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覺醒

摘 要：《野草》這部散文詩集是魯迅把剖析的利刃指向了自身、在咀嚼自我的過程中創(chuàng)作而成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野草》也是他內(nèi)心的搏斗史?！队暗母鎰e》是《野草》中較為曲折、隱晦的一篇，從影告別時的內(nèi)在情緒變化分析，可以清晰地概括出魯迅覺醒于現(xiàn)實、認清現(xiàn)實再到主動承擔黑暗的勇者精神，也體現(xiàn)了魯迅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xué)。

關(guān)鍵詞：《影的告別》 內(nèi)在情緒 覺醒層次 反抗絕望 精神內(nèi)涵

人們常說“形影不離”“形影相吊”，而《影的告別》顧名思義是“影”向它的“形”告別，“影”要離“形”而去。這個“形”指向的是現(xiàn)實中的自我、常規(guī)的自我，“影”要告別“形”，既是對其生存現(xiàn)狀的不滿，同時也預(yù)示著一種新的覺醒。如果說“形”是覺醒前的自我，那么“影”便可以當作一個覺醒者，帶有魯迅對人生終極價值、人的存在本質(zhì)的探求意味。

一、覺醒的過程

魯迅心靈的覺醒過程在《影的告別》中是通過“影”這一意象傳達的。這首散文詩分為六大節(jié)，從詩的內(nèi)在情緒變化即影的覺醒程度而言，則可分為三個層次。

全詩一、二大節(jié)為第一個層次，講述的是“影”與“形”（你）的分離、決裂?！叭怂讲恢罆r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一開始就營造了一個非常態(tài)的時間，那么反過來說常態(tài)時間中的形影不離便會在此時失去意義，所以“影”來告別也就有了先決條件?！坝啊睘槭裁匆鎰e，因為它不愿意繼續(xù)和“形”在一起，不論在“天堂”里，或者在“地獄”里，抑或是在“未來的黃金世界”里，它“不愿去”。而這些恰恰是“形”所信奉的，“影”不愿再與這些現(xiàn)實和希望共存，而與這些徹底隔絕的方式便只有告別“形”?？梢姀囊婚_始“影”因為覺醒而選擇離開之后，便處在了一種無法確定自己位置的境地，因為它拒絕了一切存在的可能——“天堂”“地獄”，或許是曾經(jīng)歷過的處境，而“未來的黃金世界”則是虛幻的希望，“說到底，這是對于‘有’的拒絕，對已有的，將有的，既有的一切的拒絕”①。若問“影”此刻最堅持的是什么，那么便是這種拒絕本身了。為了表現(xiàn)這種覺醒后的激動和不安，作者連用十二個“不”字，如“不樂意”“不愿意住”“不愿意”等等，這同樣是為了表現(xiàn)“影”選擇的堅定和對“形”強烈的不滿。此刻的“影”可以被看作是一位先覺者，它的主動分離是第一次覺醒。

與“影”相反，“形”指向的是既有和將來，或者說某種現(xiàn)實性的存在，“影”與之告別則象征了它從這一狀態(tài)中脫離，那么這個覺醒后的“影”又該有何種命運呢？這便是散文詩的第二個層次，寫“影”覺醒了之后無路可走徘徊于兩難的境地。所以文本的三、四大節(jié)清晰地寫“影”，同時也是覺醒了的內(nèi)心世界的猶疑、徘徊和反復(fù)。如前所述，“影”由于和“形”分離，必定導(dǎo)致它將失去“形”所擁有的既往和將來，那么“影”能把握的只能是現(xiàn)在了，但它卻面臨著另一場悲劇——沉沒于黑暗或者消失于陽光。選擇是令人痛苦的，更何況“影”此時面臨的選擇都將把它導(dǎo)向“沉沒”或“消失”，它因無路可走而痛苦，不如選擇“在黑暗里沉沒”。

在第四大節(jié)里魯迅繼續(xù)重復(fù)著“影”的徘徊，它“終于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不愿彷徨”卻最終被逼走向這種無路可走的境況，“影”的煎熬其實也寄寓了魯迅自己人生選擇的艱難困苦，反應(yīng)了他思想的矛盾沖突?！皢韬魡韬簦热酎S昏，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xiàn)在是黎明?！蔽覀冸m可覺出“影”的徘徊，但也可以看出，這種猶疑不定圍繞的結(jié)果都是一個中心，即“影”自我的消失，不論是在黑夜或者白天，消失即暗示著死亡，也象征著魯迅精神上覺醒了的自我的死亡。如果說之前主動離形的“影”是覺醒者，那么此刻注定走向死亡的“影”則暗示了人醒后無路可走的悲哀境地。

