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全國名氣最大的林區(qū),大興安嶺首先讓人想到的,是這里的森林資源:活立木總蓄積達5.23億立方米,森林覆蓋率高達80.87%……甚少有人知曉,它,也有一段屬于自己的歷史。
“建國后大興安嶺也聚集了一段它自己的拓荒史,如果不去寫,就要被忽略、被忘記了……”在跟隨榮威W5“丈量邊關,致敬英雄”車隊去漠河的路上,有大興安嶺人這么告訴我們。
2014年,是大興安嶺成立開發(fā)指揮部的50周年——政府曾于1955年和1958年兩次嘗試開發(fā)大興安嶺,皆因極度嚴寒先后下馬。1964年,黨中央、國務院決定以“會戰(zhàn)”方式第三次開發(fā),第二年,大興安嶺特區(qū)才開始成立。
彈指一揮,半個世紀的時光定格為了歷史。
大興安嶺所在地自古是原始林,除森林邊的呼瑪、漠河等歷史相對悠久的縣,其他眾多的新城鎮(zhèn),如行署所在地加格達奇和圖強縣,完全是幾個林業(yè)局的移民工人長期在這里勞動、生活共同形成的家。
漠河的歷史也并不悠久。李金鏞,這位來自江南水鄉(xiāng)的清朝官員,將洋務運動引到中俄邊境,重整漠河金礦,最后病死在大雪里,慈禧拿到漠河的金子又想起他:“若非李大人,漠河的金子哪有這么多能到我手……”
由于是林區(qū),沒什么老民,甚至缺乏真正的農民,應該說,真正的大興安嶺歷史要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這個地區(qū)一共來了6萬名知識青年、8萬名鐵道兵,一下,使得大興安嶺林區(qū)成為東北平均文化程度最高的地區(qū)之一……
在大興安嶺首府加格達奇的北山上,有一座造形奇特的建筑,那是兩根放大的鋼軌,各寬1.3米,高20米,中部是一個鐵道兵兵徵,像個巨型的解不開的結,把兩根鋼軌緊緊連接,這座標志性的建筑就是“鐵道兵紀念碑”。
碑文記載,1964年到1983年,鐵道兵三、六、九師8萬官兵會戰(zhàn)大興安嶺,共修建鐵路792公里,橋梁124座,隧道14座。在極端嚴寒和困苦的條件下,每2公里就付出了一個戰(zhàn)士的生命!
抽象的數字當然沒有鮮活的故事有感染力。
1965年9月,剛從南京林學院(現南京林業(yè)大學)畢業(yè)的莊學義,“懷著扎根邊疆、建設邊疆的想法”,和同班的十多名同學一起,踏上了北行的列車。他們的目的地是大興安嶺,一塊尚待開發(fā)的處女地。
南京還很熱,北國已經開始寒冷——列車到了齊齊哈爾的時候,莊學義已經“凍得直哆嗦”,托運的行李還沒到,“又被凍了幾天”。
當時,大興安嶺首府加格達奇還沒有通汽車,莊學義這批拓荒者先在鄂倫春組建了“筑路籌備處”,招了五百多名工人,在筑路之前,先讓他們進入技工學校學習。莊學義擔任這批學員的政治輔導員。一年后,他跟隨這批學員進入筑路的第一線。
“那是我出校門后的第一次碰釘子。”莊學義說,按照他原先的想法,應該是學員表現好,才能安排得好,后來發(fā)現事情完全不是這樣。許多學員拉關系、走后門,被分到了好部門,而另外一些同學則求告無門。
這讓他感到憤怒,向領導提出了反對意見。結果,不僅沒有扭轉局面,自己反而被指責為不尊重領導,下放筑路隊進行鍛煉,工作是開推土機。
“你當時會開推土機嗎?”記者問。
“當然,我學的就是林業(yè)機械?!?/p>
莊學義在筑路隊干最臟最累的活,盡管“一干一身汗,一停就發(fā)抖(天氣寒冷)”,他并沒有覺得有多苦。這符合理想主義者的特征。
他和同事總是走沒人走過的地方,而且常換——一段路筑好了,就又向前開進。吃的是高粱米,沒有新鮮蔬菜。有一次,3個月見不到一滴豆油,干活都沒了力氣。
2013年8月,呼瑪縣知青賓館。滕亞林這次是為十八站林業(yè)局安裝雕塑來的,之前已在塔河住了一個多月。
下樓時,看見一間房門口排著長長的隊伍,一打聽,是張大東在給老百姓看病。趁張埋頭開單子,滕亞林湊上前去:“醫(yī)生,我要看毛?。 甭牭绞煜さ纳虾T?,張大東抬頭一看,兩個老朋友相視大笑!
