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男人的彼此成全

看到了最初的自己

2003年秋天，高良峰初見王悅。當(dāng)時高良峰就讀于山西朔州第一中學(xué)。作為學(xué)生代表，他與其他11人一起去朔州市第七小學(xué)探望貧困學(xué)生。

走進一年級4班偌大的教室，高良峰感覺到30多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自己。唯獨有一個孩子，坐在最后一排，低著頭，眼睛一直盯著桌面，好像生怕弄出一點兒聲音，引來別人的關(guān)注。

課間，高良峰帶孩子們?nèi)ゴ蚧@球。其他孩子都爭先恐后地投籃，輪到那個害羞的小男孩時，他手足無措地捧著籃球，紅著臉站在那里。這一幕，恰恰落在了高良峰眼里，他覺得心很疼。于是，他走過去，蹲下身來，說：“我叫高良峰，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王悅?！蹦泻旱穆曇粜〉孟裎米印?/p>

“來，王悅，我教你投籃?！备吡挤褰o王悅做了一個示范動作，然后把籃球遞給他，說，“你個子還小，不用投進籃筐，只需要扔到籃板上就好。”王悅怯生生地把籃球扔了出去，結(jié)果連籃板都沒有砸到，籃球飛出了球場。

小朋友們哄笑著去搶飛走的籃球，王悅的眼睛開始有些濕潤了。高良峰又蹲下身去，對他說：“我第一次打籃球，用端尿盆的姿勢，把球打在了體育老師的臉上，要多丟人有多丟人，就是這樣……”高良峰說著，做了一個端尿盆的姿勢。王悅破涕為笑。高良峰又說：“什么事情都是從不會到會的。男孩子，什么都不要怕！”

“可是，我沒有爸爸媽媽?！蓖鯋傂÷曊f。那一刻，高良峰的心被狠狠地?fù)糁辛恕Ｑ矍暗纳倌?，像極了曾經(jīng)的自己——生于1986年的高良峰原本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可在他4歲那年，爸爸被一場車禍奪去了生命。媽媽哭著把他抱在懷里，說：“你還有媽媽，什么都不要怕?！笨伤匀惶颖懿涣艘驗闆]有父親而被人歧視、恐嚇的經(jīng)歷。

眼前的王悅，激起了高良峰強烈的保護欲。“老天只是讓你沒有爸爸媽媽，但沒讓你膽小和不開心?！备吡挤逵盅a充了一句，“我跟你一樣，也沒有爸爸。”

那天走之前，高良峰向王悅的班主任了解了他家的情況。原來，王悅的父母南下打工，因工廠發(fā)生火災(zāi)雙雙去世，那時王悅還不滿周歲。奶奶急火攻心，不到半年便去世了，爺爺身體也很差，生活難以自理。于是，住在朔州的遠房大姨收養(yǎng)了他。這兩年，大姨夫妻倆也下崗了，日子過得很艱難。

讓愛去感動愛

第二天放學(xué)后，高良峰借了同學(xué)的自行車，飛速趕往王悅的學(xué)校。在學(xué)校門口，他等了很久才見到王悅。

一看到高良峰，王悅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高良峰示意他坐到自行車前的橫梁上，迎著孩子們好奇的目光，他們飛馳而去。車行至下坡路時，高良峰對王悅說：“我要加速了，你可以尖叫了。”于是，這個平時連咳嗽都要憋著的孩子大聲地呼喊著、宣泄著。那天，高良峰把王悅送到了家門口，并承諾：“以后每個周四，我都來接你放學(xué)?！?/p>

在高良峰的心中，父愛的一個重要標(biāo)志便是，雖然爸爸不會天天去學(xué)校接孩子放學(xué)，但偶爾會出現(xiàn)在校門口，給孩子一個驚喜。這是高良峰對父愛的理解，他自己不曾享有，但希望王悅可以有。

2003年11月6日，又是周四，高良峰送王悅回家時，王悅邀請他去家里坐坐。

走進那間40平方米不到的小屋，高良峰愣住了。里面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只有一張小書桌看上去還不算破舊——那是王悅每天做作業(yè)用的。大姨父有嚴(yán)重的類風(fēng)濕病，關(guān)節(jié)都已變形，床頭擺著大大小小的藥瓶。另一個小房間里，住著大姨父的爸爸，78歲的老人因為腦血栓已經(jīng)臥床3年了。家里唯一的勞動力便是大姨。為了方便照顧家里，她同時兼了3份鐘點工。

