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著艱辛，笑著生活

1.

2010年10月的一天，我從學(xué)校接小樂放學(xué)。上海的中秋還透著微微的暑氣，小樂一路都在不停地說。這一年，他剛上小學(xué)，每次放學(xué)回家，都會滔滔不絕地給我講學(xué)校里的新鮮事。

不過，我沒什么心思多聽，診所不停地打電話，催我回去。真不知道現(xiàn)在學(xué)校是怎么想的，3點半就下課。我拉著小樂上樓說：“回家就寫作業(yè)，不許看電視，不許上網(wǎng)。媽媽一會兒下了班就回來做飯。”

小樂掙脫我的手，一邊往上跑，一邊答應(yīng)著?？墒桥苌蠘堑男罚蝗挥终哿嘶貋?，小聲對我說：“媽媽，咱們家門口，有個人在睡覺?！?/p>

我嚇了一跳，小心地爬上了樓梯，沒想到真有個人坐在門口，倚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睡著了。

我走過去，推了推她，說：“媽，你什么時候來的，怎么睡這兒??？”

是的，沒錯，睡在門前的就是我母親。那一年，她65歲，穿了一件鮮艷的大紅T恤，新染的黑發(fā)，顯得格外年輕。她睡眼惺忪地睜開眼，看見我和小樂說：“回來了？我不是準(zhǔn)備給你們一個驚喜嘛?！?/p>

說著，她就拉過小樂，用力地在臉上親了一口說：“我的外孫子都長這么高了，還記得姥姥不？”

小樂兩眼瞪得溜圓，用一種求救的目光望著我。我說：“叫姥姥啊?！毙酚靡环N夸張的語氣說：“啊？她就是姥姥??！”小樂不太認(rèn)得姥姥，大部分的印象，都來自我的轉(zhuǎn)述，因為我很少帶他回東北老家。

母親一進(jìn)屋，就打開她的箱子，木耳、猴頭菇……拿出許多東北特產(chǎn)來。小樂探頭向黑箱子里面看了看，不客氣且失望地說：“這都是什么呀。沒別的了？”母親摟過他說：“沒你喜歡的是吧？沒事，姥姥帶錢了呀，一會兒帶你買去?！?/p>

小樂高興得跳起來，說：“太好了！那你給我買iPad吧。我媽不給我買?！?/p>

“呀，挨拍??！找個板兒磚就行了，還用買嗎？”

這就是我的母親，保有著東北人傳統(tǒng)的幽默、直爽、熱情，也有一點點上不了臺面的俗。

我的家在遼寧西部的小城阜新，從我大學(xué)考去上海之后，就很少回去。我父親是中學(xué)老師，母親在化工廠的食堂里上班。父親去世后，她一直單身，沒再改嫁。

母親閑不住，坐了那么久的火車，還要張羅著做晚飯。我提議出去吃，她卻不肯。我只好請了假，陪她去買菜。走在路上，母親問：“志德什么時候下班啊？”

周志德是我的老公，我隨口說：“你不用管他，他出國了?！薄鞍?？”母親說，“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和我說呢？”“出國學(xué)習(xí)算什么大事啊?！薄澳汜t(yī)院那么忙，帶小樂方便嗎？”“你不是也一個人把我?guī)Т罅藛幔俊薄耙彩??！蹦赣H自得地笑了，接著她又問，“對了，像你們這種甲級醫(yī)院，一個月掙多少錢？老多了吧？”

“我真怕了你，一天到晚打聽別人家的事?！薄笆裁唇袆e人家的事啊，這叫關(guān)心！”

我笑著說：“那現(xiàn)在輪到我關(guān)心你了，你現(xiàn)在怎么樣??？”“我啊……”母親拖了個長音說，“還那樣唄，一個人挺好的。其實現(xiàn)在阜新變化可大了，小煤窯都關(guān)了，細(xì)河也不臭了，空氣比你們這烏煙瘴氣的上海都好。有時間你也回來看看?！?/p>

我嘟囔著說：“就是，有空我回去看你不就行了，干嗎不打招呼就來，讓我一點兒準(zhǔn)備都沒有。”

母親立刻就來了控訴精神，不滿地說：“哼，這么多年你回去過幾回？要是先問你，你準(zhǔn)保有100個理由不讓我來。所以這次我不問了，來了你也沒轍吧？”我聽著，無奈地笑了。

2.

