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不欲生的異國戀

小趙是一個脖子上有著很大傷疤的女孩。

約見小趙那天，我下了很大的決心。她還沒來之前曾在網(wǎng)絡(luò)上跟我有過一段時間的交流，我看過她從網(wǎng)上傳來的照片。照片上可人的笑臉下面，脖子正中有一道明顯的傷痕，像條肉色的肥大蟲子一樣盤在脖子里，看了讓人觸目驚心。

那很顯然是利器割傷后造成的疤痕。我放大了來看，越看越驚，那一刀一定切得很深很深?？催^照片我就知道這道傷疤的背后有著非同尋常的故事。小趙倒是沒有隱瞞我，在隨后的交流中很直接地告訴我，那道傷疤是她自己一刀切下去割出來的。我暗自心驚，如果不是絕望到極點，這個女孩是不可能如此決絕地傷害自己。一個女孩能夠在自己白皙漂亮的脖子上不顧一切地切一刀，我相信她的心里受到的創(chuàng)傷很可能遠遠大過身體。

因為刀口在脖子中央，照片拍得也不是很專業(yè)，我沒有把握參照照片來選定適合的手術(shù)并且預(yù)估手術(shù)效果，所以我請她親自來一趟。

小趙來得比約定時間晚了半個小時，身材修長，嫵媚動人，脖子上圍著一條薄薄的紗質(zhì)圍巾。我刻意沒去看她脖子間的那條紅圍巾，那條傷痕就藏在圍巾下面。一個年輕時尚的女子在夏天圍著圍巾本就讓人費解，若再將過度的目光投過去，勢必會影響她的心情。

小趙比我想的柔和很多，眼前的她矜持、漂亮，眼睛里藏著深深的抑郁。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精神也不怎么好，但這些都不能掩飾她渾身上下透出來的美麗和優(yōu)雅。這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從她端坐在我面前的樣子可以看得出來，這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孩子。眼前這個女孩沉靜的氣質(zhì)讓我無法和那個揮刀自殘的人聯(lián)系起來。

我沒有急著談疤痕手術(shù)的問題，而是夸獎她服裝搭配得好。聽到夸獎，她的臉先是紅了一下，然后抬起頭來看著我，淺淺一笑。我看得出她因為我的一句不經(jīng)意的夸獎感到了快樂。落座之后，小趙解開了圍巾，那條肉蟲一樣的疤痕立刻映入我的眼簾。

盡管我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也還是被嚇了一跳。如果她不除去那條薄薄的紅色圍巾，沒有人會相信這么漂亮的一個女孩脖子上居然有那樣一條巨大的疤痕。我也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女孩真的就是那個找我求助的人。

“你的衣服很合身，圍巾搭配得也很好?！蔽艺f。她臉微微一紅，低下頭去，猶豫了幾秒鐘，說：“不是為了好看才戴圍巾。沒有哪個傻子會在這么熱的天這么干。”她忽然把頭抬起來讓我看那道傷疤，刀疤蠶蟲一般盤踞在小趙粉嫩的脖子中央，顯得非常突兀。我目測了一下，那條疤痕至少有五六公分。

我有點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測量。小趙看著我，溫和地笑了，像是在鼓勵我。我也勉強一笑，走近前去查看了一下傷疤，進行了簡單測量，然后將所有關(guān)于祛疤的手術(shù)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并且盤算如何操作手術(shù)。

小趙一直靜靜地坐在我的對面，不言不語，直到我把所有工作做完，她這才將圍巾圍到脖子上去，然后問道：“能去掉嗎？哪怕減輕一些也好?！?/p>

她的言談舉止處處透著良好的素質(zhì)。如果不是脖子上這道疤痕，幾乎可以用完美來形容這個女孩的外形和氣質(zhì)。

我笑了笑，說：“雖然祛疤是很難的一種手術(shù)，效果也因人而異，但我會盡力，相信不會讓你失望的?！毙≮w開心地笑了，努力點頭，然后問我什么時候可以做手術(shù)。我說我隨后會制定一個完整的方案，必要的時候還要邀請國內(nèi)知名的專家跟我一同來完成這個手術(shù)。我建議她不要著急，先回去等一兩天，等我確定了方案再跟她聯(lián)系。

