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犬

走走一步一步往回蹦的時候，天邊已經是紅紅的一片，走走停下來，在一塊石頭上坐下，看著遠處的山發(fā)呆。那座山叫柜山，山上有阿哥需要的丹粟。周瞇說，只有用那座山上的丹粟做藥引，阿哥腿上的傷才會好起來。可是那座山到底有多遠呢？走走每天都試圖走近它，走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山離自己還是那么遠，走走只好一步步往家趕，如果天黑之前不趕回去，阿娘會著急的。

走走嘆口氣，從石頭上站起來，繼續(xù)往前跳。走走名字叫走走，可實際上走得一點也不穩(wěn)，兩條腿像被什么東西捆到了一起，一只腳向前邁步的時候，另一只腳的腳尖要迅速地跟上，因為大多數(shù)情況都走得很快，這使他的動作看起來多少有點像蹦。可走走一點也沒覺得自己的運氣有多么壞，要不是周瞇來到了這個村子，醫(yī)好了他的腿，這個十歲的男孩現(xiàn)在還只能在炕上歪著呢。周瞇說，這病大概是命里欠點東西，做夠善舉，把欠的補上了，腿或許就會好。周瞇是個大夫，走走覺得他更像個術士，滿腦子都是怪異的東西。他姓周，考慮到他在說話的時候老是瞇著眼睛，走走索性就叫他周瞇。

一個黑影忽然“嗖”的一下從他眼前竄了過去，走走嚇了一跳，循著黑影的方向找過去，在一個木堆旁，發(fā)現(xiàn)一只黑黑的小東西靜靜地站在那里，眼睛不停地向四處看。走走以為是哪家的小豬跑了出來，想彎腰抱起，那小東西忽然抬起眼，喉嚨里滋滋有聲，發(fā)出了“汪汪”的聲音?！霸瓉硎且恢蝗叮　弊咦邜蹜z地俯下身，手輕輕伸過去，剛觸到它，立刻縮了回來——一片光滑，像摸在了河豚的身上?！斑?？你的毛哪去了呢？”走走低頭想抱起它，天啊，犬犬居然長著四只細細的雞爪子，胖胖的身子好像隨時要將爪子壓斷。走走早聽說如果得罪了神靈就會生長出不一樣的形象?！澳愕哪_怎么能長成這樣呢！現(xiàn)在我們一樣了！”走走看著漸黑的天，生怕它夜里會冷，于是抱起它一蹦一蹦地走回家去。

夜幕拉下來，沉沉地罩住整個村莊，縷縷炊煙在屋頂上繚繞，緩緩地升上天空。村口，一位老婦人在張望，她的頭發(fā)被風吹得有些凌亂，臉上有了很深的皺紋，但是眼神中掩飾不住內在的高貴。走走遠遠地奔過去，喊：“阿娘！阿娘！”

他已把犬犬藏在了袍子里，因為阿娘從來不喜歡這些亂七八糟的動物，說它們會弄臟屋子。

“你這孩子又上哪去了？”阿娘無奈地搖頭，扯起走走袖子往回走，走走生怕袍子里的犬犬會掉出來，很小心地躲開阿娘的手臂。

走走家在第二條巷子里，那是村里唯一一所磚瓦房。房子雖不大，但是融匯了阿爹的智慧，磚瓦上雕刻著紋飾，絢爛奪目的鳳凰圖案，還有走走不認識的文字。阿爹是個了不起的大匠，好多房子都是按他的想法蓋出來的。走走小的時候，他們并不住在這里，而是住在洛陽，有三個大院落，有花園，里面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像個宮殿，他們都是找阿爹建造工程的。阿爹拿起筆，在紙上嘩啦啦畫幾下，奇妙的結構就出來了。洛陽橋就是阿爹設計的，安陽牡丹亭也是阿爹設計的，亭子很高，很威武，完全是木質的，但是很結實。地震那年，很多亭子都倒塌了，只有那個亭子巍然不動。最妙的是那個亭子看似普通，卻夏而有風，冬而有暖。再高明的大匠也沒弄清這冷和暖來自哪里，也許這個秘密只有阿爹自己知道吧！