10月，正值上海旅游旺季，我請了兩天假陪她。問她要去哪兒，她說：“當(dāng)然先去外灘了。”小樂對此深表不滿，因為外灘對他來說，實在太沒吸引力了。不過，我知道母親為什么來這里。父親在的時候，每逢暑假，都會帶著我和母親旅游。坐硬座的綠皮火車，住最便宜的旅館，但我們絲毫不覺得辛苦，幸福地游覽了許多知名的城市。

記得那是1993年的8月，父親去世后第十個月，母親帶著我去了上海。晚上，我們站在燈火璀璨的外灘，母親對我說：“這兒多好啊，可惜你爸沒來過。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考到上海，再也別回咱們那個小破地方了。”

那大概是母親最后一次帶我旅行吧，沒有了父親，家境一落千丈。母親唯一肯花費的，就是我的學(xué)習(xí)。其他的愛好，在她眼里都是“沒用的東西”，包括幾塊錢的歌星卡帶。那時還是“四大天王”的時代，我很喜歡聽張學(xué)友的歌，買了許多他的專輯。然而在一次英語考試得了79分之后，母親將它們付之一炬。

我氣得關(guān)起門掉眼淚，而她站在門外，發(fā)狠地說：“你還有臉哭？有時間聽歌，去聽聽英語多好！你那破成績，不怕給你爸丟臉嗎？”

也許是父親過世得早吧，母親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她迫不及待地期盼我成功，不能容忍我有一丁點兒偏離和瑕疵?？墒牵啻浩诘奈夷哪芾斫膺@些？只知道被她訓(xùn)一次，對她的怨氣便多一重，想要遠(yuǎn)離她的念頭便強一分。為此，我發(fā)奮讀書，絲毫感覺不到一個單親母親獨自撫養(yǎng)一個叛逆女兒的艱辛與不易。

我與母親相處的記憶，大部分都停留在大學(xué)之前。如愿考到上海后，我很少回家，也很少給她打電話。成長過程中的芥蒂，終究讓我和她變得疏離。只是，大大咧咧的她對我的疏遠(yuǎn)從未在意，每次打電話都絮絮叨叨地讓我好好照顧自己，逢年過節(jié)，我不回家，過幾天必然能收到她寄來的大包小件。

那天在外灘，母親站在嶄新的圍欄邊，望著兩岸燈火璀璨的街景，喃喃地說：“17年了，看看你現(xiàn)在，我總算功德圓滿了?！?/p>

我開她玩笑，說：“看你說的，跟唐僧似的?！?/p>

“胡說！”母親當(dāng)即反駁，“我是孫猴子，終于保著你這個唐僧取到真經(jīng)了?！?/p>

3.

母親來的第三天，我問她準(zhǔn)備什么時候回去。她一臉不高興地說：“我剛來，就要攆我走??？”

我訕訕地說：“我沒有時間陪你啊?！薄拔疫@么大的人，還用你陪嗎？”

其實有母親在，我的確要輕松多了，至少解決了接小樂放學(xué)的問題。每天下班回家，一開門就能聞到飯菜香，讓我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十幾年前的某個傍晚：放學(xué)回家的我捏著一張考滿分的試卷，得意揚揚地坐在飯桌前等待著晚飯和贊揚。扎著馬尾的媽媽系著一條潔白的圍裙，一邊有條不紊地拌餡兒、炸丸子，一邊用筷子輕敲在一旁偷吃的爸爸的手……我有多久沒有享受過這種合家團圓的溫暖了？以至于這么久遠(yuǎn)的家庭生活畫面，在我腦海里竟像釘在墻上的黑白照片一樣清晰、完整。

周五的傍晚，我一進(jìn)家門，就看見母親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板著臉。她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張私人牙科醫(yī)院的宣傳單。我心里一緊，看來有些事想躲也躲不了。

母親用手指著宣傳單上的照片說：“怎么回事？”那是一張醫(yī)生介紹的合影，其中就有我。我有點兒不知道要怎么說。從上海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后，我沒能留在實習(xí)的甲級醫(yī)院，因為那些搶手的職位，沒有過硬的關(guān)系是進(jìn)不去的。我最終只在一家私人診所找到一份工作，而這些事，我從來沒有和母親說過。

