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生來一起活

自從莫言獲得了諾獎，關(guān)于“我爺爺和我奶奶”的寫作就成了一條成名的捷徑。

我其實很不想這樣從眾的，因為我爺爺親兄弟6個，除了最小的夭折外，所有人都娶了媳婦，有的人還娶了不只一個。我們村有一多半人家姓由，幾乎家家都有和我奶奶同輩甚至更高一輩的老太太，加上四鄰八村的姑奶奶、姨奶奶、舅奶奶，奶奶們的隊伍過于龐大。我每天上學，從村西頭走到村東頭，走一路問候一路：三奶奶，你吃了嗎？五奶奶，你下地啊……我要是剛出校門就踢破了鞋，還沒到家，奶奶就能準備好了針線，因為每一個奶奶都會注意到我新踢破的鞋子，斥責幾句。她們的大嗓門在雞鳴狗吠中依然穿透力十足。她們熱乎乎的語言里帶著韭菜炒雞蛋的香氣、大蔥蘸醬的醇和、香煎鯽魚的鮮美。她們的故事，像村邊地頭的野草，一場雨一茬新，在口耳相傳里鮮活了幾代人。這些奶奶們從土里長出來，元氣充沛地喧囂了整個村莊，又重新回到土里，每個人都留下一個姿勢或一個段子驚艷后人。

1、

我奶奶的繼婆婆，老年糊涂，看到我四叔穿了一雙新鞋給她送飯，慈祥道：新腳（音決）買（音麥）的（音迪）？從此，我們家夸鞋子的行話規(guī)范為：新決麥迪？不懂這話的人說明在文化上尚未真正融入成為我們家族。這個繼太奶奶，一生未育，卻在老年糊涂后依然把持了整個家族的話語體系，可見其影響力非凡，誰說膠東女人來客不上桌就是沒地位，那就是只看現(xiàn)象不看本質(zhì)的二貨。

我奶奶行四，和她的五弟妹同天過門。五弟妹殷勤致意：嫂子，你大喜啊。奶奶不知是緊張還是咋的，沒按常規(guī)回她一句：弟妹，你也大喜。之后，我奶奶生育了4兒3女，五奶奶無所出，只得過繼一女。五奶奶認為此語是自己無所出的根源，懊悔一生，傳播一生。這事成為新嫁娘們出嫁培訓的必選案例。

還有一個同族的奶奶，過門之后發(fā)現(xiàn)丈夫相親是找了帥鄰居做替身，貨不對版，從此對丈夫冷漠以待。倒是在收麥時爬到場院的老杏樹上，于茂盛處開無上裝獨唱音樂會，聽到有腳步就迅速收音。白花花隱約約香艷艷了無數(shù)后生的青春。從此后無人敢找替身相親騙美女。

一個四老奶奶，瘦小干癟卻氣焰囂張，把老頭兒子媳婦管得大氣不敢出，趕集買了蘋果，背著孫女給孫子。孫女哭，鄰居們罵：活該胡子搶她的金戒指。據(jù)說她大婚當日盤腿炕上坐富貴，十個八個金戒指在膝蓋處的小手上熠熠閃光，亮瞎了所有賀客和村人的雙眼。待到丈夫重下關(guān)東，胡子們就扛著鍘刀劈開了她家的窗戶，威逼著她從豬圈里挖出了所有的金飾。她一生醉死不認這壺酒錢，囂張到死：嫁個大款有錯嗎？曬幸福曬寵愛有罪嗎？因為她，我覺得曬名牌坑干爹的美女們都弱爆了：要曬就曬彩禮好吧。不是說男人對女人最高的尊重就是：聘之妻之！

還有一個奶奶是我奶奶的娘家嫂子。我那舅爺爺太能干，在哈爾濱混得風生水起，另娶了一房。舅爺爺回鄉(xiāng)省親急著回東北看望有孕的二房，但無孕的大房百般阻撓，就假借走親戚從海上坐船返回東北。大房奶奶知道后，舅爺爺早就“孤帆遠影碧空盡”了。她隨后請求公爹“回娘門”。公爹倒也開明?！盎啬镩T”不久，她便改嫁了一貧困瓜農(nóng)。親戚都猜測她是“君既無心我便休”，回娘門不過是一個幌子。也算是有謀有斷一女漢子，不肯在等待中蹉跎終身。

有這樣揮刀斷雞肋婚的奶奶，也有“守到云開終見月”的奶奶。

話說平奶奶嫁的乃是一大學生，畢業(yè)后在鄰縣一中做校長。平奶奶就在村里侍奉翁姑。其婆母十分重規(guī)矩，每天晚上讓兒媳在自己炕上做針線，須得熬到半夜才令其回房休息。平奶奶奶完孩子衣襟倉促，其婆母只一個眼風：你看看，她！平奶奶就被丈夫從飯桌邊拎到院里一頓胖揍。后來校長戀上一長辮子同事，緊張休妻環(huán)節(jié)，婆婆生病住院，平奶奶衣不解帶地伺候。婆婆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大學生校長叫回來吩咐：媳婦伺候了我，盡了孝，休不得。校長退休回村，養(yǎng)花種草，整理戲文。平奶奶這才大著膽子問上一問；都說你唱得好，我，從來沒聽過。片刻之后，她果然等到了仰慕一生的丈夫的一段程派《鎖麟囊》。

這些奶奶們從四鄰八村嫁到我家，又把女兒們嫁到四鄰八村。那些長長的夜晚，就著月光扒著玉米，奶奶們的故事就在閑談中像露水一樣滋潤著我的童年，豐富著族人的閨訓。有閨女們從婆家回來哭訴，奶奶們就扒拉出這些往事，掰開揉碎了給講一遍。奶奶們多不識字，勸人也帶著一股子大蒜的穿透力。往往幾次哭訴后，那些奶奶心上嬌滴滴的閨女們漸漸辛辣彪悍起來，成為他村他族的奶奶級人物，江湖上也有了她們的名號和傳說。