阿哥靠在灶前的椅子上發(fā)呆，除了爹娘，阿哥就是走走最親的人了。自大修土木以來，村里的男丁都被抓去做了勞役，阿爹和阿哥也去了。走走因為小，腿腳又不利索，官差們才讓他留在家里陪阿娘。工地上的木頭死沉，修橋的時候，一根木頭剛放好忽然滾下來，把阿哥的腿砸斷了。監(jiān)工罵阿哥“廢物”，將他給拖了回來，又當著阿娘的面打了阿哥一頓。斷腿雖然被周瞇治好了，可是被打的地方卻潰爛不愈。周瞇說，只要找到解毒的上等丹粟，很快可以愈合。要是沒有，多久養(yǎng)好就難說了……聽說丹粟在柜山才能找到，但是那里有異獸看守，走走不怕異獸，可是那山太遠了，他總是走出不遠天就黑了。

走走想繞過阿哥身邊，這時袍里的犬犬忽然發(fā)出一聲怪叫，聲不大，可還是被阿哥聽到了：“你抱的是什么？”

走走攤開手，一只怪異的犬犬跳出來，仰著腦袋打量著周圍，表情好像在笑。

阿哥嚇了一跳：“怎么回事？你不知道阿娘最討厭這些東西嗎？而且還是這么丑陋的東西！”

“我知道，可是，”走走哭起來，“它會凍死的！”

阿哥嘆口氣，給走走擦眼淚：“你知道阿娘很不容易，我們不要再讓她難過了。你這幾天都是天黑才回來，阿娘不放心，每天都去村口等你，我想替她去，可是又怕耽誤了養(yǎng)腿，腿養(yǎng)不好，回不到工地，阿爹就要跟著受罰?！?/p>

“你做工時看到過阿爹嗎？”走走已經記不清多久沒看見過阿爹了。

“幾乎沒有，阿爹是大匠，很忙。也奇怪了，這里一向民生安詳，聽阿娘說幾百年也沒有過這么重的徭役，怎么忽然這樣了？一個地方完工，死的死，殘的殘。莫非真像周大夫說的，天庭管土木的神仙動怒，今年是大災之年？”

“虧你還是個讀書的，這種胡說也信，騙你罷了?！弊咦哂X得有點可笑，又好像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問，“阿哥，阿爹是有名的大匠，為什么你也要做工，他們還要打你呢？他們應該知道你是阿爹的兒子??！”

“唉，阿爹得罪了宮里的大匠，他們在皇帝面前進讒言，說阿爹在秦水邊修建的怡香宮破了風水，所以怡妃才會暴病而死?；实郾緛硪ò⒌雷?，因為八王爺求情，阿爹又修過牡丹亭，才免一死。我們一家被發(fā)配到這里，說是有土木建設，阿爹可以立功贖罪。但要是工程出了問題，就連同所有的工匠一并處死。你還小，不會懂?！?/p>

“哦，要是修不好，阿爹就沒命了是吧？”走走撲到阿哥懷里，哭起來，“我不要阿爹死！”

“傻孩子，沒事的，雖然土木繁多，可是還算順利，只是……”阿哥皺眉，“那個寺遇到點麻煩，不過阿爹會想出辦法的?！卑⒏缑骸斑@個丑家伙確實可憐，我替你向阿娘說說情，你玩幾天把它送回去吧！”走走點點頭。那一夜他抱著犬犬睡著了，還做了個夢，夢到工程完工了，阿爹回家了。

犬犬有點怪，比如：拿出饃饃給它吃，它看都不看一眼；腳趾很細小，卻跑得飛快……犬犬很少叫，總是專注地盯著房檐看，仿佛那上面藏著天大的寶貝。它的眼睛有時會發(fā)出狡黠的光，嘴角上翹，好像在笑。大家好像都不太討厭這個安靜的小東西，連阿娘都沒有催著走走把它扔出去?！翱隙ㄊ且驗檫@犬犬很省饃饃，而且從不拉尿?！?/p>

日子一天天過去，空氣中彌漫著奇怪的氣息，也許是身體有了殘缺，走走的心靈感應變得特別靈驗，總覺得有事要來臨，莫非是阿爹要回來了？

夜里，阿爹果然回來了，翻下瘦瘦的馬，疲憊地進了屋，臉上沒有笑容。

“阿爹！”

