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飛的金魚

張其平

早晨，熙熙攘攘的菜場門口，多出了一個賣金魚的攤位。

攤主是一位很帥氣的小伙子，誰也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了這么多漂亮的金魚，路過的人都忍不住停下腳步，看幾眼那群可愛的水中小精靈。

最有趣的，是那個小伙子會免費給每一條賣出的金魚起一個古怪的名字。

薩吉亞和雷伊就是在這里被米飛的媽媽買走的。那時，它們還只是那只紅色大水盆里的兩條普通的小金魚。

小伙子用一個細密的網(wǎng)兜朝著大水盆里一撈，一紅一黑兩條小金魚就一起被撈出了水面。紅金魚驚慌得亂蹦一氣，小水滴四處飛濺，像一陣突如其來的小雨，落在水盆中那些張大嘴拼命吸氣的小伙伴頭上，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黑金魚則一動不動，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

“紅的叫薩吉亞，黑的是雷伊?！?兩條金魚各自有了響當當?shù)拿?，一起被裝進了一個透明的塑料袋子里。

袋子里只有淺淺的一捧水，在這樣一個狹小的空間里，金魚想轉(zhuǎn)動一下身子也是非常困難的。兩條金魚并排擠在里面，薩吉亞看著和自己一樣無法動彈的雷伊，有些發(fā)愁。它用右眼看雷伊的左眼，細聲細氣地問：“喂！你猜，我們會去哪里？”

雷伊的眼神一派迷茫，輕輕地搖了一下尾巴，不說話。

薩吉亞望了大水盆里的伙伴們最后一眼，心底突然涌起了一種怪怪的感覺?！霸僖娏耍笥褌?！祝你們好運！”薩吉亞知道，從這一刻開始，它們已經(jīng)屬于不同的世界。

米飛的媽媽拎著塑料袋子往家趕。

夏天的太陽光火辣辣地照下來，薄薄的塑料袋晶瑩剔透，水波反射著灼灼的光芒。薩吉亞覺得自己的眼睛被陽光直直地射著，很不舒服。

進了小區(qū)，寬闊的中央大道兩旁種著許多高高的香樟，滿樹的葉子碧綠碧綠，陽光想著法子從葉子的縫隙間穿越，但層層疊疊的葉片絲毫不給它機會。光線一下子緩和了許多，薩吉亞和雷伊同時扭動了一下身子。

繞了幾個彎，米飛的媽媽停住了腳步，掏出鑰匙，打開樓道的門鎖，然后在昏暗的樓梯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到了四樓。

屋子里熱烘烘的，米飛閉著眼睛躺在床上，但他一直是醒著的。雖然已是炎熱的夏天，但米飛的床上依然鋪著棉被，米飛總覺得自己的身體特別冷。

米飛的身體一直不舒服，每個月都要去醫(yī)院住上一段時間。

醫(yī)院里住的全是一些臉色蒼白、頭發(fā)稀疏的孩子。他們都和米飛一樣，生了病。

米飛覺得很奇怪，人為什么會生??？

米飛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自己還要過多久，以后會怎么樣？

隔壁病床的茉莉姐姐懂的就比較多，但她晚上做惡夢的樣子真讓米飛害怕。

媽媽不在的時候，茉莉姐姐會說一些讓米飛覺得很奇怪又有些驚恐的話：“總有一天，我們要離開這里的！”

米飛問：“那我們會去哪兒？”

茉莉姐姐面無表情：“另一個世界，到了那里，我們就再也不用打針掛水了?！?/p>

米飛又問：“那媽媽會找不到我們的，她們不著急嗎？”

茉莉姐姐淡淡地笑：“媽媽知道我們?nèi)チ四抢?，雖然她們會很傷心，但到那時候也就不會再找了。你還記得前幾天遇到的那個小胖嗎？他就已經(jīng)走了。”

