起這世上還曾有過幾句真摯感人的臺詞。我把它們寫在一張白紙上,然后把那張紙平整地放在臥室床頭邊的電話上。我就是為了這樣一件簡單的小事而回到這間房子里,而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一走了之了。我拉開門,興奮的笑容還沒完全綻放出來就可憐地僵住了。
門外,那個胡子拉碴的男人站在我的面前,我們用著相同的恐懼而又故作鎮(zhèn)靜的表情對峙了很多秒。這次,我終于把他看了個仔細。他的臉瘦得像是被人用刀沿著骨頭削過一遍,但即便如此,艱難附著在上面的五官依然富有神采,尤其是那雙深深向內(nèi)凹陷的眼睛,實在比年輕人還要明亮。
我把他請進來,一張滿是油污的方桌橫在我們中間,土豆和辣椒糾纏不清的腐爛氣味透過桌罩在每一片或灰沉或昏黃的油污上生根發(fā)芽,桌上幾乎沒有一塊清凈地了。而我們就在這樣一個骯臟的地方相談甚歡,以至于萌發(fā)了一種與人一見如故的幸運感。
我們圍繞他的電影《如一》的談話還在繼續(xù):
……
他?!绻彝沓錾惶炀褪?09了,這在電影里面并沒有特殊的含義。
我?!貜?fù)出現(xiàn)了很多次。
他?!?次。好幾個道具或說是意象都重復(fù)出現(xiàn)了,它們有的是圖騰,有的是符號。圖騰確實包含寓意,但符號您可以認為那只是作者一廂情愿、故作深沉的花式簽名。
我?!安还苣阕隽耸裁?,也不管我做了什么,都要相信我愛你?!蹦救艘蚕蛲@樣的愛情嗎?
他?!鋵嵅⒉唬艺J為那位畫家對于愛情對于藝術(shù)的觀念多少是有些病態(tài)的。那時我24歲,您得體諒年輕人的品味。華麗、幽默、另類、陰暗、性,年輕人很容易被這些元素折服,我也一樣,但說實話,大多時候樸素簡單一些會更好。
我?!拖衲蟮淖髌?,樸素簡單的生活片,植入廣告很方便,您說的“更好”是這個意思嗎?
他。——您必須體諒我的處境,我的生活并不寬裕甚至可以形容為窘迫,我的工作永遠都是受制于人,畢竟我只不過是個二流導(dǎo)演,一旦扯掉名為“藝術(shù)”的遮羞布,我就跟普通的白領(lǐng)、工人沒什么分別。
我?!?,不管怎么說您都是我尊敬的藝術(shù)家,我是在看了《如一》之后才與我現(xiàn)在的丈夫相愛。
他?!婵床怀鰜砟姆Q謂已經(jīng)是夫人了。很榮幸能夠成為你們的媒人。
我?!乙埠軜s幸能夠給您一些資助,即便您沒有用那個視頻威脅我,我也很樂意。我們家的現(xiàn)金就在陽臺房間的閣樓上,梯子就在陽臺,就是那個紅漆的。
他。——感謝您的大度和慷慨,那東西我稍后就當(dāng)著您的面刪除,這筆錢我未必能完全還上,但請相信我會盡我所能地補償您的損失。
他把梯子搬進來靠在閣樓上,然后滿懷著希望往上爬去。仍保留紳士風(fēng)度的他并沒有讓我代勞,所以我才有機會拿著刀站在他的背后。他的到來使我經(jīng)歷了兩種難以言盡的不幸,一是親身證實自己昔日尊崇的人變得平庸乃至低劣,二是……我的太陽似乎分明已經(jīng)熄滅了。
他進屋之后和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高陽已經(jīng)被我處以死刑,我本來也打算殺你,但我現(xiàn)在愿意給你第二個選項”??上也]有給他第二個選項,鮮血從他的背后涌出,向下翻滾,在褲腳重新浸潤了原本已經(jīng)干涸的微弱的血跡,最后從鞋上一點點滴落。
他的名字叫作復(fù)問,我殺死了他。
第四章:復(fù)問的故事
我叫作復(fù)問。
我實在是個不擅言辭的家伙,一說起話嘴里就仿佛插了一把礙事的牙刷叫人怎么也不自在。但此刻為了扭轉(zhuǎn)孤芳自賞的命運,我必須將我從頭到腳的智慧毫無保留地傾注在我那最為愚笨的嘴上。