送她走出醫(yī)院，我站在樓道里不由得長嘆一口氣，大概因為太美了，世上那些過于完美的事物總要遭受意外，變得不夠完美。很多時候矯情的詩人都說缺憾是一種美麗，我完全不贊同這樣的看法，完美就是完美，缺憾就是缺憾，完美的東西一旦受到創(chuàng)傷，就注定不會是一種美麗。

我用了一整天時間來思考小趙的手術(shù)方案，幾乎對照了每一種可行的手術(shù)方法，最終決定將手術(shù)分成三步進行。雖然小趙為此得來三次，需要很長的治療周期，但那樣會有更好的手術(shù)效果，也會減輕痛苦。如果一次將這樣大的一道傷疤完全去掉，不僅痛苦很大，而且還可能留下新的疤痕。

我將自己的意見轉(zhuǎn)達小趙，她沒有多問，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馬醫(yī)生，就按你說的辦吧。我相信你?！?/p>

這是我聽得最多的一句話，也是最讓我誠惶誠恐的一句話。作為一個醫(yī)生，沒有什么比這句話里蘊含的信任更值得榮耀，但作為醫(yī)生，也必須用自己的技術(shù)和經(jīng)驗對得起這樣一句簡單但又沉甸甸的信任。

每次遇到這樣的患者，我都會在心里存著一份感激。我表達了對小趙的感激，也特別想幫助她打開心結(jié)。我很希望她做完手術(shù)從這里走出去之后就變成另外一個全新的自己，開始全新的人生。小趙對傷疤的來歷并沒有隱瞞，兩次的溝通之后她顯然很信任我，原原本本地把關(guān)于這個疤痕的故事說了出來。

都是愛情惹的禍。年輕人很容易得到愛情，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但年輕人又大多輸不起愛情，尤其是年輕的女孩子。

小趙大學(xué)里有過一次朦朧的戀情，但隨著大學(xué)生活的終結(jié)愛情鳥姍姍飛走。畢業(yè)之后小趙進入一家德資企業(yè)工作，高挑漂亮的她很快引起了德方一個管理人員的注意，那個人頻頻向她表示好感，大獻殷勤，在工作上也極力照顧小趙。

那個外國人大膽而直接地表達自己對小趙的愛慕，小趙心里卻很忐忑。她只知道那個人比自己大七歲，好像獨身。德國企業(yè)很看重員工是否踏實勤奮，上班時間不允許員工之間有過多交流，所以很長時間里小趙對那個人一直知之甚少。

初出茅廬的小趙在德國人強大的愛情攻勢下終于沒能堅持很久，愛情之門很快就悄悄打開，她接受了德國男人的深情款款的愛，沒過多久就跟他幸福地同居了。把自己的身體交給對方的那個夜晚，小趙像每一個對愛情懷著憧憬的小女孩一樣，有著幸福夢想。那時的小趙覺得自己真的是最幸福的女人。每次那個德國男人將她摟在懷里極盡恩愛的時候，小趙都會感動得想哭，她認定這將是她后半輩子的歸宿。

甜蜜的時間維持了兩個多月，七十多天。

到了年假的時候，那個人好幾天沒有來他們的愛情小窩。小趙總覺得不踏實，心里惦記著，擔(dān)心著，打了一個又一個電話，對方總是不肯接，后來干脆關(guān)機了。就在小趙憂心忡忡的時候，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女人竟然帶著兩個孩子來找她了。她說她是德國人的妻子，兩個孩子一個七歲，一個四歲。