見高良峰來了，大姨父還沒說話，眼淚卻已經(jīng)開始打轉(zhuǎn)了：“最近總聽小悅提起你，想當(dāng)面跟你說聲謝謝，可這腿腳不爭氣。小悅給你添麻煩了?！?/p>

高良峰安慰他：“姨父，您放心，我會把王悅當(dāng)親兄弟一樣對待的。”

責(zé)任感一旦萌生，便是那樣的茂盛。就在那一天，住校的高良峰決定去校外兼職，承擔(dān)王悅的生活費和學(xué)費，為他們家減輕一些負(fù)擔(dān)。他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離學(xué)校500米遠的一家飯店洗碗。

后來，王悅被選入?；@球隊。為了讓王悅有一雙像樣的籃球鞋，高良峰向媽媽撒了謊，以買教輔資料的名義，向媽媽要了200元錢，然后懷著萬分的喜悅給王悅買了一雙安踏籃球鞋。

王悅收到禮物時的開心可想而知，可晚上回到宿舍，高良峰卻失眠了。王悅的快樂是以自己欺騙媽媽為代價換來的，雖然他希望王悅能得到父愛，可真正的父親會這樣做嗎？

高良峰決定像個爺們兒一樣去掙錢。此后的晚自習(xí)，他以回家復(fù)習(xí)的名義請了假，然后到離學(xué)校3公里以外的夜市上擺地攤兒賣卡套。學(xué)校兩周休一天，除了去刷盤子，他還找了一份在工地上搬磚頭的活兒。

兩個月后，高良峰攢了300元錢，用其中的100元給王悅買了學(xué)習(xí)用品，帶他吃了一頓大餐，另外200元還給了媽媽。他對媽媽說：“那些教輔資料我沒買，跟同學(xué)合用?！眿寢屝乓詾檎妗?/p>

可是，紙終究包不住火，王悅的事分散了高良峰太多的精力。到了高二下學(xué)期，高良峰的成績已經(jīng)由原先的班級前10名下降到40名以后。面對媽媽的追問，高良峰只能實話實說。

媽媽心中五味雜陳，對高良峰說：“你現(xiàn)在沒有能力對另一個人負(fù)責(zé)。等你上大學(xué)、工作了，再去援助他也不遲啊。”

“真到了那時候，王悅就不再需要我了。我不能給了他一點兒溫暖，然后說走就走，那比從來就沒走進他的生活更殘酷?！?/p>

那一夜，媽媽失眠了，她明白，兒子心中積聚的是父愛缺席將近14年后對愛的渴望，她決定讓步。第二天早餐時，她對高良峰說：“你可以繼續(xù)幫助王悅，但是學(xué)習(xí)成績必須恢復(fù)到入學(xué)時的水平。”

高良峰答應(yīng)了媽媽。只是，對分秒必爭的高中生來說，這不是一句話就可以做到的。高三第一個月的月考，他的名次再一次退后了5名。

家長會上，得知這個消息的媽媽又氣又急，徑直奔向王悅家。

對于高媽媽的到來，王悅的大姨和大姨父無比熱情，一再道謝。盡管十分不忍，可是為了兒子的前途，高媽媽還是說出了口：“不應(yīng)該讓一個只有18歲的孩子來承擔(dān)撫養(yǎng)王悅的責(zé)任，這樣會毀了我兒子的?！?/p>

又一個周四，高良峰像往常一樣去接王悅放學(xué)，左等右等，等來的卻是王悅的班主任交給他的一封信。

信是王悅寫的，大意是讓高良峰不要再管自己，好好學(xué)習(xí)等等。從信上那模糊的字跡里，高良峰看得出來，王悅是一邊哭一邊給自己寫這封信的。高良峰明白是媽媽找了王悅，他越想越生氣，騎著自行車回到家里，與媽媽大吵了一架，然后摔門而去。

為了王悅，高良峰開始發(fā)奮讀書。每天學(xué)習(xí)累了，他就給王悅寫信，鼓勵他，也激勵自己。但2006年的高考，他還是以20分的差距與山東大學(xué)失之交臂。深深的挫敗感令他心灰意冷。

一天晚上，媽媽做了一桌子菜，還給高良峰倒了一點兒紅酒，然后向他舉杯：“兒子，這瓶酒本是為你金榜題名準(zhǔn)備的。但媽媽想通了，從照顧王悅那天起，你就有了勇氣和擔(dān)當(dāng)，這說明你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成人儀式，值得慶賀！”