“影”的悲哀投射到作者身上，可以想見魯迅意識到自我精神存在的失落和無路可走的境地后心靈上承受的壓力和煎熬，這種認識把他對人生、對事物的態(tài)度導(dǎo)向了唯“黑暗與虛無”是“實有”的思想，可頑強如魯迅先生，他終不放棄向“這些作絕望的抗爭”，勇敢地承擔起自己悲劇性的現(xiàn)實命運，靠著氣吞天宇的英雄氣概頑強地反抗黑暗。

如此便有了散文詩的第三個層次：承擔黑暗，反抗絕望。它要借助于勇敢地赴死，即消失于黑暗來重新獲得完整的確定的自我?！坝啊鼻逍训匾庾R到自己將有的境遇，它將隨著“時間近了”而“獨自遠行”，“向黑暗里彷徨于無地”。而“影”一直與之告別的“你”，卻依舊想著“影”的贈品，“影”無所奉送，即使有也只是“黑暗和虛空”，甚至“愿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于你的白天”，毅然地離開曾依附的形體，即徹底擺脫過往的一切，它的行為某種程度上表現(xiàn)出勇于承擔，敢于自我犧牲的英雄主義傾向。

“影”的抉擇同樣也是魯迅先生自己的抉擇，這反映出在經(jīng)歷了分裂、失落的自我煎熬和徘徊不定無路可走的悲哀之后，他終于找尋到了自己無可選擇的人生途徑：“獨自遠行”，只此一人，在被黑暗沉沒的同時，那他也將與黑暗（整個舊有的世界）融為一體，他自己的消失即造成了整個世界的消亡。此刻的“影”沒有了之前的猶疑徘徊，反而顯得“安詳而充盈，從容而大勇，自信而尊嚴”②，只有這種慨然面對黑暗、死亡的態(tài)度，才會把承擔黑暗當作一種無所怨尤的使命，而這種孤身毀滅的悲劇體驗蘊含的又是英雄主義的壯美。

如前所述，“形”和“影”其實是作者心靈的兩面，只是追求不同而已。如果說“形”象征的是第一個層面的自我，是被現(xiàn)實拘囿的自我，“影”前來與之告別分離，實則是作者心靈的另一面從現(xiàn)實中覺醒，這個覺醒了的“影”可以當作一個先覺者，是第二個層面的自我。之后雖然“影”也有無奈、悲哀、徘徊，但它不改的是離形的初衷，擺脫舊我永遠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故其情緒起伏波動、回蕩曲折，在艱難的斗爭中展示覺醒者心靈的復(fù)雜性，此刻的“影”也依舊是第二個層面的自我。當“影”終于認清自己的使命，勇敢選擇消失于黑暗，承擔自己注定的命運后，它便擁有了第三個層面的自我，是具有挑戰(zhàn)精神和反抗精神的自我。反抗著被現(xiàn)實拘囿的“形”，并贈之以“黑暗和虛空”，同時也反抗著自己命中注定的悲劇性命運即走向死亡，它在反抗中把握自我的存在，從虛無中把握自己的存在，用死亡來證明生命，這樣展示的生命強力，演繹著魯迅“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xué)。

二、“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xué)

魯迅先生曾自剖：“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zhàn)，所以有很多偏激的聲音。其實這或者是年齡和經(jīng)歷的關(guān)系，也許未必一定的確的，因為我終于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雹埕斞冈啻卧谧髌分畜w現(xiàn)出“反抗絕望”的精神內(nèi)涵，那這種精神產(chǎn)生的內(nèi)在依據(jù)到底是什么呢。