我在一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正在感受我的嘴的人叫作高陽,他是一個有名的電影投資商。聽說是受他情人的影響,他突然想拍戰(zhàn)國后期的一場著名戰(zhàn)役——長平之戰(zhàn)。由此看來,他的情人應(yīng)當(dāng)是個頗有內(nèi)涵的人,然而在“內(nèi)涵”并非指胸的情況下,有內(nèi)涵的女人幾乎不可能同時具備美貌,一個有錢的大老板怎么可能會找一個不漂亮的女人做情人呢?于是我大膽推測,高陽和他的漂亮情人受當(dāng)今網(wǎng)絡(luò)流行語的影響,習(xí)慣稱“做愛”為“啪啪啪”簡稱“啪”,每次行事之前他們會說“啪起”就像我們出發(fā)之前說句“走起”一樣自然,而他們或許都是江西老表——贛語把“白”讀作“啪”,他們的做愛宣言“啪起”正與長平之戰(zhàn)的主角名將“白起”之名有“異工同曲”之妙。所以他們想要把白起最著名的長平之戰(zhàn)拍成電影,電影的上映日期想必就是他們的某個愛情紀念日。
高陽操著一口字正腔圓的北京官方普通話和我說話,而非“r、l”不分、翹舌無能的江西普通話,這使我有些意外和心虛,但我依然完成了一個并不失態(tài)的開場,用的正是“r、l”不分、翹舌無能的江西普通話。接下來我就要向他推銷我費盡心機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故事,我會盡我所能把舌頭翹高一點。
我?!覀兊闹鹘遣皇前灼?,也不是廉頗,更不是趙括,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趙國小兵,長平之戰(zhàn)幸存的二百四十分之一。整個故事的脈絡(luò)就是,一個……一個十五歲的趙國少年第一次上戰(zhàn)場就遭遇了無與倫比的殘酷,趙軍被秦軍圍困,兵斷糧絕,人吃人的慘劇接連上演。最后在突圍失敗、主將趙括戰(zhàn)死的情況下,趙軍全體投降。四十萬降軍于白起而言可是個大麻煩,放了是放虎歸山,養(yǎng)著是養(yǎng)虎為患,遂唯有殺之!二百四十個十五六歲的趙國小兵被押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四十萬同胞戰(zhàn)友被殘忍屠殺,其中可能還有他們的父親、叔伯、兄弟、朋友,你說這二百四十個少年以后還有打仗的膽氣嗎?
高陽。——應(yīng)該會有點陰影吧。
我?!业脑O(shè)定是有幾個人這輩子都拿不起刀跨不上馬了,我們的主角也經(jīng)歷了一個非常艱難的過程,但最后肯定是回到了戰(zhàn)場,轟轟烈烈的邯鄲保衛(wèi)戰(zhàn),敗燕卻秦的短暫中興。他為了國家的存亡和趙人的尊嚴堅守戰(zhàn)場30年,他的趙國在舉國年輕男子一夜之間死亡大半的情況下仍然頑強存活了30年。公元前229年,長平之戰(zhàn)31年后,已經(jīng)年老力衰的他癱在邯鄲家中的床上奄奄一息,此刻秦軍正在猛攻邯鄲的城門。一身的戰(zhàn)傷折磨著他,他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只能在心里期盼趙軍能夠守住最后的都城和尊嚴。然而在他彌留之際,秦軍攻破了邯鄲城,趙國最終還是滅亡了。
高陽?!犞悬c過于沉重啊。
我?!怀林剡€叫歷史嗎?你想想,國家先人一步而亡,希望在將死之時破滅,只要能把他那一刻的悲痛和絕望刻畫到位,這部電影就足以震撼人心。
高陽?!桥鹘悄??
我?!鹘牵繘]有女主角。
高陽?!蚁M幸粋€女主角。
我。——趙括的媽算嗎?要不然男主角的老婆,應(yīng)該都沒多少戲份兒。
高陽?!蚁M梢杂幸粋€女主角。
我?!@個片子女人做陪襯就夠了。
“我希望有一個女主角,我希望有。”高陽的語氣溫和舒緩,臉上卻早沒了我習(xí)以為常的笑意。鉤子似的眼神仿佛在提醒我,此刻的他是我的老板,我的上司,而非那個下了課就一同去揪女生辮子的老同學(xué)。
我低聲問道:“啥樣的女主角?”
