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介語
《秋歌》情懷
印度古代有一則寓言:牧人仗著牧犬在旁守衛(wèi),在樹蔭下安然大睡。毒蛇從草叢中亮著毒牙爬來,眼看這牧人便要受害,好心的蚊子連忙前來營救,它狠狠地叮了牧人一口。牧人被叮醒了,打死了毒蛇免了災。朦朧中他還拍了蚊子一掌,可憐的蚊子便喪命身亡。弱者對強者可別去刺傷,否則難免這蚊子般的下場。這樣的事情世上多有,休說什么你是好心幫忙。每次讀到這則簡單的寓言,都讓我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它讓我想起我的青春激情年代,讓我想起20世紀50-70年代的知識分子,讓我想起常讓我的心隱隱作痛的郭小川及他的《秋歌》。
據(jù)當時知情者說,寫此詩時詩人在農(nóng)場是以極其虔誠、配合的態(tài)度面對管理人員的批評訓斥的。在農(nóng)場干校相對封閉的懲罰空間里,異常令人疲憊的田間勞動在詩人看來是改造世界觀的必要途徑,他堅信“大好形勢”“一片光明”,絕不能絕望放棄,即使生命“化煙”,也是“火藥味很濃很濃”。所以,他忍受著身體的多種疾病,頑強地堅持著,他相信陽光一定會照射到他的身上。因而,他不停地譴責、否定自己的“昏睡”“迷?!?,他要把自己滾燙的心掬捧到天地之間,讓祖國、人民、“同志”、“親人”看看,這是不是一顆真誠、執(zhí)著的赤子之心?想至此處,心總是酸酸的,但又欲哭無淚。究竟為什么?為詩人心碎? 詩人不值得?還是覺得詩人明月之心為溝渠時代所誤是人生遺憾?難以言傳。
記得在1978年,我讀到這首詩時,心中陡然有一種難以抑制的震撼,肺腑之中似有洶涌澎湃的海水在奔騰撞擊。?。 皯?zhàn)士”!“革命”!“人民”!“斗爭”!這是那時極被人們認同的話語。況且,由于這首詩是“新辭賦體”,音韻鏗鏘,節(jié)奏鮮明,讀之朗朗上口,是詩歌朗誦的最佳稿本。因此,我很快就把它背了下來,且不止一次在大學晚會上表演。我站在舞臺上,嚴肅莊重,昂首挺胸,慷慨激昂,丁字步站開,屏息凝神做緬懷沉思狀:“一年一度的強勁秋風啊,把我從昏睡中吹醒;一年一次的節(jié)日禮花啊,點燃起我心中的火種……”我儼然,不,我就是內心洋溢著革命、理想、忠誠、激情的“不懂政治”的詩人郭小川!我就是“心明眼亮”,隨時準備向“鬼蜮橫行”,向“修正謬種”發(fā)起沖鋒,銘記“斗爭哲學”的“戰(zhàn)士”郭小川!