2、

在這樣滋潤中長大的我和姐妹們，帶著一堆奶奶的故事結(jié)婚了。不想我們姐妹都嫁得太遠：濟南、上海、甚至國外……在每次吵鬧后，實在是趕不回村里聽奶奶們面授機宜，就仗著自己略識之無，自謀出路了。

一個妹妹被婆家挑剔起床不疊被子還對沉溺游戲機的老公暴力相向，這個妹妹欣然離異，為了拿回嫁妝，不惜驚動了居委會、派出所和法院。

一個姐姐拎著箱子嫁到國外，丈夫雖是大學同學，奈何對臨沂小市民婆婆言聽計從。婆婆要求他們在夏威夷的別墅衛(wèi)生間裝修出臨沂的瓷磚范兒。姐姐姐夫奔波許久也未能如其愿，婆婆大怒，從姐姐茹素到孩子教養(yǎng)批了半天：我兒子休了你，照樣找未婚大閨女。切，我這博士姐姐就成全了她婆母的雄心大志，帶著幼子華麗麗單身了。之后她被勸和勸再婚多次，未果。娘家媽急了，來電要我勸說。

我正好對一條魚如何需要一輛自行車的理論大為贊賞，就對姐姐的單身表示支持，并表示若是我離了婚，也堅決不再結(jié)那個屁婚，不用忍受馬桶圈上的尿漬、不會在電腦桌上發(fā)現(xiàn)臭襪子。

我還沒有說完，那邊的老太太就掛了電話。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身價670個億的美國人巴菲特，她的發(fā)妻在晚年離開他就進了酒吧搞自己的音樂了；《把這個男人送給你》里，德國女人漢娜在發(fā)現(xiàn)丈夫緋聞后，不動聲色地籌劃，把這個男人、連同難搞的婆婆和挑剔的繼女以及吵鬧的外孫們一起打包，送給了第三者，而自己重拾鳥類研究的興趣；還有一位法國女大使，她的母親在50歲的時候帶著最小的孩子離開丈夫并留下訓誡——永遠有勇氣開始新的生活……

這些他國他鄉(xiāng)他家族的奶奶們在一個互聯(lián)互通的社會里，迅速俘虜了我們。就連我小小年紀的女兒，從幼兒園拿回的繪本也是《我的奶奶真麻煩》，講述的是別人家的奶奶烤甜餅，而他的奶奶卻是天馬行空的魔法師。奶奶們都這樣麻辣生猛了，吾等后輩縱不能及，也心向往之。

在某種意義上，我已經(jīng)成為安 蘭德的信徒：在一個人浪漫的性反應(yīng)中，很有說服力地解釋了他對自己以及存在的看法。一個人所愛的人、對他有吸引力的人，反映了他自己最深刻的價值。一個自尊的男人，一個愛自己也愛生活的男人，會強烈地感覺到需要找到一個令自己心生敬佩的人，找到一個在精神上志同道合的人去愛。最吸引他的品質(zhì)是自尊。對這樣的男人來說，性是一種慶典，性的意義就是贊美他自己和他選擇的女人。如果他缺乏獲得愛情所需要的自尊，那他就會企圖偽造愛情，而他擇偶的標準就是她能幫他偽造愛情的能力，讓他產(chǎn)生錯覺的能力，讓他以為自己擁有根本不具備的自我價值，擁有根本感覺不到的幸福。女性亦然。

在這個意義上，一個有勇氣在杏樹上開無上裝音樂會的奶奶會和一個連相親都要別人代替的爺爺三觀一致志同道合嗎？一個有志于成為學者的姐姐會耐煩照顧精神上尚未斷奶的姐夫一生嗎？平奶奶的孝義恩情拿到現(xiàn)在，儼然就是退出流通領(lǐng)域的貨幣，在藏家手里或會升值，在小民手里不過是無法兌現(xiàn)的廢紙一張。我對你這么好，照顧你的父母、撫養(yǎng)你的孩子，你怎么就不愛呢？這里隱含的邏輯就是——若是我按我的方式愛你，那你也應(yīng)該按我的想要的方式愛我才對。這里的霸權(quán)、強制不言而喻。想讓別人按自己的方式行事，讀一萬遍《愛的五種語言》也不奏效。

每個擇偶期的男孩都想拿起吉他，唱一段趙雷的《畫》：為寂寞的夜空畫上一個月亮/把我畫在那月亮下面歌唱/為冷清的房子畫上一扇大窗/再畫上一張床/畫一個姑娘陪著我/再畫個花邊的被窩/畫上灶爐與柴火/我們一起生來一起活。

其實女孩們也一樣想著被窩柴火和月亮，想要一起生來一起活。他們有空去怨恨丈母娘的勢利眼，有空去控訴無良的開放商和高房價，不如去問問自己：為什么文君會夜奔相如當壚賣酒，你是在一絲不茍地追求智力上完整性，還是致力于偽造愛情、假裝價值？

我還是比較欣賞《中度灰》里的女孩子，她整天拎著相機跟蹤拍攝自己狂戀的男人，甚至翻窗進入男人的家中勘探。而男人從未覺察到她的存在。直到男人在多年后偶然進入一酒吧，發(fā)現(xiàn)酒吧里到處是自己的照片，各個角度、各個場景。

瞧瞧，這是誰家的奶奶，真的，牛。

（由衛(wèi)娟，《齊魯周刊》執(zhí)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