兩個女人四目相對的時候，小趙絕望了。她恨不能立刻找到那個德國男人，一刀殺了他。女人什么也沒說，公布了身份之后悄悄離開了。小趙覺得那個女人的平靜來去是一種挑戰(zhàn)，也是一種無堅不摧的利器。小趙敗給了那個女人，因為她不想去爭，也不想傷害那兩個孩子。在那些痛苦無助的日子里，小趙的心里只有后悔，忘記了哭泣。

休息了幾天，她以為自己就那樣平靜下來了。想來想去，小趙覺得一切都因為自己過于草率，竟然沒了解情況就飛蛾撲火似的鉆進了愛情圈套。

幾天后小趙上班，德國男人若無其事地從她面前走過，依然滿面春風(fēng)。小趙忽然就失去了理智，大聲地罵了一句：“禽獸！”沒有想到那個德國男人竟然面不改色地接受了那個稱號，嘻嘻一笑，雙手攤開：“不就是情人嗎？需要如此認真嗎？”

“情人”這個詞鉆進小趙耳朵時，她所有的理智和這些天里承受的委屈都崩潰了，大哭著離開了辦公室。在街邊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整天，她哭也哭過了，累也累過了，慢慢平靜下來之后決定就這樣結(jié)束，然后安心做好工作。

一切都在那天發(fā)生了改變，幾乎所有的同事都在最短的時間里知道了這件事，原本對她青睞有加的男孩子們都遠遠地避開了，女人們都在背后指指點點，所有人異樣的目光都像刺一樣扎在小趙的身上。下班的時候，一個男同事竟然悄悄靠近她，嬉笑著說：“今晚去我那里吧？”小趙對他怒目而視，他卻低下頭湊近了小聲說道：“你那點事兒沒有人不知道?！?/p>

小趙需要承受的打擊遠遠不止被人欺騙和遺棄，那個德國男人在男同事中間廣泛地傳播了他們倆人在一起恩愛的細節(jié)，甚至建議別的男人找機會試試！

小趙崩潰了。從小優(yōu)秀的小趙被打入了地獄，她沒有得到翻身的機會。她的堅強被一點一點擊碎，最后走向瓦解。她特意買了一把鋒利的水果刀，本想割腕又怕死不成，最后竟然揮刀切向柔弱的脖子。

“呵呵，我真傻。如果不是鄰居碰巧過來借東西，我就那樣走了。真不值得！”小趙自嘲地笑了笑，美麗的臉上看不出很濃重的悲傷，“活著真好。死過一次之后就想明白了?！蔽衣犕赀@個觸目驚心的故事，半天不知道說什么好。

小趙說：“馬醫(yī)生，我憧憬完美愛情，喜歡真實。小女孩容不得欺騙與謊言，受不起挫折，一時糊涂就做了這么傻的事兒?，F(xiàn)在我明白了，覺得自己很好笑，居然愛上一個根本不配被愛的男人，然后差點為了他賠上性命。不過，摔倒過了就會知道疼，以后我會學(xué)聰明一點了。我已經(jīng)辭職了，我想首先勸自己把以前忘掉，所以鼓足勇氣來做整形，希望能整回原來的樣子，也希望自己能夠重新來過?！?/p>

我笑了，望著小趙的眼睛，她的目光溫柔而懇切，如同池水。小趙是個聰明而靈秀的女孩子，聰明的人往往知道什么是錯，也知道犯錯之后該怎么做。我相信現(xiàn)在的她一定能夠開始新的人生。

我用心地幫小趙做了手術(shù)，幾次手術(shù)歷時三四個月。手術(shù)過程中小趙一直很樂觀，還不住地給我打氣。由于手術(shù)部位特殊，有時不能打太多麻藥，小趙卻沒有喊疼。她說要徹底忘掉心里的疼，她必須忍受這一次疼痛。

最后一次見到小趙已經(jīng)是四個月之后的初冬了，她穿著很得體的衣服，脖子里卻不見了圍巾。高挑白皙的脖頸托著秀美的面龐，一個出塵脫俗的佳人。我們在醫(yī)院門口相遇，相視而笑，一切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