“真的嗎？”米飛很害怕。

茉莉姐姐似乎在自言自語：“是的，醫(yī)生也沒有辦法留下我們。想留下，除非，除非魚會飛……”

米飛可從來沒有看過能在天空中飛來飛去的魚。

米飛的心里頓時充滿了悲傷。

媽媽從陽臺的角落里搬出了一個玻璃魚缸。那還是米飛很小的時候爸爸買回來的，可米飛好像沒有看到魚缸里養(yǎng)過什么。

媽媽在客廳里喊米飛的名字，語氣里有種裝出來的興奮。“米飛，看媽媽給你買了什么！”

媽媽端著魚缸出現(xiàn)在米飛的臥室門口，米飛從床上探起身子。

媽媽把魚缸放在竹席子上，米飛伸手去摸，玻璃魚缸涼涼的。兩條小金魚像是受到了驚嚇，猛地潛到水底，一動也不動。

“紅的叫薩吉亞，黑的是雷伊，多有趣的名字！喜歡嗎？”媽媽說。

“我喜歡薩吉亞，瞧它的顏色多鮮艷?！泵罪w說。

薩吉亞得意地甩了一下尾巴，潤滑的鱗片閃著五彩的光華。

米飛問：“媽媽，薩吉亞會飛嗎？”

媽媽摸著米飛的腦袋：“傻孩子，金魚怎么可能會飛呢？你看它們多漂亮，以后媽媽出門的時候有它們陪著你，就不會感到寂寞了。”

米飛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窗外，有一個幽靜的花園，里面長著許多會開花的植物。

園子的中央，是一個水塘，原先那里也是一片平地，做綠化的伯伯為了造旁邊那座假山就挖去了這里的泥土。于是，小小的園子居然變得有山有水，生機盎然了。

春天里，芬芳的香味從底下傳來，順著窗口飄進米飛的臥室。米飛趴在窗臺上，伸出腦袋向下望，看園子里那些粉紅的月季、紫色的萱草和金黃的迎春花。

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夏季了，很多花都謝了。只有幾株高大的玉蘭樹孤零零地矗立著，寬大的葉片綠油油地閃著光。

米飛呆呆地望著樓下的花園，累了，就把目光收回來，看放在窗臺上的魚缸。

米飛喜歡那兩條金魚，它們多快樂啊，整天無憂無慮，不知疲倦地游動，沒有心事，也不用像米飛那樣過一陣子就必須去看醫(yī)生。

米飛忽然覺得自己有時還不如一條魚。

薩吉亞也認為自己過得很幸福，但成天悶在水里的生活其實也是很單調(diào)無聊的。有時，薩吉亞想跟雷伊說說話，雷伊卻只知道搖著尾巴繞圈子，從來不會主動說什么。而且，薩吉亞和雷伊經(jīng)歷的事情實在很少，只是從一個紅色的大水盆來到這個透明的玻璃缸，能讓它們有什么可講的呢？

只有一次，雷伊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說：“你看，我們的小主人怎么總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他沒有朋友嗎？怎么從來不見他下樓去玩呢？他是不是生病了呢？”endprint

薩吉亞回答不了雷伊的問題，它在水里瞪著大眼睛，使勁地喊：“米飛，和我們說說話好嗎？”

可是，無論薩吉亞怎么使勁，它的聲音都實在太弱了，米飛根本就聽不見。

夏天的雷雨總是來得很突然。

半夜，一道閃電劈開了黑暗的幕簾，緊接著，“轟隆隆”的雷聲驚醒了薩吉亞昏沉沉的夢境。

薩吉亞和雷伊在魚缸里不安地竄來竄去。屋外的雨聲越來越大，雨線像潑下來一樣打濕了窗臺?？擅罪w依舊沉沉地睡著，沒有一點反應(yīng)，他實在太虛弱了。

在閃電與閃電的間隙，黑暗如同一只巨大的魔爪，一下又一下地抓著薩吉亞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經(jīng)。薩吉亞開始呼叫：“雷伊，雷伊……”可是，薩吉亞突然發(fā)現(xiàn)，在一個炸雷響過之后，雷伊不見了蹤影。