媽媽的話，令高良峰眼眶濕潤。他這才知道，與深深的母愛相比，自己不過是淺水一灣。他哽咽著對媽媽說：“對不起，媽！我去復(fù)讀，明年一定考上重點大學(xué)！”

媽媽也想明白了，男孩兒長大的方式有許多種，對兒子來說，承擔(dān)責(zé)任、扮演如兄如父的角色也算是一種吧！

兩個男孩兒的10年光陰

2007年，高良峰拼了，最終考入吉林大學(xué)。

慶功宴只有3個人參加——媽媽、王悅和高良峰。離別在即，高良峰對王悅千叮嚀萬囑咐，王悅只是默默地聽著，頭越來越低——他落淚了。高良峰站起身來想幫他擦眼淚，王悅卻把自己整個人埋在了他的懷里，高良峰的眼淚也不爭氣地流下來。

高良峰的大學(xué)生活過得并不輕松。他邊工邊讀，每天不管多累，都要給王悅打電話。由于家里沒有電話，王悅每次都要去鄰居家里接電話，十分不方便。高良峰于是做家教、擺地攤兒，外加獎學(xué)金，省吃儉用攢了4000元錢，給王悅買了一臺電腦，裝了寬帶。這樣，每天晚上8點半到9點，倆人就可以視頻聊天了。

高良峰的事跡很快在學(xué)校傳開了。許多熱心的老師和同學(xué)提出同高良峰一起幫助王悅，都被高良峰拒絕了：“沒關(guān)系，我一個人可以應(yīng)付。”其實，他是不想王悅受到更多打擾。

每年寒暑假，高良峰都會回朔州，一邊實習(xí)、打工，一邊陪伴王悅。

2009年初冬，當(dāng)?shù)谝粓鲅┙德鋾r，高良峰的愛情來臨了。當(dāng)高良峰與王悅之間的故事漸漸在其他高校傳為佳話時，一個同級不同校的女孩兒被深深地打動了。只是，感動是有保質(zhì)期的，因為這感動與他們之間的感情時常發(fā)生沖突——寒暑假期間，女孩兒希望高良峰陪在身邊，他卻很堅決地回了老家，只為與王悅團聚；女孩兒過生日，大家在一起吃飯看電影唱歌，興味正濃，但一到8點，高良峰卻堅持要回宿舍跟王悅視頻；戀愛中的人難免會對未來有共同憧憬，可是，高良峰的未來非常明確：回朔州，先將王悅供到大學(xué)畢業(yè)，再看著他成家立業(yè)。

女孩兒終于還是離開了。對于這個結(jié)果，高良峰有憾，卻無悔。

2011年，王悅考入重點高中，高良峰自己則成功保研。王悅告訴高良峰，他一定會努力學(xué)習(xí)，爭取考入高良峰就讀的吉林大學(xué)。

2013年11月19日，高良峰給媽媽打電話，才得知媽媽剛做完一個手術(shù)，正在家靜養(yǎng)。而在媽媽住院的那半個月里，王悅白天上學(xué)，晚上當(dāng)仁不讓地做起了陪護。

高良峰心急火燎地趕回朔州?；氐郊?，王悅正在廚房里給高媽媽做飯，這時的王悅，已經(jīng)比高良峰還高了。

高良峰問他：“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說？”

誰知，王悅竟不服氣地回答：“你能在照顧我的同時考上重點大學(xué)，我就不能一邊照顧阿姨一邊上學(xué)？上個月的月考我還進步了5名呢！”

高良峰笑了。王悅也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取笑著問他：“對了，你有沒有女朋友?。可稌r給我找個嫂子？”

這還是那個初見時恨不得把自己藏到桌子下面、害羞而自卑的小男孩兒嗎？10年光陰，他已長成了一個陽光少年。

高媽媽站在廚房門口，欣慰地聽著兩個大男孩兒一邊炒菜做飯，一邊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平凡人家煙火般的溫暖與幸福正慢慢升騰開來。

是的，他們只是沒有父親，但決不缺少骨氣、擔(dān)當(dāng)和胸懷。在他們的生命中，有缺失，但并無缺陷。他們的關(guān)系證明了這一點：愛，從來都不是誰焐熱了誰，而是彼此溫暖、彼此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