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睙o論是懸崖峭壁，還是大火燎原，只要生命之息尚存，再堅硬的巖石，再枯萎的土地，都可以噴薄而出，這就是野草的精神，這也是我們所認識的魯迅的硬漢精神?！皺M眉冷對千夫指”，這確實是魯迅形象的最好寫照，他的雜文像一把匕首，刺痛孱弱國人的靈魂，魯迅窮盡畢生精力，無非是想多喚醒幾個沉睡了千年的國民，所以他要一針見血，他要一往無前。然而魯迅并非狂熱的革命家，他始終是一個清醒的個體，熱心冷眼地審視著這個世界，同時剖析著自己的靈魂?！兑安荨繁闶囚斞笇ψ晕异`魂最深刻的一次拷問。魯迅要在他最私人化的《野草》中對靈魂作一分為二的徹底剖析，那里充滿了靈魂裂變的彷徨與痛苦。

一、于無地處彷徨

新文化運動曾經(jīng)重新點燃了魯迅對于推翻這座死氣沉沉的鐵屋子的希望，然而很快魯迅又經(jīng)歷了一次理想的幻滅，不僅僅是魯迅，整個社會都從狂熱驟然滑向了苦悶的深淵，一切似乎正如魯迅所料，鐵屋子依然封閉且穩(wěn)固，而被喚醒的一些人卻因無路可走正在掙扎中死去。一切的希望突然變得子虛烏有，黑夜像一張密網(wǎng)，要把所有人收羅其中，魯迅也從為猛士吶喊轉(zhuǎn)為自我心靈的彷徨，這種彷徨是暗夜里靈魂兩極的踱步。

在《野草》中魯迅多次用夢境或是夢魘來進行精神分析，它像一塊沉沉的石頭壓住你，讓你無法呼吸卻又無法逃脫，這正契合了魯迅此階段的精神境遇——“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1}。這是個四面碰壁的時代，魯迅在他的夢魘中展示了內(nèi)心世界無路可走的壓抑?！奥肥侨俗叱鰜淼?，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在《故鄉(xiāng)》中的堅定信念，此刻在《野草》中似乎很難見到了，魯迅把自己置于“兩難”的境地，光明與黑暗，沉默與爆發(fā)，走與不走。這在革命家看來不成問題，然而魯迅是一個獨異的戰(zhàn)士，他始終保持著個體最清醒的思考，不將自我消融于集體，也不將自我沉淪于亂世，那么他所能做的就是直面自己的內(nèi)心，不自欺欺人。魯迅承受著靈魂兩極的拉扯，想要為自己找到一個位置，然而在《野草》中，魯迅痛苦地發(fā)現(xiàn)自己無立足之地，既不屬于黑暗，也不屬于光明，“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野草·題辭》），在言與不言之間該作何選擇？“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沒”“然而我終于彷徨于明暗之間”（《野草·影的告別》）。介于明暗之間的是黃昏或是黎明，只是不管是黃昏還是黎明，對于魯迅來說都沒有了意義，這是魯迅對自己處境的尷尬發(fā)現(xiàn)，“黑暗會吞并我”“光明又會使我消失”。這是影子的命運，它只能存在于明暗之間。魯迅也想擺脫這種絕對的虛空，所以才有了“影的告別”，“朋友，我不愿跟隨你了，我不愿住”（《野草·影的告別》），然而這只能是夢境，夢醒之后，一切依舊如影隨形。

如同影子的處境一般，《死火》再一次讓我們看到魯迅的兩難選擇。被人遺棄在冰谷中的死火，被夢中的“我”喚醒，但喚醒之后該何去何從呢？走出冰谷，“我將燒完”；留在冰谷，“我將凍滅”。生命像這團火種一樣在不斷燃燒，它正焦慮地等著“我”作出抉擇，然而不管“我”作何選擇都將陷入更大的虛空當中。魯迅批判國人的中庸之道，卻發(fā)現(xiàn)此刻自己的靈魂就處在夾縫當中，黑暗與虛無陣陣襲來，不愿沉淪，便只好拿起希望之盾，“由我來肉搏這空虛中的暗夜”，而“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以空虛對抗空虛，結(jié)果是夜依舊深沉，可嘆的是“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沒有真的暗夜”，天下一切太平，青年們似乎沒有察覺到夜的沉淪，“我”甚至不能破釜沉舟，只有“陸續(xù)地耗盡了我的青春”，甚而“我”的遲暮?！敖^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野草·希望》），這句話其實是魯迅虛無思想最徹底的表達，在這個如深潭的暗夜中，希望等同于虛妄。