“可以是一個女將軍,一個武藝高強的美女將軍?!备哧栍中α似饋?,說:“可以把你那個主角直接換成女的?!?/p>
“嗯?!?/p>
“情感上的糾葛也得有,她可以和白起有一段情緣,兩個人既是敵人又是愛人。”
“這個難度比較大?!?/p>
“我相信你的才華,你的故事挺好的,很有深度,但時間跨度太大,媳婦都熬成婆了,我不希望女主角變老……你再好好想想。”
“好。”
“時間不緊,少打點針?!?/p>
“嗯?!蔽夷驹G地點了點頭,說:“那我先走了。”
我逃也似的出了辦公室,在走廊上徘徊,一邊等電梯一邊思考剛才發(fā)生的究竟是怎樣的一件事。很明顯,在電影本身還虛無縹緲的情況下,某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女演員就已經(jīng)確定是主角了。不用想他們肯定已經(jīng)上過床了,高陽之所以否決我的方案,就是因為他和一個女人上了床——一個女人扭幾下屁股就把我費盡心機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故事變成了一團廢紙。高陽已經(jīng)不是原來那個搭搭女生肩膀都要跟我分享感受的“羔羊”了,他沒有結(jié)婚,卻“妻妾成群”,我們是老同學(xué),他卻把我當(dāng)奴才使喚,鄉(xiāng)音都能改變的人還有什么是不會變的?
電梯門開,一個嘴角帶傷的女人和我擦肩而過。我進去她出來,交匯的時間只有短短一秒。我沒能看清她的容貌,但我透過電梯的鏡子看足了她的背影,確切地說是她的屁股,沒準就是她那引人遐想的翹臀戰(zhàn)勝了我的心機和腦汁——在這里出入的每個女人的屁股都有嫌疑。
我回到了書桌前,紙筆還是走時的模樣,說是高中的模樣也不為過,因為我是一個在物件上極其念舊的人,我用的紙筆已經(jīng)很久沒有變過。每次回江西老家我都會專程跑去高中門口的那家文具店買七八疊高中時用的稿紙,原來一塊錢一疊后來變成兩塊,紙面很粗糙,我用它揩過屁股,紙面很粗糙,但打草稿是綽綽有余的。初三時我習(xí)慣了一支鋼筆的形狀、顏色和紋路,從此再也習(xí)慣不了其它筆的樣子。我的初中在鄉(xiāng)下,每次丟筆我都會騎車趕赴鄉(xiāng)下初中獨此一家的雜貨店買一支一模一樣的筆。后來我到了北京,《如一》的劇本剛寫完,已經(jīng)磨盡鉛華的老鋼筆就自以為完成了使命于是不翼而飛深藏功與名,于是我又得買一支。我打電話回老家提出了游戲NPC才會提出的古怪要求:到指定地點買一支指定的筆寄給本NPC,沒怎么玩過游戲的他們自然說我傻逼問我為什么要花那么大工夫弄一支筆,我說老板喜歡,于是他們就派人去買了。然而任務(wù)地點不存在,鄉(xiāng)下的中學(xué)原來已經(jīng)被拆光了。游戲迷會知道,即便有些任務(wù)存在bug,也總有強人能夠完成任務(wù)。我就是這樣一個強人,我花了一天的時間騎遍了學(xué)院路方圓不知道多少里的大學(xué)及大學(xué)周邊,最后在我家隔壁的小學(xué)生手中發(fā)現(xiàn)了那支筆。我說那是我的筆,他說這是他的筆,我義正詞嚴地說我知道筆蓋末端有一條3毫米一條5毫米的劃痕,結(jié)果沒有。于是我問他筆哪買的,他說下樓出門左轉(zhuǎn)巷子里他爸經(jīng)常買煙的地方,然后我就下樓出門左轉(zhuǎn)在巷子里的煙酒店買到了我的筆。
戰(zhàn)國……白起……做愛……女將軍……花木蘭……制服誘惑……京觀……長平……人屠……邯鄲……斯大林格勒——我的腦子不停地轉(zhuǎn),紙上卻還是一片空白。北京的筆終究不是江西的筆,江西的筆桿要硬一點,北京的筆蓋要松一點。大概是因為沾了煙酒,《如一》之后北京的筆寫出來的東西總帶著飯局的味道,就像一個藝術(shù)家同時經(jīng)商或者參政一樣叫人別扭。
我還在書桌前掙扎著。今天是連續(xù)兩個星期霧霾后的第一個藍天,桌上的陽光很暖,紙很安詳,一旁的史書和字典也向我宣誓效忠,而我卻在這樣一個得天獨厚的環(huán)境下滿腦混沌一個字也憋不出來——前戲做得足足的,脫了褲子卻發(fā)覺沒硬起來,這是一件多么令人尷尬和內(nèi)疚的事。當(dāng)一個男人在他的女人面前陷入和我相似的處境,他也許會選擇暫且休息一會兒,但有時由于急于證明某個實際上并不急于一時的問題,他會采用一種激進的方式,接著他便攜著他的女伴幸福地脫離了尷尬的境地。至于激進的代價,激進的人誰愿多想呢?
