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追求和諧恬淡的內心世界,重返樸實率真的詩歌藝術,回到古典,回到天人合一的雄渾境界,重新樹立詩歌漢語言的地位和尊嚴,重新讓詩歌成為中國當代人的精神信仰,是新世紀詩人們不約而同的詩歌追求。
關鍵詞:詩歌 困頓 回歸 和諧
進入新世紀十年來的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談不上承前啟后,在20世紀那場思想解放大潮和文學革命中,朦朧詩猶如一只異軍突起的驃騎兵,打著反抗專制和解放人性的大旗,盡顯“慨當以慷”的浪漫主義、英雄主義之氣概,成就了那個時代的文學盛典。在20世紀末的詩壇廢墟上,幸存的詩人漸漸地郁郁蔥蔥,新生代詩人開始四處發(fā)芽成長。新世紀的詩壇參差不齊,有的稚嫩,有的茁壯,甚至有的已經參天蔽日了,可以說新老詩人幾代同堂,他們堅守詩人的位置,堅守著詩歌的尊嚴,在堅守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在詩人林立、流星閃爍的詩壇卓群而立,耀眼生輝。
時至今日在中國讀詩的人有三種:一是編輯,二是評論家,三是詩人自己,就是編詩的、評詩的和寫詩的。這樣說雖有些刻薄,但卻是詩歌這種文學樣式真正的困頓景象和存在狀態(tài)。沒有讀者的原因,應該是不言而喻的,詩歌的衰落宛如秋日之林野,蒼涼又荒蕪,詩歌成了詩人自我撫慰,自娛自樂的語言試驗品。那種感動了幾千年讀者的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天蒼蒼、野茫?!鄙n涼大美的意境,卻不能在近在咫尺的眼前實現(xiàn),讀者和詩終于背道而馳,分道揚鑣。沒有讀者的詩人是寂寞的,這里面固然有詩歌革新本身的原因,但根本的還是社會原因,經濟快速發(fā)展,使人的精神和靈魂無法跟進;道德價值體系的崩潰,讓現(xiàn)代人失去了精神家園,詩人本身陷入了精神困境,所以在詩中我們看到的是焦躁、困惑、憤怒和玩世不恭,重建詩歌理想,回歸精神的故鄉(xiāng),追求自適平庸的鄉(xiāng)村生活,追求和諧恬淡的內心世界,重返樸實率真的詩歌藝術,是新世紀詩人們不約而同的詩歌追求。
我們來讀魏克的詩:“一本詩 一定要放在有木紋的桌上/底下有歲月 有波濤/讀詩人就高坐在船上//一本詩 一定要被燭光照耀/黃昏的燈火照亮原野/白天跌落的靈魂可以打著燈籠找回故鄉(xiāng)//一本詩 一定要在黑夜里閱讀/每個字都提著小小的螢火/踩著莊稼走回村莊//一本詩 一定要有一扇門/里面燈火通明/孤獨的人要走到一起來//一本詩 一定要有蔚藍的顏色/每首詩都是天上的云朵/大地上 那些種莊稼的人/偶爾會張望這些零散的詩篇”(魏克·《蔚藍詩篇》)。這首清新的小詩寫在新世紀的伊始,仿佛是詩歌回歸的宣言,用詩照亮回鄉(xiāng)的路,那淡淡的鄉(xiāng)愁在藍藍的詩篇映照下都顯得輕盈而溫暖。
進入新世紀,一些優(yōu)秀的詩人開始在探索中反思,他們從自己幽暗的心靈通道,走向生活的現(xiàn)場,走向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廣場,在對幾千年詩歌傳統(tǒng)的回望中,漸漸形成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風格,有在民間刊物的于堅、黃禮孩、李亞偉、周倫佑、朵漁、臧櫪等,也有聚集主流媒體的王家新、宋曉杰、李輕松、西川、麥城、雷平陽、李松濤、韓東、侯馬等一大批詩人,更有新生代以后的網絡詩人和青春激昂的大學生詩歌群體。在這些詩人中從不同方向開始向著傳統(tǒng)回歸,開始向著“天人合一,物我相忘”的天、地、人的和諧之境回歸。