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說,有一種病毒叫非洲病毒,感染時的癥狀是對非洲產(chǎn)生無法克制的熱愛。許多在非洲生活過的人,都會染上這種病毒。我承認自己是這樣,作家多麗絲·萊辛一定也是這樣。她的文字就是證明。
以前住在約翰內(nèi)斯堡時,常常到北方的鄉(xiāng)下去過周末,有時靠近博茨瓦納,有時靠近津巴布韋,那里的景致風物一如萊辛所描述。
萊辛于1919年出生于現(xiàn)今的伊朗,父母都是英國人,5歲時全家遷往南羅得西亞(今津巴布韋)。1964年萊辛在一次采訪時說,在她家鄉(xiāng),白人農(nóng)場主相隔的距離非常遠,互相之間很孤立,空間很大,不像英國那樣大家擠在一起,需要互相影響、謙讓、認同,所以,一些在英國很平常的人,到了南部非洲那樣廣袤的空間里,能夠放心大膽地讓個性或怪癖伸展擴張。
南非也是這樣,這里能讓人大刀闊斧地做一番事情,這里讓人蕩氣回腸,這里時刻有著生與死的較量。從南非看英倫,就覺得北方那個島國實在很瑣碎、很溫和,那里的人在乎的事情,實在微不足道。
與40歲以上的南非人交談,有著自由思想、曾經(jīng)做過反種族隔離斗士的,都熱愛萊辛的作品,并稱她的作品對他們影響極大,是她給了他們看世界的另一雙眼睛。
我通過讀萊辛的自傳,解開在非洲住了六年都沒能解開的一個謎。我一直想弄明白,當年白人和黑人完全隔離,住宅區(qū)、商店、馬路、公園、海濱、公共交通等等,都有兩套系統(tǒng),一個是天堂,一個是地獄。大多數(shù)的白人,怎么就能心安理得?我曾問過一些人,被問者都會用奇怪的眼光看我,仿佛在說:有什么奇怪?現(xiàn)在的南非,在很大程度上仍是這樣。
這讓人驚心。萊辛所描寫的60多年前的生活,讓人覺得似曾相識,好像她寫的不是往日的羅得西亞,而是當代南非的許多角落。許多對話、許多心情、許多細節(jié),在新民主十多年以后的南非仍很平常,讓人發(fā)問:在非洲大陸,歷史的車輪究竟走得有多快,是往前還是往后?
萊辛在離開南羅得西亞后,因她的政治主張而有25年沒能回去。如同每一個在非洲長大的人,她日里夢里都會想念非洲遼闊的曠野。美國作家喬伊斯·卡羅爾·奧茨在上世紀70年代采訪她的一文中,就特別提到萊辛公寓墻上貼著的非洲花卉照片。
1980年羅得西亞結束了白人統(tǒng)治,黑人領袖穆加貝掌握政權,國名被改為津巴布韋,首都改名哈拉里,萊辛的故鄉(xiāng)才歡迎她回去。1982年至1992年間,她四次重返津巴布韋,于1992年出版了《非洲笑聲》,記錄她這四次返回故鄉(xiāng)的經(jīng)歷。這本書分為四部分,能看出津巴布韋獨立十年的各種變化和以后的政治走向。1982年,讓她感觸最深的是家人和朋友頭腦中仍然根深蒂固的對黑人的歧視;1988年和1989年她更多注意到黑人們抱怨變化來得太慢;1992年的那次訪問,她的關注已經(jīng)轉(zhuǎn)向經(jīng)濟衰退、貧困加劇、腐敗盛行、艾滋病蔓延、對土地和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閱讀《非洲笑聲》,就像閱讀今天的南非。
庫切說萊辛是“最有遠見的作家之一”。確實,萊辛在1992年就預見到津巴布韋以后十幾年的衰退:穆加貝從人民的領袖變成暴虐的獨裁者,白人農(nóng)場主被大量驅(qū)逐,肥沃的土地大量荒蕪,通貨膨脹達到上千倍,津巴布韋從非洲的面包籃變成饑餓的空飯碗。
在短篇小說《老酋長馬希朗加》中,通過那個熱愛非洲的女孩之口,萊辛寫道:“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這是黑人的國度,也是我的國度;這里有足夠的空間容納我們所有人,我們根本不用把別人從人行道和街上擠掉?!?/p>
廣闊的非洲土地可以容納所有人,這是簡單的一加一等于二的算術。過去的白人統(tǒng)治者不會算,現(xiàn)在當政的黑人政治家似乎也不會算。記得我?guī)啄昵安稍L圖圖大主教時,問起他對穆加貝的看法。圖圖說:“我很為他感到悲哀。他曾是極為出色的政治家,我曾非常欽佩他。但現(xiàn)在,我真不明白他腦子里出了什么問題,他完全發(fā)瘋了?!?/p>
獨立、翻身、當家做主以后,權力的膨脹讓無數(shù)個黑人領袖宣稱“這是我的土地,這是我的國家”!以一種新的種族歧視代替那種舊的種族歧視,這可以說是非洲這片最美麗的土地上最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