今天,彈指一揮間,三十多年過去,我還有這種情懷嗎?讀者還有這種情懷嗎?這種表情與姿態(tài)只能在敘述那個時代的作品中才能找到,離今天越來越遠,幾近陌生了。
郭小川雖也可稱為知識分子,但按專家的看法屬體制內知識分子。遵守政治規(guī)范與服從召喚是一種責任義務,久而久之便成為一種自覺的道德自我約束。反觀詩人一生,即使是極度地皈依時代政治,卻也難以掩蓋其精神深處閃爍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光亮,那就是他具有超越自身的利益而關懷具有一般性、普遍性問題的特質和品格。只是由于時代的特殊性,他的這種超越依然是在權威話語統(tǒng)攝之下,這也就愈見其悲哀。猶如寓言中的極想幫助獵人的蚊子?!拔米印钡慕Y局是“有目的之行動與未預期之結果”(黃平博士語)。我模仿此句式說一句:有信仰之激情與不知荒謬之結果。
這組論文作者除徐志偉博士外,皆是研二學生。徐志偉是王曉明先生的博士,是我邀來助陣的。
文章以郭小川的《秋歌》為批評對象,是因為在講當代文學思潮時總覺得一些定論不確切,很有必要深入探討一下。更重要的是借此可以鍛煉學生的批判反思能力。
讀者可以看出,諸多論文表述還很幼稚,乃至偏激,但確實是這些研究生用心思考的結果。如果回歸歷史本真場景,須有許多考證才是,這些論文皆有此短。其長是以文本解讀為主,識見為主,但歷史的因素或多或少已滲透其中。至少,可以看作是他們鍛煉批評能力的辛苦嘗試。
歡迎讀者批評指正。
——劉紹信(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
摘 要:郭小川的《秋歌》是一個有裂痕的文本,其中既有對“大我”的張揚,也有對知識分子身份的瞬間照亮,所以無論是從反“四人幫”的角度去對其做拔高理解,還是從歌頌領袖的角度對其進行貶低,都會失之于片面。與其說這首詩表現(xiàn)了詩人的反抗和斗爭,不如說表現(xiàn)了詩人在新的歷史語境下矛盾重重的心理。
關鍵詞: 郭小川 《秋歌》 知識分子
郭小川的《秋歌》屬于“文革”時期的“潛在寫作”,與當時的主流詩歌樣式有著很大的差異,所以在“文革”結束后,這首詩被賦予了很強的反抗和斗爭色彩,被認為是詩人有意識地與“四人幫”進行斗爭、反抗“文革”的現(xiàn)實主義杰作,但這樣的評價顯然不夠準確。細讀這首詩,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有裂痕的文本,其中既有對“大我”的張揚,也有對知識分子身份的瞬間照亮,并非簡單的反抗和斗爭所能概括。
郭小川的詩中一向多“我”,《秋歌》中也多次出現(xiàn)“我”。曾有讀者向郭小川提問:“在你的詩里,為什么用那么多的‘我’字,干嗎突出你自己呢?”對此,郭小川的解釋是:“我所用的‘我’,只不過是一個代名詞,類似小說中的第一人稱,實在不是真的‘我’,詩中所表述的關于‘我’的經(jīng)歷、‘我’的思想和情緒,也決不完全是我自己的?!眥1}郭小川如此撇清個人與詩中之“我”的關系,顯然是為了避免受到“個人主義”的指責。因為在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知識譜系中,“個人主義”是作為“集體主義”的對立面而存在的,集體主義代表著進步與歷史前進的方向,而個人主義則代表著落后與渺小?!皬娬{個人與生命本位,主張寬容而反對斗爭,實際上是企圖把文藝拉回到為藝術而藝術的境域中的反動傾向?!眥2}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之下,抒情詩中的“我”就成了一個異常敏感的話題。正如謝冕所指出的:“詩人社會的、階級的乃至國家的代言的身份,必然無止限地要求著這個‘我’必須從‘真我’中脫殼而出。它必須徹底改變那種自然的、本真的同時也必然是‘狹窄’的‘小我’狀態(tài),他必須將此轉化為一個實際代表著、代替著無限廣大的‘集體’而存在的虛擬的個體——‘大我’?!眥3}正是因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于“小我”的否定和排斥以及對于“大我”的肯定和張揚,使郭小川很快修改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詩中間,是可以出現(xiàn)‘我’字的。但這個‘我’,必須是無產(chǎn)階級或英雄人民中的一個,最好是他們的代表,是他們的代言人。個人是集體中的一員。”{4}