“乖兒子！”阿爹輕輕推開他，砰的一聲，走走被關在門外。時候不大，傳出了阿娘嚶嚶的哭聲。走走貼近門，聽到了阿爹的聲音：“我是偷著跑回來的，去吧，去通知村里的人，告訴他們我會拼死乞求皇上的，但是如果不成也要有個準備……”

當夜，走走從阿哥那兒知道，皇帝在巡視時看中了一座小山，山勢陡峻，皇帝要在半山腰搭建一座木質寺廟，以祭天地。這幾乎是座懸空寺，搭建起來簡單，但是使其牢固卻難，阿爹想了幾種方案，都不能使木頭固定，幾次建好又坍塌了。阿爹還沒想出辦法，皇帝卻下旨提前完工，一日內建成。這是不可能的，除非阿爹是神仙，幾個時辰內想出妙計。

阿爹是個帶罪的大匠，沒完工，按規(guī)定，連同工匠一并處置，而修建寺廟的工匠們，大都是這個村子的……

家人陷入悲痛之中，走走也靠在阿娘身上懵懵懂懂跟著難過。犬犬依然在悠閑地仰頭看天，偶爾發(fā)出一聲犬吠，嘴邊掛著那抹得意的微笑。

睡夢里的走走是被一陣嘈雜的動靜吵醒的。走走努力睜開眼，聽到周瞇在說話。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大亮了。

“看來土木神動怒了，這是天意，天意不可違，除非……”

“除非什么？只要能救他爹和工匠們?！边@是阿娘的聲音。

“凡這樣的年頭，必是一種異獸下凡了。有種神獸叫貍力，專管勞役，災禍就是跟著它來的?，F(xiàn)在此地勞役繁多，必定是此獸在附近現(xiàn)身了，只要除掉貍力，自會轉危為安。”

“這怪獸平時盤踞在什么地方呢？”

“聽說有時在柜山上修煉，現(xiàn)在必定已經下山了。勞役這么多，在哪個地方很難說，肯定是在工地附近！”

“我除掉它！”阿哥呼地站起來，又捂著腿坐下，皺皺眉頭，“可惜不知道那異獸長得何種樣子，否則廢了這條腿也要抓住它！”

周瞇搖搖頭：“古書上說，那獸爪似雞，形如豚，叫聲似犬吠?！?/p>

片刻的沉寂，全家人一同扭頭盯向犬犬，然而，那犬已經不在了。

消息很快傳遍了村子，村民們悲傷而憤怒，很多勇敢的女人都四處去找異獸了。走走也跟著出去了，家里沒有武器，他左翻右翻找出一把不常用的刀子攥在手里，刀片很薄，有了生銹的跡象。他拿著它，去尋找住在他家又逃跑的敵人，心里像有兩個小妖怪在對話：

“我一定要除掉它！”

“怎么可能呢？它那么乖，那么小，一點也不像孽獸！”

“它肯定是貍力，你看它怪怪的眼神，還會笑，而且還伺機逃跑了！”

走走一路咬牙切齒往前走，他忽然覺得自己一下長大了，腿腳也利落了很多，蹦速如飛。

他轉遍了很多村子，都沒有見到犬犬的蹤影。阿哥的腿傷還很嚴重，留在村子里的人除了婦女就是老人和孩子，能夠救大家的只有自己了。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走走尋到了那座小山。四周寂靜無聲，未完成的寺廟靜靜地架在兩山之間，在月光下泛著清幽的光。

走走忽然發(fā)現(xiàn)在山的一角站立著一位老者。身材瘦小的老人，穿著一身黑色長衫，正抬頭仰望著寺廟。

“爺爺，您看到一只怪獸了嗎？”

“怪獸？”

“對！ ”走走恨恨地說，“貍力，長著雞爪子，豬一樣的身子，就是它給我阿爹和村子里的人帶來災難。我要除掉它！”走走手里的刀片在月光下有了一絲寒氣。

老者回過頭，走走差點昏過去——粉嫩的臉，紅紅的嘴唇，小女孩的面孔，額頭卻排列著深深的皺紋。她歪著頭，半瞇著眼，嘴角微微上翹，有點深刻有點得意地咯咯笑起來：“你確定是貍力帶來的災禍嗎？”