母親沉默了許久才說：“為什么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用嗎？你對我期望那么高，能接受我只是個小診所的牙醫(yī)嗎？其實你不知道挺好的，這么多年，你過得多開心?！?/p>

母親抿了抿嘴，說：“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一次都說了吧，免得我以后再受刺激?！?/p>

“我……和志德，1年前就已經(jīng)離婚了?！?/p>

母親悶聲不響地低下了頭，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她嗚咽著說：“不可能，我的女兒不可能是這樣的?！?/p>

“媽，這就是現(xiàn)實，這就是你女兒?，F(xiàn)在這套房，還是我打了8個月的官司搶回來的。其實我活得好辛苦，我不想你來看我，就是不知道要怎樣才能瞞下去?！?/p>

那天晚上，不常喝酒的母親喝醉了。我扶著母親上床休息，她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怎么也不放開：“小妍啊，我知道你討厭我管你這么嚴(yán)，逼著你求前程，可媽不是貪那點兒虛榮，媽是想你好。你爸走的時候交代我，讓我一定要幫你奔個好前程，將來過上好日子。我不像你爸，那么有才，能輔導(dǎo)你功課，還能帶著你滿世界跑。媽就那么點兒看著你的本事，別的什么也幫不上。早知道你在上海過得這么辛苦，我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逼著你考出來。如果留在阜新，你有什么事，媽媽好歹也能幫襯著點兒呀。”

我聽著，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酸楚：“沒事，媽，其實我現(xiàn)在過得挺好，你就別擔(dān)心我了，快睡吧。”

母親閉上了眼睛，輕輕嘆了口氣：“唉，媽老了。我這個孫猴子，快要變不動了。你一個人，可怎么辦??？”那一刻，看著她臉上的皺紋和因愧疚而緊縮的眉頭，我忍不住淚如雨下。

4.

母親在上海住了1個多月，那大概是我離開家鄉(xiāng)之后，與她相處最久的一段時間。她每天變著花樣給我和小樂做飯，把家里的每個角落都打掃得一塵不染，還隔三岔五地塞給我一沓從相親大會上拿回家的征婚信息：“別光顧著工作，有合適的人也試著處處，一個女人自己帶孩子生活不容易?！?/p>

“喲，又想管我呢？你就不怕我煩你，然后又一個人跑了？”我逗她。

“跑再遠(yuǎn)也是我閨女，上哪兒我都能找著你！”母親不搭理我，認(rèn)真地將她精心捏的幾百個胖嘟嘟的餃子仔細(xì)地放進(jìn)冰箱里，“這是你最愛吃的豬肉大蔥餡兒餃子，就算再忙，過日子也不能湊合，尤其還有小樂。以后有啥事別都一個人扛，也跟媽說說。上海什么都貴，壓力也大，實在不行，咱就回家?！?/p>

聽著她不經(jīng)意間說出的話，我第一次對曾經(jīng)容不得我有任何失敗與錯誤的她有了依依不舍的情感：“媽，再多住一陣兒吧。”她說：“不了，我想家了。”

臨走那天，母親神神秘秘地對小樂說：“你孫猴子姥姥，今天給你使個神通吧。”“什么叫神通??？”小樂一臉迷糊地問。母親伸手向半空一抓，然后往她的大背包里一扔，接著就從里面拿出一部全新的iPad，小樂快要樂瘋了。

“媽，你慣著他干什么？”

母親笑著說：“這輩子，我沒怎么慣過你，就讓我慣一慣外孫子吧。”然后，她裝作很嚴(yán)肅地交代小樂：“姥姥走了，你是男子漢，以后要好好照顧你媽媽，別讓人欺負(fù)她?！毙沸廊淮饝?yīng)。

那是我與母親最后一次見面，第二年的6月，她就離開了。她早就查出了腸癌，自己一個人做了手術(shù)之后，就來上海看我。只是那次手術(shù)并不成功，3個月后就發(fā)現(xiàn)癌細(xì)胞已轉(zhuǎn)移。這件事，自始至終，她從未對我提過一個字。

也許，這就是親人吧，我們彼此都守著各自的艱辛，也希望對方覺得自己過得很好。

回去給母親辦葬禮的時候，我?guī)狭诵?。阜新真的像母親說的那樣，天變得藍(lán)了，細(xì)河的水清澈了，馬路也變得寬闊了，而那個用一輩子來愛護我的母親，卻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