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過很多關(guān)于雪的詩,在我的很多詩中也寫到了雪,以致有人在文章中諷刺說,在張曙光的詩中,總是沒完沒了地下雪。的確如此,我為此感到抱歉,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在我的生活中雪總是沒完沒了地下著,無論你喜歡還是厭倦。如果追究起來,這應(yīng)該是上帝的錯。
雪在我生活的北方實在太為常見,甚至可以說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有時十一月剛過就會下雪,預(yù)示著冬天的到來。雪也會把冬天拖長。有一年四月中旬,我在外地,一個學(xué)生打電話告訴我,這里下了一場大雪,她早上一出門,整個腳全陷進了雪里,而在江南,應(yīng)該早已是群鶯亂舞、雜花生樹的時節(jié)了。
我小的時候生活在縣城,住的是平房,有一天早上,門推不開了,原來是夜里的雪把門埋了起來。最后還是父親從窗子跳了出去,把門前的雪清走,才擺脫了困境。每當下雪,我們就要用木锨把院子里路上的雪清理干凈,以方便出行。雪和寒冽的空氣帶給我一種奇異的并不舒服的感覺。我的很多經(jīng)歷很多記憶都與這種白色的寒冷相關(guān)。
《雪》這首關(guān)于雪的詩寫于1986年,不是我第一首寫雪的詩,更不是寫雪的最后一首詩,甚至也不是我最喜歡的一首?,F(xiàn)在能查到的我最早寫雪的詩,是在1983年寫的:
雪仍在下著,就在去/飛機場的路上/充塞著一種巨大的白色/寒冷在燃燒,而雪/意味著一切。一切/在這個充滿象征和暗示的夜晚/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而在街心公園的/路燈下面/在凍湖的森林/在長滿柏樹的墓地,在曠野/在高速公路,/在整個二十世紀/雪陰郁地下著/雪并不選擇
—《雪并不選擇》
雪 柔情地/向黑色的松林/訴說著/沉默//一支簫曲/裊裊的/尋覓/十二座雪峰間的/明月//山陰大雪/眠覺/“去訪友人吧”/時間復(fù)活了/我聽見一個聲音在說//如夢的雪徑/曲曲折折/穿過/時間 風(fēng) 樹/和雪夜//寒山子(一個/古怪的僧人)/在含雪的光線里/和我談起了/禪理 詩歌/和美國的/司奈德
—《雪夢》
當時我迷戀禪宗,也喜歡上司奈德的詩,但現(xiàn)在看起來,這兩首詩感情有些浮泛,并不見佳。而后來寫的這首《雪》相比之下要深摯些,也更有些意味在其中。這首詩沒有刻意地對雪進行描寫,而是在對雪的最初記憶的基礎(chǔ)上展開聯(lián)想,有意無意地把雪與歷史上的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其實是玩了個花招。《大屠殺》和喬伊斯的《死者》都是描寫死亡的杰作,但一個代表暴力,另一個則是形而上。
“那時我沒有讀過……我不知道死亡和雪/有著共同的寓意?!鼻闆r可能如此,但另一方面也站在今天的角度暗示了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只是當時意識不到罷了。但這些都與我個人無關(guān),而結(jié)尾寫到了母親,在對死亡的懵懂認識中摻入了個人的經(jīng)歷。最后一句產(chǎn)生了一個跳躍,試圖在平淡中給人帶來一種突兀感。
在我早期的詩中,雪和死亡或者說死亡的感覺總是相伴而行。現(xiàn)在生活仍在繼續(xù),雪也仍在繼續(xù),這讓我感到厭倦。這首詩如果說對我重要,那也無非是如此,或者說,我開始在詩中賦予了日常的和熟悉的雪以一種象征意義,同時也注入了更多的個人經(jīng)歷。
第一次看到雪我感到驚奇,感到
一個完整的冬天哽在喉嚨里
我想咳嗽,并想盡快地
從那里逃離。
我并沒有想到很多,沒有聯(lián)想起
事物,聲音,和一些意義。
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在空氣中浮動
然后在紛飛的雪花中消逝
那時我沒有讀過《大屠殺》和喬伊斯的《死者》
我不知道死亡和雪
有著共同的寓意。
那一年我三歲。母親抱著我,院子里有一棵樹
后來我們不住在那里——
母親在1982年死去。
張曙光
1956年生于黑龍江省望奎縣。大學(xué)時開始寫詩,著有詩集《小丑的花格外衣》、《雪或者其它》、《午后的降雪》等。現(xiàn)在哈爾濱某高校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