薩吉亞頓時驚恐萬分，雷伊去哪里了？這簡直太可怕了！

暴雨一點都沒有要停歇的意思，雨水不斷從窗口打進來，魚缸里的水越來越滿了，薩吉亞覺得自己有一種快要漂走的感覺。

薩吉亞在魚缸里越來越躁動不安。它左沖右突，想逃離這個可怕的世界。一道閃電打在窗口，薩吉亞嚇得蹦出了水面，落在了窗臺上，雨點像小孩子的拳頭砸在薩吉亞的身上，打得它不停地翻來跳去，終于，薩吉亞躍入了茫茫的大雨中。

薩吉亞覺得自己飛了起來，這種感覺異常奇妙。

薩吉亞以前只看過路過窗前的鳥兒飛翔的姿態(tài)，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美麗姿態(tài)。薩吉亞那么羨慕，卻從沒有想過自己也能這樣飛行。

雨太大太密，薩吉亞在雨的洪流中穿越著，它努力地向上，向前，想像一只鳥兒那樣飛躍，無奈，它的身體卻在快速地下落。

薩吉亞嚇得閉上了眼睛。

一片玉蘭樹的葉子接住了薩吉亞，就好像一雙溫柔的大手，把薩吉亞托了起來。枝干被向下壓了一下，又堅強地彈起，薩吉亞被葉片緩沖了一下之后又沖向了空中，然后又落了下來，這一回，下落的速度明顯減慢了。

在“咚”的一聲之后，薩吉亞的世界終于安靜了。

清晨，雨停了?？諝饫镆还蓾皲蹁醯奈兜溃B小鳥的叫聲也似乎變得水靈靈的了。

米飛望著打開的窗戶、濕濕的窗臺和空空的魚缸，一點也想不起來夜里曾發(fā)生過什么。

“媽媽，我的金魚怎么沒有了？”米飛問。

媽媽也不知道，東找西找，可是，除了地板上的水，什么也沒看到。

媽媽說：“沒關(guān)系的，過一陣子媽媽再給你買兩條。”

米飛去醫(yī)院的日子又到了。

他的身體很虛弱，媽媽不得不抱著他下樓。天氣依然很熱，不一會兒，媽媽就滿頭大汗了。

穿過樓下花園小路的時候，米飛看見路邊草叢中有一只綠色的青蛙，一蹦一跳的，很快消失在水塘里。

米飛說：“媽媽，我們?nèi)フ艺夷侵磺嗤馨伞！?/p>

媽媽對米飛微微一笑：“好啊。”

水塘很淺，里面的水很清。米飛沒有看到青蛙，卻看到一條紅色的金魚在游動。是薩吉亞！米飛一眼就認出了它，那條全身紅透的小金魚。

米飛大聲叫了起來：“薩吉亞，你怎么會在這里呀？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飛下來的。媽媽，我們的金魚會飛，真的會飛耶！”

又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米飛和媽媽在樓下的小花園里玩捉迷藏呢！

米飛的臉蛋紅撲撲的，像身邊盛開的海棠花一樣潤澤，頭頂烏黑蓬松的發(fā)絲在春光里微微跳躍著。

窗臺上，薩吉亞獨自在魚缸里悠閑自在地游著，紅紅的身體越來越肥了。

那個可怕的夜晚已經(jīng)漸漸模糊了，只是，薩吉亞依然會懷念雷伊——那個喜歡沉默的朋友。薩吉亞一直沒有想明白，雷伊究竟去哪兒啦？

但是薩吉亞知道，自己真的曾經(jīng)飛翔過，那種美妙的感覺它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還有一件事，薩吉亞總是無法確定，米飛的康復(fù)和自己的那一次意外飛翔之間是不是存在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

也許，這真的將是一個永遠也無法解開的謎團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