靈魂無立足之境，在世俗世界中又怎能立論？魯迅設(shè)置了一個夢境：“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那么如果既不謊人，又不遭打，又該怎么說呢？夢中的老師說：“那么，你得說：‘啊?。」?！嘿嘿！嘿，嘿嘿嘿嘿！’”（《野草·立論》）。但這與其說是魯迅對于這種兩難選擇的回答，不如看成是魯迅對于世俗的嘲笑，也許這是最穩(wěn)妥的說法，但是這種模棱兩可不會是魯迅想要的答案。其實魯迅在《死火》中，已經(jīng)為“死火”也為自己作出了選擇，那就是“他忽而躍起，如紅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死火終歸燒完，而“我”也“終于碾死在車輪底下”。如同野草在巖石縫中展示自己最強勁的生命力，這夾縫中的靈魂也要在拉扯擠壓中進行義無反顧的戰(zhàn)斗，就像魯迅所說的，偏要向黑暗與虛無作絕望的抗爭。

二、于絕望處存在

魯迅要拷問自己的靈魂，要像照鏡子一樣把內(nèi)心的虛無與黑暗清清楚楚地顯現(xiàn)出來，不要瞞和騙，似乎要把自己逼入一個絕境，然而最絕望之處往往會爆發(fā)出最堅定的反抗?！叭饲∈窃谝庾R到自己連同整個實在世界的虛無和人生的荒誕并為此而絕望而焦慮時，才有可能發(fā)現(xiàn)自己。”{2}魯迅說他不屬于黑暗，所以他要力爭沖破暗夜的羅網(wǎng)；他也不屬于光明，所以他不相信任何狂熱的信念，狂熱可以蠱惑人心，讓人充滿激情，也可以在幻滅時給你致命一擊。所以魯迅深刻地意識到內(nèi)心的絕望和焦慮，卻也更加堅持走自己的道路，要為抗爭而抗爭，這或許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力量。

魯迅無疑受到了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人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人在這個世界上終免不了一死，那么人生存的意義是什么？人的一生就是從出生走向死亡的過程，20世紀的文明和災難讓人類從肯定自己走向懷疑自己，整個世界和生命突然間充滿了荒誕和虛無。但存在主義哲學并非消極悲觀，恰好相反，它是要讓人認識到自身的局限，直面死亡，讓生命在流動的過程中享受。死亡不應該是人類的終點，更不應該是生命的焦慮。就好像西西弗推巨石上山的那個故事，假如西西弗把山頂看成終點，那么他推巨石上山的每一步都將積聚起更大的悲劇，隨著巨石跌入山底，他要承受的是意義喪失的精神折磨，幸而西西弗沒有這樣做，他把每走一步都看成是生命的創(chuàng)造和享受，“他的命運是屬于他的，他的巖石是他的事情”{3}，于是西西弗是快樂的，當終點被消解時，眾神的懲罰結(jié)束了，西西弗得到了救贖，人類應該從西西弗那里得到自身對生命、對永恒的啟示。