在《秋歌》這首詩中,我們首先看到的便是郭小川使抒情主人公和階級或人民融為一體的努力。抒情主人公一出場,便擺出了與舊日迷茫之我、頹廢之我的告別姿態(tài):“我曾有過迷亂的時刻,于今一想,頓感陣陣心痛,我曾有過灰心的日子,于今一想,頓感愧悔無窮”;“見鬼去吧,三分雜念,半斤氣餒,一已聲名,滾它的吧,市儈哲學,庸人習氣,懦夫行徑”。這里出現(xiàn)的舊日之我是沉溺于個人安危之中的自我,其存在的合法性顯然是需要檢討的:人民的乳汁把我喂大,黨的雙手把我育成,不是讓我虛度年華,而是要我參加偉大的斗爭;同志給我以溫暖,親人給我以愛情,不是讓我享受清福,而是要我堅持繼續(xù)革命。在經(jīng)過這樣反復的自我反思和懺悔后,詩人在心中重燃了“久久隱伏的革命豪情”,并把目光投向更寬廣的空間,從“冰雪遼河”到“風雨長江”,從“南方竹陣”到“北國松濤”,到處都“日夜激蕩有聲”。在這里,郭小川不再像寫作《望星空》時那樣向茫茫宇宙去探索生命的奧秘,而是努力讓自我消融在“大地”“祖國”“人民”這樣抽象的“超我”之中。在詩的結尾,詩人之所以感到“力大無窮”“百倍聰明”,是因為此時他所代表的已經(jīng)不是個性自我,而是“雄強勇健的億萬群眾”。從憂郁到熱情、從怯懦到激昂、從渺小到高大,這樣的過程可稱之為“崇高的轉移”,即詩人在目睹了自身的弱點之后要委身于一個“超我”。而委身于“超我”之后,“人民”或“祖國”就變成了“自我歌頌的單位”,自我也就因此獲得了一種抒情的合法性。
但需要注意的是,雖然郭小川在《秋歌》這首詩中極力使抒情主人公和階級或人民融為一體,但我們還是能從詩中讀到溢出時代規(guī)范之外的“知識分子”情懷。詩的第一句“不止一次了,清爽的秋風把我從昏睡中吹醒;不止一次了,節(jié)日的禮花點燃起我心中的火種”,讓我們感受到了詩人“知識分子”情懷的在場。尤其是在“我”被吹醒之后,所建立的是“戰(zhàn)士”的身份認同:“是戰(zhàn)士,決不能放下武器,哪怕是一分鐘;要革命,決不能止步不前,哪怕面對刀叢”;“戰(zhàn)士的一生,只能是戰(zhàn)斗的一生;戰(zhàn)士的作風,只能是革命的作風”。這樣的“戰(zhàn)士”形象,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五四”時期的啟蒙知識分子形象。如果說“五四”時期的啟蒙知識分子是以西方文化為依托向所謂的“封建禮教”發(fā)
起攻擊的話,那么《秋歌》中的“戰(zhàn)士”則試圖以一己之力“向修正主義的營壘勇敢沖鋒”。二者雖然針對的對象不同,但都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指向。在當時“去知識分子化”的語境中,敢于建立這樣的“戰(zhàn)士”身份認同無疑是需要很大勇氣的,這種勇氣遠非“敏銳的政治嗅覺”等說法所能解釋。但我們至少可以將其視為知識分子情懷復歸的歷史瞬間。
總體來說,《秋歌》是一首具有內在復雜性的詩歌。無論是從反“四人幫”的角度去對其做拔高理解,還是從歌頌領袖的角度對其進行貶低,都會失之于片面。與其說這首詩是關聯(lián)“新時期”的萌動之作,不如說是作者的回歸之作,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較之于詩人前期的優(yōu)秀作品,這首詩在思想上和藝術上并無新的突破,他仍然在思考詩與政治、詩人與戰(zhàn)士、時代與個人的關系,只不過是在新的正義與陰險、集權與民意彼此交織的復雜歷史面前,這些關系已經(jīng)從確信走向了猶疑,從堅固走向了松動。
{1} 郭小川:《關于〈致青年公民〉的幾點說明》,《談詩》,上海文藝出版社1978年版,第80頁。
{2} 邵荃麟:《對于當前文藝運動的意見》,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文學教研室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參考資料》(第2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518頁。
{3} 謝冕:《為了一個夢想(中國新詩1949—1959)》,《文藝爭鳴》2008年第8期。
{4} 郭小川:《談詩書簡·二》,《談詩》,上海文藝出版社1978年版,第28頁。
作 者:徐志偉,文學博士,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