走走不討厭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小女孩，他學著周瞇的口氣說：“貍力在哪里出現(xiàn)，哪里必有繁重的土木工程，殺了貍力，也就免除了災禍。很可惜，被我放走了。”

“土木工程是大官們下令讓建的，不除掉昏官，反而降罪貍力，真好笑！”

走走一時語塞。

小女孩好像看透了他，說：“怪獸是丑了點，但不一定都是壞蛋，再丑的東西也有它存在的權利?！?/p>

走走覺得這個女孩很有意思，問：“貍力出現(xiàn)在哪個地方，那個地方就多土木，這又怎么解釋呢？古書總不會騙人吧?！?/p>

“也許是這樣的，”女孩認真地說，“每個怪獸都有自己的愛好，就像你喜歡吃饃饃一樣，有的怪獸喜歡吃人，有的喜歡吃螞蟻，而貍力，它恰巧什么也不喜歡，它只對各種建筑感興趣，就是靠吸取它們的精華而存活的。”

“你是說，”走走忍住笑，“它吃木頭和磚瓦？”

“笨笨，”女孩撅起嘴，有點生氣的樣子，“你不知道它原是天庭里的大匠嗎？后來被貶人間才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但是它還保持著原來的愛好，喜歡到人間各地欣賞奇異的工程，哪里土木繁多，就出現(xiàn)在哪里?！?/p>

“哦，可是它為什么要跟我回家呢？”

“誰讓你抱了就走呢？它幾千年都沒有被人抱過，自然想感受一下人味了。何況，”女孩抬抬眼眉，皺紋更深了，“你家的房子雖小，但是雕龍畫竹，氣宇非凡，來一次總要看夠吧！”

走走被逗笑了，要不是重任在身，真想聽她把故事講下去，走走像大俠一樣用手指抹抹刀片，跟女孩擺手告別。他已經看到了遠處的火把，也許是周瞇帶著村民們尋到這里了。

“站??！”女孩追上來了，“用不著找貍力，這個問題很好解決?！?/p>

她指指山上，翹翹嘴角：“別以為只有你父親是大匠，我也懂一些?！?/p>

“你？”走走看著她，覺得這個女孩子比周瞇還要怪異。

“跟你說了你也不懂，這樣，我給你畫一下，你阿爹一看就明白了?！?/p>

走走正想該不該信，到哪里去找紙筆，女孩忽然騰空躍起，黑色的袍像巫師的風衣，將她帶入空中，黑團停在半空不再上升，卻越來越小，形狀古怪，走走還沒反應過來，天空忽然變得通透明亮起來，黑影翻了幾個跟頭，天空出現(xiàn)了大片奇怪的圖形，火一樣閃爍，像一根根木頭縱橫交錯，分明是廟宇的結構……

“天??！那是什么？”一個人叫起來。身后是阿爹和幾個工人。他們顯然是被亮光引來的，以為失了火。

阿爹抬頭望著圖形，許久過后才慢慢地說：“可以開工了?！?/p>

后來的故事可以不用講了。那個夜里，工人們借著月光完成了這座幾乎懸空的寺廟。阿爹因為這個奇異的建筑被特赦回到洛陽，參與修建的匠人們也受到獎賞。大家都說是老天顯靈，真正的秘密只有走走知道。

沒有人再提起貍力，也沒有人再看到貍力。走走終于知道，并非有貍力才有勞役，而是有重大勞役的地方必有貍力，它并不能讓人們避免災禍，但卻能在關鍵時候點撥匠人，解決他們遇到的難題?！爱吘谷思以谴蠼常植粩嗟匦蕾p各地工程，幾千年的經驗總比凡人的豐富得多吧！”走走想，“或許它從來就不是異獸，一直就是這方面的神！”

走走跟家人回到了洛陽，他的腳被另一個游醫(yī)醫(yī)好，不用再一蹦一蹦地前進了。阿哥的傷也在用了丹粟后一夜痊愈，走走沒有告訴阿哥那是在懸空寺的工地上拾起的，就在小女孩待過的地方，就在她消失的瞬間。

幾年后，走走無意間看到一本發(fā)黃的古書，上有幾行字：柜山，西臨流黃，北望諸毗，東望長右。英水出焉，西南流注于赤水。其中多白玉，多丹粟。有獸焉，其狀如豚，有距，其音如狗吠，其名曰貍力，見則其縣多土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