魯迅在《過客》中同樣也在探討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是這個永恒世界的過客，誰都不曾駐足停留。文中的過客生就不知自己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只知道有個聲音一直呼喚著他不斷地往前走。女孩、過客、老翁分別象征了人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當過客向老翁詢問前面是什么的時候，老翁睿智而深邃地回答：“前面是墳”，那是生命終結(jié)的象征。而小女孩卻對人生充滿幻想地說那里不是墳，“那里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過客在短暫的詫異之后明白了，等在他前面的就是墳，然而墳之后又是什么呢？這回連老翁也無法回答了。魯迅似乎試圖將“墳”從生命的焦慮中剔除出去，或許當人類不再將墳作為生命的目的地時，每走一步才能發(fā)現(xiàn)新的意義，這個意義在于過程而不在于終點。老翁明確了前面是墳，所以停住了腳步，他愿意在這樣的靜止中耗盡生命；而過客不愿在布施和勸慰中休憩，他還是要往前走，只有不斷前行，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過客步履的蹣跚，就是魯迅內(nèi)心的彷徨，暗夜的路好像永遠也走不完，停下來休息這是多么誘人的沙漠綠洲，然而寧愿傷痕累累也要繼續(xù)走，也許會被黑暗吞沒，也許會被光明消失，然而魯迅也寧愿扛住命運的閥門，多放一些人到那光明的境地去。路的盡頭可能什么都沒有，但是魯迅卻要用他的每一個腳印來向靈魂確證自己真實地存在過，這是一個向死而生的過程，這是生生不息的“野草”精神。

三、于光明處消失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保ā兑安荨び暗母鎰e》）魯迅的洞察和倔強，讓他希望永遠保持自己鮮明的個性，他要用一生實踐他“張個性掊神明”的諾言，即使是在將來的黃金世界，當眾口一詞成為主潮流的時候，魯迅也不可能沉默，他的特立獨行就是要保持一份常常被慣性掩蓋的懷疑精神。也許是因為對自己的這份清醒認識，所以魯迅預感到就算到了太平的黃金世界，他也不可能成為時代的歌頌者，不可能因為光明的到來而忽視光明之下的陰影，假如他還活著，他必定要罵，要揭傷疤，要暴露陰影，那么他只能成為時代最不和諧的聲音而被排擠，所以魯迅說將來的黃金世界他不愿意去。魯迅把自己看得太透徹了，他知道自己靈魂的騷動，這是一個不安分的靈魂，永生叛逆，他的命運只能是時代和社會的異己者，永遭排擠，不管是過去、現(xiàn)在還是未來。所以魯迅在《野草》里充滿了彷徨的痛苦，因為找不到自己合適的位置，或許魯迅在恍然間覺得自己竟不屬于任何時代。

魯迅不愿意到將來的世界，那個世界只屬于那些擁有青翠生命的青年們，他所希望的只是自己所有的言論是非都隨自己的離去而消失，可惜一切事與愿違，魯迅清楚地知道這個結(jié)果，所以他在《死后》篇中，設(shè)想了自己死后的場景，借此道出自己的憤怒，“足下，我不是什么偉人，你無須到我身上來尋做論的材料……”

光明終于到來了，魯迅也像影子一樣消失了，而一切輿論言語卻在他的身后蔓延開來，并被不斷修改，斷章取義，各為所用，這又是魯迅最不愿看到的。魯迅在《野草》中曾說道：“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魯迅也曾說，既然彷徨于無地，“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沒”。魯迅強調(diào)自己屬于黑暗，并且這個黑暗只有他自己存在，這讓我想到了貓頭鷹，俗稱“夜貓子”，夜間活動，對人類有益，或者魯迅就愿意像貓頭鷹一樣，在暗夜里雙目圓睜，當白天來臨，貓頭鷹便應該休息了。

野草的生命力就在于每一株野草都有自己生長的方向，它們不是草坪，齊刷刷地被修整成同樣的長短、同樣的方向，雖然它們雜亂無章但卻有著無法比擬的野性和激情。盡管在《野草》中充斥了太多的黑暗，然而魯迅卻把它題名為“野草”，就是要在黑暗中點燃自己最強勁的生命力，在黑暗和虛無中做些絕望的抗爭。這是一個向死而生的過程，魯迅就是要讓野草的不死和頑強崩裂這黑沉沉的土地，讓它成為暗夜里最刺目的光芒。

① 魯迅：《兩地書》（四），《魯迅全集》（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0頁。

{2} 解志熙：《生的執(zhí)著——存在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02頁。

{3} [法]加繆：《西西弗的神話》，杜小真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144頁。

作 者：黃綺彥，教育碩士，汕頭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人文社科系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