我通常是一個溫和的人,但一旦陷入像現(xiàn)在這般痛苦的情緒,我也會不由自主地激進起來。因為我不可能再像小時候一樣心安理得地浪費時間,也無法像大學(xué)時那樣看了幾頁書就將這一天冠以“充實”之名。我存在的意義簡單而苛刻。如果我在今天想出幾個點子或是寫出幾句有力度的臺詞,那么傍晚散步的時候,我就可以洋洋得意地向路人炫耀——“嗨!瞧,我又多活了一天!”而如果我的腦子再這樣混沌下去,那么這一整天我都將在深深的罪惡感中度過,甚至還會殃及我的明天、后天?!叭绻У魟?chuàng)造力的人是我,請您務(wù)必站到比道德和法律更高的位置,握緊尖刀,然后將它刺進我的心臟。”——我曾為《如一》中的一位畫家寫過這樣一句臺詞,同樣也是我的臺詞。
激進!
——針管又在我的手臂上添了一座新墳,埋葬在里面的智慧和靈感迅速躁動起來,如掘墓人一般撬開我那腐朽的軀殼,滲進混沌的腦子里——不,是一口吃掉了我的腦子,然后變成新的!
我想到了!我什么都設(shè)計出來了!我穿著盔甲騎在奔跑的馬上,用長矛拖在地上寫字,一點一點,全部寫出來。后面?zhèn)鱽砹笋R蹄聲,是高陽,他的馬把我的字都踩亂了。他說,劇本你不用寫了,也不用導(dǎo)了,工錢照付給你,不勞而獲不是你最渴望的嗎?我問為什么。他說,我本來就是看在同學(xué)一場的情分上,可憐你想施舍給你點錢才讓你來做,現(xiàn)在我的女人是主角,我要保證電影的質(zhì)量,所以要換個導(dǎo)演。你什么意思!我做得不好嗎?國際大導(dǎo)演的心,二流導(dǎo)演的水平,人貴有自知之明,別把自己想得太復(fù)雜了。我不答應(yīng),我們合同都簽好了。不答應(yīng)?你走之后我們就商量好了,你敢不答應(yīng)就派人殺了你,沒人會在乎你的死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早就眾叛親離了,也就只有我這個老同學(xué)還愿意接濟接濟你。
高陽騎著馬跑了,他怕我揭穿他的謊言。我叫復(fù)問,我是國際知名的大導(dǎo)演,我拍出過令世人拍手叫絕的電影。但是……沒錯,他藏了起來,高陽把我的杰作我的心血藏了起來,他藏在他自己的電腦里不給別人看不讓世人知道我有多么偉大。他說的是假話……但他想殺我,這是真的,我不能坐以待斃,一旦我死了,他肯定就會把我無與倫比的作品公之于眾,說那是他拍的,我絕不答應(yīng),我要先下手為強!
電梯門開,又是那個嘴角帶傷的女人。我出去她進來,交匯的時間又只有短短一秒。但我已經(jīng)把她看透了,他們肯定又在辦公室做了,一邊做一邊討論要用什么方法殺死我……是啊,她也想殺我,高陽可養(yǎng)著一群無恥狠毒的婊子,我要把她們也統(tǒng)統(tǒng)殺光!