就《影的告別》這一篇而言，“影”因為覺醒而拋棄曾經(jīng)依附的形體，可卻由此陷入一種無法確定自身位置的境地，彷徨無措。由于不愿徘徊于“明暗之間”，消失于黑夜或者白天，從而徹底地喪失自我、失去本真，所以魯迅借助“影”來選擇承擔黑暗、反抗黑暗的重任。但這一孤獨的選擇卻是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煎熬猶疑的心理斗爭才形成的，因而文本中呈現(xiàn)著一種不安與絕望、孤獨與彷徨的情緒波動，在“影”做出最后的選擇時，整個文本也在悲壯中歸于平靜。由此觀之，魯迅先生偏要進行的“絕望的抗戰(zhàn)”與“黑暗和虛無”形成內(nèi)趨的張力，而他的抗戰(zhàn)與最終“不能證實”之間也有著不可解決的矛盾，黑暗與反抗，希望與絕望，無數(shù)對立的概念融于一體，“顯現(xiàn)著絕望和消解絕望的內(nèi)在緊張”④。所以可以看出，魯迅先生也即那個覺醒了的“影”，它的反抗意識產(chǎn)生于意識到自我無可依托的狀態(tài)，在焦慮緊張的思索之后覺出消失于黑暗是唯一的歸途，而此時唯有絕望為實有，“從而確認：自我的生命意義僅僅存在于自我的選擇和反抗之中——‘無家可歸的惶惑’由此成為‘反抗絕望’的內(nèi)在依據(jù)”⑤。一方面被黑暗和虛空所牽絆壓抑住心緒，另一方面又懷疑著這種人生的意義，因而主動地承擔起黑暗，于毀滅自身中找尋自我存在的意義，“只有在這種賦予自己痛苦的實感之上，他才能意識到自己”⑥。當他最終和黑暗融為一體，一起消失，這又如同古詩中云“時日曷喪，予與汝偕亡”一般，是何等的大氣磅礴。

在“反抗絕望”的內(nèi)在依據(jù)之外，從《影的告別》中還可以看出魯迅始終是把解剖的刀刃指向自己的，強調(diào)著一種主體性的選擇，在否定自我的過程中走向新生?！拔也贿^一個影”，魯迅從一開始便清楚地定位了自己的存在，雖僅僅如“影”一般力量微薄，可是在面對著不可避免的死亡時，他也一樣做出勇于承擔這種命運的選擇，把自己融入到整個世界中親眼見證其毀滅，這才是一個經(jīng)過自我掙扎、斗爭過的新的自我。同樣的選擇也同樣出現(xiàn)在《過客》一篇中，過客不知道自己將去哪里，只知道需要不斷地往前走，就算前面是象征著死亡的“墳”，這種主動的選擇和“影”向黑暗前行一樣?；貞?yīng)到魯迅人生哲學(xué)上，則是“人向死而在，向墳而反抗。所以，墳，這小小的丘隴雖然是死的標志，同時也是‘曾經(jīng)活過’的證明”⑦。

除卻“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xué)，魯迅在其創(chuàng)作中還隱含著“歷史中間物”的觀念，王乾坤先生甚至稱“中間物論”貫穿著魯迅整個的人生哲學(xué)。“歷史中間物”這個概念把時間和中間物相提并論，就魯迅關(guān)注的問題而言，應(yīng)該是生命的歷史，是人生當中向著墳前進的歷史，而中間物也就成了人和生命的中間物。魯迅常常以中間物自居，他曾這樣說道“明天是屬于孩子們的，絕不占盡少年的道路，吸盡少年的空氣”，既然一個具體的人總是在時間中與周遭發(fā)生著關(guān)系，那么從魯迅這里看來，他最珍視的便是現(xiàn)在，時間成為了此在的存在方式，過去已經(jīng)成為歷史逝去，而把握住了現(xiàn)在，則有了成就將來的可能。那么我們來看“影”的選擇，它拒絕了“天堂”“地獄”“未來的黃金世界”，那么它能面對的不也只有現(xiàn)在了嗎？所以影勇敢承擔黑暗也就有了擁有現(xiàn)在的意義。

總而言之，《影的告別》展現(xiàn)了孤獨的斗士魯迅由覺醒而徘徊最終勇敢地承擔起黑暗的心路歷程，顯示了他“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xué)，也給后來者以無限的思索。

① 錢理群：《與魯迅相遇》，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274頁。

②⑦ 王乾坤：《魯迅的生命哲學(xué)》，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322頁，第14頁。

③ 魯迅：《野草》，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13頁。

④ 李玉明：《“人之子”的絕叫：〈野草〉與魯迅意識特征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頁。

⑤ 汪暉：《魯迅小說的精神特征與“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xué)》，王曉明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xué)史論》，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417頁。

⑥ [日]竹內(nèi)好：《近代的超克》，孫歌編，李冬木、趙京華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148頁。

作 者：高曉瑞，西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2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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