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蝦上桌,貴客停杯投箸。何故?因為那蝦是活的,古人云: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
活著吃,蝦也會“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放射出可憐的光”。這菜名叫“龍蝦刺身”,刺身者,日本話也,所以這吃法應是從日本引進的。日本菜叫“日本料理”,如今我們也跟著叫,還有叫它“日料”的,哈日之態(tài)可掬。
日本料理這種詞,還有日本畫、日本紙,都是明治年間搞文明開化,引進西洋事物時制造,以示日本所固有,也就是江戶時代以前已有之,雖然基本都來自中國。相對于“洋食”,也叫作“和食”。和食難以定義,總之是日本人做的、日本吃的飯菜罷。不久前,這和食被列為聯(lián)合國教科文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歐洲人早就非議他們活吃魚蝦蟹貝。日本政府向世界推廣和食,開列了懷石、壽司、鰻、燒鳥等,卻不提和食的頭號代表刺身,莫非怕惹是生非。
我愛吃日本菜,尤其再配以日本酒,樂見和食被列為文化遺產(chǎn),更提高饕餮的檔次,但對于推薦的幾條理由卻不大以為然。其一是食材多樣而新鮮,保持其原味,可是日本大部分食材靠進口,更何況食在廣東,那里食材利用之多,以至帶翅兒的不吃飛機,帶腿兒的不吃桌子。至于新鮮,猴子也知道吃新鮮的東西,恐怕算不上人類的文化成果。
我們說嘗鮮,日本叫作“旬”,也就是旺季、應時。日本戰(zhàn)敗后,經(jīng)濟才見起色的時候有個社會評論家叫花森安治的,寫過一篇雜文《不吃日本菜的日本人》。他說,鮐魚最肥時上不了高級菜館的菜譜,廚師用的是不合季節(jié)的魚,蔬菜是冬天竹筍、春天茄子、夏天松蕈。物以稀為貴,大量上市的食材不值錢,那就是平民百姓的吃食了。
日本人確實比較有季節(jié)感,這是四季分明的自然環(huán)境養(yǎng)成的。也因為是島國,四面八方都是海,海里魚有汛,跟著季節(jié)吃。但隨著冷凍技術(shù)發(fā)達,魚的“旬”已有些錯亂。溫室栽培,四季如“旬”。日本俳句是描寫四季自然及人事的短詩,格律之一是需要用“季語”表現(xiàn)季節(jié),現(xiàn)代季語有5000多,恐怕季節(jié)也就不分明了。
日本飲食文化完全在中國影響下發(fā)展起來。稻作遠古從大陸傳入,17世紀以后普遍用水車為動力,吃上了精磨的白米飯,面食也逐漸流行。自13世紀后半的100年間從中國渡海而來的禪僧,有案可查的就有30來名,他們帶來禪宗的“精進料理”(素菜),再傳入民間,構(gòu)成日本飲食以蔬菜豆類為主的基礎(chǔ)。茶道從精進料理派生出“懷石料理”,講究形式,造成日式飲食的審美。餐館把懷石料理去掉與茶相關(guān)的部分,以酒為樂,演變?yōu)椤皶沉侠怼?。這類料理也就是我們說的席。
一部中國史,好像吃是真正自由的。相比之下,譬如675年天武天皇頒布肉食禁令,1871年明治天皇帶頭吃牛吃豬,日本飲食幾乎一向由當權(quán)者規(guī)定,并非民眾的創(chuàng)造。不許吃四條腿,只好大吃沒腿的魚(包括鯨),所以吃魚的習俗也不全是島國的緣故。一菜一湯(另外有咸菜),是物質(zhì)匱乏時代當權(quán)者為節(jié)儉而強加給庶民的生活方式,甚至有的諸侯國連“一菜”也嚴加禁止。
一個人,一個民族,似乎最難改變的是飲食,這主要與風土環(huán)境有關(guān),習性倒在其次。任何民族的菜肴到了別國,都會與當?shù)氐目谖断嘟Y(jié)合而變味,不可能保持純粹性。
日本把菜刀叫“庖丁”。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日本人切刺身,未見刀功多么了不得,但一刀專能,據(jù)說其鋒利不破壞細胞,把原汁原味封閉在魚片里,吃起來鮮美。
歷來有一個說法:日本菜是用眼睛吃的。餐飲的第一要求是好吃,擺盤也好,器具也好,形和色須有助于好吃,以致享樂。功夫下在造型,餐桌上常常喧賓奪主。我吃過一次壽司,用的是陶藝家、美食家魯山人燒制的陶器,價錢貴出兩三倍,也吃不出特殊的味道來。
日本菜大致有三種味:鹽味、醬味、鮮味。他們覺得鮮,我們吃來是沒味兒。
中國的鮮味是創(chuàng)作出來的,而日本的鮮味幾乎是生的同義語。人定勝天的勁頭兒使中國人非把天然的東西做出不天然的味道不可。日本有各種道,茶道柔道武士道,唯獨沒有味道。
作者為旅日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