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過后,夏天的日子就像一支沉重的船槳,疲沓著,在時間的河流里緩慢擺動。
又是一個燥悶的夏夜,一絲風也沒有,阿愚搬了一張小板凳,靠在窗前發(fā)呆。樹影落在她的臉上,她微微側過頭,想象著晚風拂動樹葉的聲音?!吧成场成场闭媸呛寐?,像極了在那間坐滿人的教室里,筆尖劃過紙張的寫字聲。
那時候,阿愚天天坐在那里寫字讀書,教室里的燈光均勻地照在每一個人的身上,她喜歡燈光映照下的那些安靜專注的臉龐。她的桌上貼滿了各種彩色便簽,她也寫完了一本又一本習題冊。累了,就枕在同桌衣衣的手臂上,做一個囫圇的夢。衣衣還說,這樣的日子可真長呀,好像永遠也不會結束……
現(xiàn)在,那間教室已經(jīng)熄了燈,空無一人,沒有了寫字的“沙沙”聲。
阿愚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分別。小升初那會兒,一大群人抱在一塊,大聲地道別。小楠還勾著她的手指頭,說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她也笑嘻嘻的答應。那年暑假,好像什么都沒有變,她們依然熱乎乎地黏在一塊兒,壓馬路、看電影、吃路邊攤。
初一臨開學的那天晚上,她們擠在一張床上聊天。那會兒天烏黑黑的,只亮著一盞小黃燈。小楠突然問了她一句:“你害怕嗎?”
她那時還不懂“害怕”二字的意味,只是對即將開始的新生活有點期待,有點不安。這樣算作害怕嗎?她猶豫著,點了點頭,“嗯,有點兒吧?!?/p>
那天晚上,阿愚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夢,在夢里,她披上了盔甲,策馬奔騰。第二天早晨,她跟小楠一起去新學校報到。同一所學校,不同的班級,她們在拐彎處道別。
阿愚后來才知道,有些事情,確實不一樣了。她和小楠仍然是要好的朋友,但在彼此的生活里,開始填進新的人,從前相互在彼此心中占據(jù)的那個很重要的位置,似乎開始一點點變輕了。而另一些位置,被時光啃噬出了一個無情的黑洞,永遠地空置下去。
爺爺?shù)耐蝗徊∈?,是在初二那年冬天發(fā)生的事情。那天半夜,阿愚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推動著醒來。她走到房門口,看見爸爸握著電話,一動不動地坐在客廳里。之后,是爺爺去世的消息。葬禮開始后的連續(xù)好幾天內,阿愚都好像踏在云層里,整個人暈乎乎的,她不愿相信這一切。
“是在做夢吧?不過只是一場噩夢吧?”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一遍遍地回想起爺爺待她的千般好,他教她讀過的書,做給她吃過的菜,陪她一起玩鬧的日子。她還記得自己一邊數(shù)著爺爺?shù)陌最^發(fā),一邊笑著說,等這些白頭發(fā)有一千根那么多,她就長大啦。那時候,她就可以好好地照顧爺爺了,再也不讓爺爺冒出新的白頭發(fā)。
而今,爺爺再也不會冒出新的白頭發(fā)了,但她也永遠地失去了他。她唯一的爺爺,唯一至愛的,爺爺。一顆眼淚落下來,濺在她的衣襟上。阿愚從來不曾那樣難受。在那個冬天,她懂得了“害怕”。那個遙遠又漫長的冬天。
“哎,長大了,就要開始失去了吧?多么害怕失去呀……”
阿愚搖了搖腦袋,讓自己從回憶里走出來。窗前的樹影已經(jīng)淡了,想起父母給自己起的小名——阿愚,原是希望她不要太過聰慧敏感,如此便可避免許多煩惱,一生平安無憂地生活下去。怎知時光仍然削尖了阿愚的心坎兒,讓那些絹細柔軟的東西流了進去。
她開了心竅,有了計較,體會到快樂,但也品嘗到一些不快樂。這算不算一件好事呢?
正在胡思亂想間,門“嘎吱”一聲開了,哥哥阿魯走了進來。
“喂,小丫頭,一個人趴在那兒想什么呢?”
“哥……”她訥訥地出聲,半張臉仍然埋在手臂里。
“中考的分數(shù)過幾天就要出來了,你是在擔心嗎?”哥哥的關心令阿愚的鼻腔內泛起一陣酸楚,她站起身來,面向哥哥。
“不,哥哥,我不擔心成績。我知道,我考得還不錯。你的妹妹可是一個很厲害的學霸呢。”她俏皮地笑了笑,試圖打破剛才的愁云。頓了頓,她又接著說道,“可是,哥哥,我和其他同學就要循著不同的分數(shù)走上不同的道路了嗎?每個人都說,這是我們人生當中的第一個分水嶺,是生命里一個很重要的關口。一旦考入了重點高中,就相當于半只腳邁入了重點大學??捎钟姓l知道,一紙成績單同時又釀造了多少離別多少悲歡?”
“哎,小丫頭,你怎么突然想這么多?”阿魯走近妹妹,仔細地凝望著她。
阿愚低下頭來,擺弄她的衣襟,“哥,我特別害怕這樣的時刻,不斷地往前走,又不斷地說再見。所有的時光碎片,那些微小的事情,微小的人,好像突然間都消失了,轉而被一場場重大的考試所代替?,F(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小學時的很多事情,只能清晰地記住那場畢業(yè)考試,以及小升初之后的那個暑假。多年以后,我大概也會忘了自己的初中時光吧?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呢?長大了,就意味著要不斷地失去嗎?”
阿魯有些驚異于妹妹的早慧,他一直以為她還只是個小姑娘,其實她也只比自己小兩歲而已,他們都在逐漸地成長為一個大人,都開始觸碰到生命里繞不過的疑問。
“阿愚”,他認真地望著妹妹,試圖給她一點安慰,“所有的日子都是重要的,因為有了那一個個尋常的日子,才鑄就了最閃亮最難忘的回憶。誰也替代不了誰。我們只記住了一些特別的日子,卻忘記了平淡的時光,但并不代表那些時光就真的消失了,也不代表那些與我們告別的人就真的離開了。他們仍然住在我們的身體里,雕塑著我們的樣子,讓我們成為今時今日的自己。”
“小丫頭,你知道嗎?體驗到失去,也是一種得到。”
阿魯住了口,將目光移向窗外。樹影愈發(fā)稀疏了,好幾戶人家都已經(jīng)歇了燈,兩只長長的影子拖曳在一起。一些黯淡了的,鮮明起來;一些鮮明的,黯淡下去了。在這個夏日的夜晚,無論是阿愚還是阿魯,都在為成長中的自己送去最意味深長的一道目光。
“長大了,就意味著要失去嗎?”
“不,體驗到失去,也是一種得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