其中于堅回到了“為天地立心”的老莊的道家方向,他說:“詩的方向是通過文字使心出場、在場,守候著大地人間,與其他民族的宗教不同,中國天堂不在來世,就在世界之中?!眥1}中國向來有以詩代替宗教的傳統(tǒng),于堅在這里再次確認了詩在當代人生中的地位:代替宗教引領信仰,安撫早已迷失在物欲紅塵中的人心。他說懷舊已經沒有出路,我們已經被拋入新的世界?!拔覀冃枰⒁粋€更大的故鄉(xiāng),人類共同的世界故鄉(xiāng)”{2}。這是不是詩人新世紀的創(chuàng)作宣言,我們還有待考量,但是詩人已經開始打量詩的血脈承傳:“一切都在前面馬不停蹄的時間中/是否有完整的形式抱一而終?/是否還有什么堅持著原在樹根石頭河流古董?/大地上是否還容忍那些一成不變的事物?”……這是于堅在1999年寫的長詩《飛行》的節(jié)選。詩人發(fā)現(xiàn)了生活的斷裂,發(fā)現(xiàn)了在變與不變的哲學悖論中,人類精神和自然的臍帶被最后割裂,“這意味著天人分裂的狀態(tài)”{3},所以他在《黃鶴樓》詩中大聲哀悼逝去的和諧:“黃鶴樓重建了黃鶴沒有歸來/崔顥之詩永遠飄在天空/滾滾長江混雜著工業(yè)的霧更加深厚/火車裹挾著誰的將來轟隆向前/……/江漢平原創(chuàng)造著另一種蒼茫/傳統(tǒng)的星夜黯淡了明月將謬種流傳……”
能否在今生的廢墟上重建詩歌使命,詩人絕不懷疑。詩中略帶屈原風度的憂郁,本身就是回到古典傳統(tǒng)的血脈承傳文體的案例。在“滾滾長江混雜著工業(yè)的霧更加深厚”的眼前景況中,修得再好的黃鶴樓,看不到歸來的昔人和仙鶴,美好的生態(tài)自然早已被高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文明所破壞殆盡。崔顥“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所傳遞的,只是一種思鄉(xiāng)之愁,而作者《黃鶴樓》所呈現(xiàn)的,則是對整個現(xiàn)實世界不和諧因素的傷感和吟嘆。聯(lián)系整首詩歌,我們感受到的,是詩人那翱翔于自由天空的、憂郁著的神性的靈魂,是作者那種“為天地立心”的“高僧大德”。在于堅這種“隨物賦形的過程”和“語詞被歷史化的結果”中,我們既感受到了一種復活并回歸了的“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詩歌精神,也看到了當代新詩走向成熟和永恒的希望。
從文體上回歸傳統(tǒng),從楚辭、《詩經》汪洋恣意中,從建安風骨和魏晉風度里,為白話漢語尋找存在的可能,自覺地和西方傳統(tǒng)拉開距離,使詩歌回到漢語語境,找回詩歌的內在韻律的和諧是新世紀詩人的一種嘗試。復旦出身的詩人陳先發(fā)最近幾年的創(chuàng)作走進了人們的視野。我們從他的長詩《口腔醫(yī)院》領略到了回環(huán)往復的“騷體詩”風,領略到了《天問》強大的質疑力量,這首長達382句的長詩雖然沒有《離騷》上天入地的磅礴大氣,卻也在小小的口腔里看到了詞語背后的歷史縱橫和世間萬象:“從未有過一堵墻/臉上寫著‘深挖洞、廣積糧’、‘備戰(zhàn)備荒’/……/從未有過‘下崗工人’/當他們的80年代全部用于在廢墟中/尋找自己的女兒/……/從未有過窮人的天堂/也從未有過我的目的地/……/從未有過一個詞是我們這雙手的/玩物……從未有過對立/也從未有過/從未有過一把必然的椅子在我死去后,/能如此長久的這么空著……”{4}
