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勇敢都值得喝彩

周一下午，才忙完坐下來，桌上的電話就瘋狂地響起來。接起，是兒子的班主任打來的：“您是王晨的家長么？王晨出點小狀況，請您馬上到學校來一下?！?/p>

我連問也沒敢往下問，忙不迭地應著：“好好，我就去。”扣了電話。馬不停蹄飛出去打車。

王晨今年讀高二，十六歲了。這個從小就不讓人省心的家伙，從小學到高中，沒少給我添亂。打碎學校的花盆，往女生書包里塞活物，上課跟老師搶話不遵守紀律……因為這些事被老師傳訊到學校去，在我是家常便飯。這一次，我的心頭卻莫名地慌亂。他已經“改邪歸正”好久了——自進入高中以來，他就一直很安分，說是要“重整河山”，讓我靜觀其變。

看來，終是繃不住了。可我實在想象不出，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子，在那所學校里還能整出什么轟動的事情來。那些小兒科的把戲，難道他還愛玩？

直到他的班主任老師把那一彩色一黑白的紙張攤開在我面前。我傻了。

彩色的，是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主角應該是站在教學樓前空地上的那位紅衣男生，他高高昂起頭，雙手作喇叭狀，向樓上望，或者在喊什么，他的四周是黑壓壓的小腦袋，樓前空地上是，樓上一層又一層的教室走廊上也是。

我的心跳到喉嚨口了，那個紅衣男生正是王晨。

“賀老師，您別給我繞彎子了，王晨他到底犯了什么錯？他這是在干什么？”

“干什么？您再看看這個就明白了?！蓖醭康陌嘀魅钨R老師，從見著我的那一刻，他的臉就一直陰沉著。

《關于高二七班王晨同學的處分通知》，白紙，黑字，一行加粗加重的標題，針一樣刺痛了我的眼睛：高二七班王晨同學，在與同學交往過程中，言語、方式不當，在全校師生中帶來極其惡劣的影響，鑒于此，學校給予以下處分……我的眼睛開始發(fā)花，那張薄薄的處分通知在我手上抖個不停。大大小小的禍他惹了多少我已記不清了，但白紙黑字以書面通知的形式擺在我面前，還是頭一回。

如果不是有那張照片為證，打死我都不相信，那件事會是王晨做出來的。

上午第二課課后，王晨跑到教學樓前的空地上，沖著三樓一間教室的方向大聲喊：“余小然同學，我愛你，請你接受我的愛！”課間的教學樓里一片吵嚷，他的那一聲叫喊，那位余小然同學并沒有聽到，他只好再提高自己的聲音分貝：“余——小——然，我——愛——你——”這下效果出來了，東、西、北三座教學樓上的同學都聽到了，他們“呼啦”一下從教室里涌出來，趴在樓前的欄桿上看稀奇。王晨的勇敢徹底被喚醒了，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將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一首情詩聲情并茂地朗誦起來：

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不來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

愛就在那里，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

我不知道那個叫余小然的同學聽后會是何種反應，但我知道我的反應，我被氣笑了。心里卻是揪起的疼。

很顯然，王晨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種行為有何不妥。在他的教室外見著我的時候，他一臉的無所畏懼：“你消息挺靈的啊。準備來認領肇事者回家么？我告訴你，我沒做錯什么？我不過是勇敢地表達了我的愛。”

老師交待的公開檢討，他拒不接受，哪怕被學校開除。這又是我不曾想到的。但我很清楚那個當口上，我不能再繼續(xù)往前推他，哪怕稍稍一下，也許就把他推到與我們對立的位置上了。我先替王晨向學校老師悄悄道歉：“賀老師，給我一段時間，我會處理好這件事，讓王晨意識到自己行為的不妥?？珊?？”

老師答應了我。

王晨一如往常，上下學。

我則閉口不提那件事，除了對王晨日常生活里的關愛，與往日沒有任何不同的愛。

最后是王晨忍不住了，某天放學后，他跑來找我：“老媽，你懸在我頭上的大刀何時砍下來?。刻焯熳屛疫@么等？”

“哈，我沒準備砍你啊，你多心了。”我繼續(xù)忙著手上的事。

“算了算了，我坦白吧，擱我心里壓死我了這事兒……”王晨開始主動向我坦承。他說他暗戀那個余小然同學好久了，為了向她表達自己的心意，他也費了很多小心思，比如借書傳情飛鴿傳書之類的，最終都被自己一一否定了。狹路相逢勇者勝。王晨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自己曾看過的那部電影《有話好好說》?！鞍布t，額想你?！鳖^戴草帽，手持小小的擴音筒踩著三輪收破爛的客串名導張藝謀當年在電影中喊這一嗓子的時候，王晨還閉著眼睛在我的懷里猛力吮吸。想不到，他竟拜這個爺爺級的人為自己的戀愛軍師。

“我知道媽媽跟不上你的時代潮流了。問題是，勇敢的兒子，你現在用你的勇敢征服了你想捕獲的那顆芳心了么？”我早從賀老師那里知道，那位女生因為他的這一“勇敢”行為惱火得都要考慮轉學了。

“……”真點到他的死穴上了，他低下頭，臉紅脖子粗，半天不語。

“要不就聽聽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以我對他的了解，在那個時候，可以給他講一些他原先不愛聽的道理了，“首先，你的這一行為不能叫勇敢，充其量就也就是魯莽幼稚的表現。它是違背你的成長規(guī)律的，不是你這個年齡段應該做的事；第二，即便是你將來有精力來做這件事了，你所采取的這種方式也是不理智的，說得好聽點可以叫它個人英雄主義，說得嚴重點這就是自私。因為在這個過程中，你只考慮了自己的感受，卻不曾為別人考慮過——那個你喜歡著的女生，還有對周圍人的影響——若我是一個女生，我決不會愛上這樣一個自私的男生，須知，愛情是一件很神圣很美好也很私密的事情；第三，若我們對你的這種行為坐視不管，若你意識不到自己的不妥，未來走向社會也會是一個不受社會歡迎的人——誰愿意與一個沒有集體意識沒有社會觀念做事又如此沖動的人打交道呢？這是我們都不愿意看到的?！?/p>

王晨低著頭，不回話。那便證明那些話正在往他的心里滋。我見好就收，只給他點了那幾點就把話題收住了。

“現在，擺在你面前的路有兩條，何去何從由你自己選擇。是公開檢討還是對抗到底，你說了算?！?/p>

“反正掉價兒都掉到這份兒上了，也不在乎再掉一點。那就檢討唄?！蓖醭刻痤^。我看到他眼里那兩點晶瑩的淚光。他不說什么，我亦知道，那些天，他平靜的外表下其實埋著怎樣一番痛苦的掙扎。

“不，兒子，那不是掉價兒。做錯了事，勇于承認，勇于擔當，那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應該做的事，那是真正的勇敢。我相信，無論是你的老師和同學，誰都不會因為你道歉而輕視你。我和你爸爸，更不會！”

王晨制造的“公開示愛”風波就那么過去了，他向那位女生道歉，也向他的老師同學們道歉。日子又復歸寧靜。我的心卻好久不能靜下來。我在想，在我們的身邊，還會有多少如王晨這樣的“勇敢無畏”的孩子，他們錯把沖動當勇敢，錯把輕狂當魄力，做出多少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每個孩子成長的路上，都要歷經一道又一道的人生十字路口，他們沒有能力辨清方向，不曉得自己該往哪里邁步時，走在他們前面的父母師長，便該耐心地擔起向導的責任。

（編輯 朱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