我進了高陽的辦公室。把我的電影交出來!你說什么?我的電影,得了六座奧斯卡的那部。冷靜一點,你吸多了,不要相信你的感官。你還不承認!我說過時間不緊慢慢來,你非要急于求成,你等著吧,再過幾個小時你就會哭喪著臉跟我道歉了。要我道歉?你這恬不知恥的混蛋!倒賣藝術(shù)的資本家!罪大惡極的走狗!你必須受到懲罰——北京的鋼筆刺進這個偽北京人的脖子里,鮮血如潮涌一般噴涌而出,美妙極了,可惜我沒有時間作過多的欣賞,我必須找到我那可憐的被藏起來的電影。
找到了!我找到了!昏黃的光線,灰沉的布景,壓抑的長鏡頭,沒錯這就是我的一貫風(fēng)格。女主角美得令人窒息,嬌喘的聲音簡直要把我融化了。高陽竟然妄圖把這樣一件絕妙的藝術(shù)品占為己有,他是死有余辜,我當(dāng)然不會像他那樣自私,我要傳上網(wǎng),我要讓所有人都來看看,我的作品究竟有多么偉大!
第五章:終場
復(fù)問——
1……2……3……4……5……6……
沒有人可以躲過死刑,杰出的,平庸的,高尚的,低劣的,我們都在奔赴刑場的路上,還是說我們自出生之時就踏上了奔赴刑場的道路,杰出的或者平庸的,高尚的或者低劣的,沒有人可以躲過死刑——我站在門外,正在組織語言。我有些后悔,高陽死得太倉促了,我應(yīng)該先朗誦一段精彩的判詞,好讓他自己也能明白,他確實該死。
不論杰出還是平庸,高尚還是低劣,你是否都愿意慷慨赴死?聽著和結(jié)婚說的話有點像啊,念的時候萬一我或者她笑場了,不管我笑場還是她笑場丟臉的都是我呀……轟的一聲,我沒有敲門,門突然一下就開了,我嚇得抖了個大哆嗦,比笑場還要跌份兒。
門內(nèi),那個嘴角帶傷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我要殺的人,她很漂亮,即便嘴角帶著傷也很漂亮。當(dāng)我認真注視她的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沒穿衣服,她真的沒穿!她就那么赤裸著毫不掩飾地站在我面前,她的身子像極了我的女主角,我確定就是她,美得令人窒息,聽,她的嬌喘聲也傳開了。
我感到我已經(jīng)愛上她了,愛得不可自拔。
方小葵——
我不停地洗手,不停地洗,手上都快脫了一層皮,卻仿佛還是帶著血印子。我又去洗澡,不停地沖,不停地搓,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渴望過一個干凈的身子。我回到最不愿回到的臥室里,抱著手機蜷縮進被子里,就像學(xué)生時期那樣。
我不停地撥打著高陽的號碼,不停地……我確信我們之間是明朗的愛情,而非含蓄的錢色交易。他是我夢想攜手終老的人,然而我們還未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就先熄滅了,連同我所有的希望一起熄滅了。
我像是個重癥患者,死死地癱在床上。我心灰意冷,一動也不愿動,直到劉植,那個我恨之入骨的男人出現(xiàn)在臥室門口。
劉植——
我像個孩子依偎在她懷里,她的胸部還像從前一樣柔軟,閉上眼睛,就仿佛什么都沒有變過。過去的一切我都記憶猶新,而她卻忘得干脆,忘得坦然。
床頭的電話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看見了一張紙條,是她的字跡:
“風(fēng)箏飛得太高,你舍不得收,我也舍不得回。但你我之間的線始終如一,輕言剪斷是我不該。電話響時,就是我的禮物到了。不管你做了什么,也不管我做了什么,都要相信我愛你——若你還愿用相同的話應(yīng)我,就請收下我的禮物,即收回風(fēng)箏。小葵?!?/p>
我接了電話,快遞員讓我到樓下來。我的心情很復(fù)雜,我期待著那份慰藉,但同時感到畏懼,因為它本不該僅僅只是慰藉。小葵沒忘,她和我一樣記著一切,而我卻親手扼殺了兩個人的希望。我難過極了,但我知道我肯定會下去的,我必須要知道她送給我的是什么,這就像是無可抗拒的宿命。
我最后吻別了小葵。電梯門開,我走了進去,然后不安地數(shù)著紅色的數(shù)字。
6……5……4……3……2……1……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