這一串串的質疑密不透風,在否定“沒有”的虛無中,我們感到尋找“有”的希望。陳先發(fā)對傳統(tǒng)有自己的認知:“我洪水之下/繼續(xù)撿回遺骨/漸漸地,我需要為輪回做出注解……而我深知傳統(tǒng)不會襲擊個人”(《膝蓋》)。詩人的回歸傳統(tǒng)是內心的自覺,他的一部分頌詩大概就是這種自覺回歸傳統(tǒng)詩歌的實驗品,如《老藤頌》《箜篌頌》《稀粥頌》《活埋頌》《秋■頌》《卷柏頌》《滑輪頌》《披頭頌》《垮掉頌》,等等,讓我看到了魏晉風骨中的狷狂與戲謔。
如果說陳先發(fā)的詩是文體回歸的嘗試,那么李少君的詩在內容上卻有唐宋詩的翩翩風度,他那首《二十四橋明月夜》讓人看到了唐宋風韻的畫面:“一個人站在一座橋上發(fā)短信/另一座橋上也有一個人在發(fā)短信/一座橋可以看見另一座橋//夜色中佇立橋上發(fā)短信的人啊/顯得如此嬌嫩、柔弱/仿佛不禁春風的輕輕一吹”。我們看到了在二十四橋唐詩的背景中,站著一個嬌嫩柔弱的現(xiàn)代人,拿著現(xiàn)代人的手機,抒著唐詩的風情:“山中的小街,總是飄著一些小雨/像電影里那樣冷清寂寥/像小說的描述,詭異神秘/四五個鋪面,卻隱居了三位俠客/兩個高人,和一個隱名埋姓的/曾經的汪洋大盜”。這簡直就是一個宋朝的山村客棧,那些傳奇人物都在窺覷著美麗的老板娘,然而美麗的老板娘卻意外被旁觀的迷茫的詩人帶走了,這個流傳已久的私奔的故事在這里有了當下的現(xiàn)場:“丘陵地帶,山低云低/更低的是河里的一條船/丘陵密布的地帶/青草綿延,細細涓流/像毛細血管蜿蜒迂回/在草叢中衍生/……/我頭枕船板,隨波浪起伏/兩岸青山隨之俯仰”(《鄱陽湖邊》)。他不僅把詩放回一個“唐時明月宋時山”的湖邊,也把現(xiàn)代人融入了自然山水:“我自愿成為一位殖民地的居民/定居在青草的殖民地/山與水的殖民地/花與芬芳的殖民地/甚至,在月光的殖民地……”(《自白》)
遠離塵囂,企圖在自然中修煉靈魂,追求精神的獨立與自由,這里既有對現(xiàn)實的抵抗,也有對西方文化的懷疑,“西方的教堂能拯救中國人的靈魂嗎?我寧愿把心安放在山水之間”,但是李少君的詩歌不是簡單地仿古,他是在借用或挪用中國古典詩詞的意境和修辭以達成詩歌美感的現(xiàn)代生成,他把現(xiàn)代人精神情感現(xiàn)場放置于古典詩詞文脈中,呈現(xiàn)了古代和現(xiàn)代和諧一致的美感。
回到古典,回到詩歌的源頭,回到天人合一的雄渾境界,重新樹立詩歌漢語言的地位和尊嚴,重新讓詩歌成為中國當代人的精神信仰,這是于堅們的詩歌理想,但是,詩中的“秦時明月”照耀下的現(xiàn)代人的心靈早已千瘡百孔。于堅《黃鶴樓》里的現(xiàn)代化建筑已把屈原的天空分割得支離破碎,陳先發(fā)的頌詩里也沒了劉伶《酒德頌》的狷狂,李少君的唐宋風度里少了“與爾同銷萬古愁”的豪邁,他們深陷于瑣細庸常的生活細節(jié)里,如何站立起詩歌巨人的高度,還有待于人們的不懈追求。在精神困頓、缺乏信仰的社會,希望這些回歸傳統(tǒng)的詩,能成為當代人開辟一條精神還鄉(xiāng)之路的通道。
{1}{2} 于堅:《道成肉身》,《當代作家評論》2010年第3期。
{3} 丁宗皓:《在碎片上》,《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1期。
{4} 陳先發(fā):《口腔醫(yī)院(節(jié)選)》,陳先發(fā):《寫碑之心》,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基金項目:本文為牛殿慶主持的201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新世紀和諧文學研究(11YJA751058)的成果之一
作 者:牛殿慶,寧波城市職業(yè)技術學院教授、學報編輯部主任,主要從事中國新時期文學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