一個是大興安嶺知青廣場設計者,2005年開始陸續(xù)為塔河、加格達奇、黑河、呼瑪等地設計、監(jiān)造工程;一個是老百姓心中的“守護神”醫(yī)生,十多年來一次次地飛回大山,為大興安嶺親人們做心臟手術,他在上海工作的醫(yī)院也幾乎成了鄉(xiāng)親們的“衛(wèi)生所”。
這一切,皆因為四十多年前的那段拓荒者的經歷——“大興安嶺有三大怪,火車要比飛機快、吃水要用麻袋背、計劃沒有變化快!”滕亞林至今還記得18歲剛到林場時,這句當地流傳的俗語。
每逢冬天,森林里河流結冰,樹木變得干硬,不易起火也容易過河,是進山的最佳時期。所以開路隊都是深冬時進山清林,大部隊春夏季施工修路,然后,冬天采伐好的木材次年夏天運下山去。
冬天采伐,戶外溫度零下四十多度,保暖最重要。工人們帶著用大油桶改造成的大煙囪爐,就地砍樹點燃取暖。睡覺除了鋪蓋卷外,還需要一塊2米長的鋪板。人必須睡在用小木樁架起的鋪板上,因為覆蓋在地面的冰凍層會化成“小河”——早起從鋪下就能直接舀雪水洗臉刷牙了。但飲用水就沒這么輕松了,得自己去河邊砸冰用麻袋背回來,放到爐邊等著慢慢化。
張大東所在的察哈彥大隊緊靠俄羅斯邊境,額外給大家伙兒配備了槍支武器,肩負邊境巡邏的重任。隊里的同伴梅蘭形容:“這是一個永不服輸的群體,拿著鋼槍在邊防線上巡邏站崗,不怕腳趾和鼻子凍得失去知覺;爭著甩開大鏟刀在平地上堆起座座金山,爭著在白雪皚皚的地里割黃豆,爭著跳進冰水中打撈“線麻”,哪怕白手套滲出血跡斑斑,全身凍僵直咬牙,大家還一個勁說:這沒啥!這沒啥!”
張大東16歲到察哈彥金山公社,干了4年的農活,也曾在林場打工,但大興安嶺林區(qū)占地廣闊,即使在同一個地區(qū),相逢也未必相識。2009年之前,滕亞林和張大東還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因為知青廣場,這幫四十多年前有著共同經歷的拓荒者相聚在一起——2007年,時任大興安嶺地區(qū)行署專員的宋希斌提議,興建“大興安嶺知青廣場”,并找到了上海知青聯誼會副秘書長丁信心,丁信心推薦了滕亞林。
當時,滕亞林在上海大學美術系教授的專業(yè)是國畫,并非設計。而丁信心推薦滕亞林的理由是:“全國優(yōu)秀的藝術家有的是,但真正在林區(qū)生活過的有幾個?滕亞林是大興安嶺培養(yǎng)出來的,讓他做錯不了。”
在那個動蕩的年代,每個人的經歷都能寫成一本書。正因為這些常人難以體會的真實感受,當滕亞林將整個作品以微縮模型呈現時,宋希斌即刻拍板通過,最終順利建成了中國首個知青廣場。
2009年8月17日,大興安嶺知青廣場落成揭幕儀式在加格達奇舉行,六百多名曾經在這里工作過的拓荒者回到了大興安嶺。也正是這一次,張大東和騰亞林結識,之后因為經?;貋碜鼋ㄔO,倆人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在大興安嶺,莊學義踏踏實實地干了22年,從一個支邊的大學畢業(yè)生一直干到了圖強林業(yè)局局長(政企合一的處級干部),直至1987年因震驚中外的“大興安嶺火災”而鋃鐺入獄。
將近20年之后,他的冤案才得以平反。讓人難以接受的是,雖然平反了,但是他的待遇以及相關問題遲遲沒有得到解決。“我現在72歲了,依然沒有人給我辦理退休?!?013年12月,莊學義在連云港的家中,這樣告訴本刊記者。
這當然不是大興安嶺第一批拓荒者的共同命運。
相比于莊學義,張大東的人生更幸運一些。
在大興安嶺呆了6年之后,1975年張被選送上海第二醫(yī)科大上學,畢業(yè)后留在上海瑞金醫(yī)院,長期從事心內科臨床工作,并于1990-1992年赴法國進修學習心臟介入治療。在心血管疾病研究方面有很深的造詣,全國知名度很高。
在和當地同行的交流中張大東得知,大興安嶺地區(qū)氣候寒冷,心血管疾病發(fā)病率極高,但醫(yī)療技術和條件都相當落后。很多時候病人只能轉診到上海、北京、哈爾濱這些大城市去,很是麻煩,也容易延誤病情。
于是,他和當時大興安嶺地區(qū)醫(yī)院的內一科主任姜沛萍結成師徒,并對她說:“到我們瑞金醫(yī)院來學習,給我個用技術服務大興安嶺人民、回報大興安嶺人民的機會,也了卻我多年未了的心愿。”
2003年1月13日,大興安嶺地區(qū)醫(yī)院心內科和上海瑞金醫(yī)院心內科建立了長期的協作關系,開始了心臟介入手術,填補了大興安嶺地區(qū)空白。這一天,張大東就為大興安嶺7名患者做了手術。一年里,由他主刀進行心臟介入手術130例。
上海的同事都知道了張大東對大興安嶺老百姓的牽掛與重視,醫(yī)院甚至因此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對外地來院就診的患者要優(yōu)先,特別是從大興安嶺地區(qū)來的病人,要格外關照。1987年5月6日,大興安嶺特大火災發(fā)生后,張大東在上海知青中募捐到一千多元寄到漠河,當時,每人一個月的工資最高僅幾十元錢。
知青廣場落成那天是拓荒者回來最集中的一次。大家都回到當初各自工作過的地方,從前住的屋舍大多已拆掉或荒廢,常去的商店早已幾易其主。滕亞林和丁信心只找到一家叫天鵝的冷面館,特地跑去吃了一回。
在廣場上,你能找到的當年各個工種的建設者,滕亞林用惟妙惟肖的雕塑將他們的青春奉獻記錄下來;同時他也沒忘記描繪現在——這些曾經的拓荒者,如今在全國各地甚至海外從事著各行各業(yè),一直以來各施所長,持續(xù)為這片黑土地奉獻著自己的中年甚至老年時光。
華東師范大學的研究員劉琦翻遍古籍、親身探查尋訪,將當地人都忽視的地質資源變成寶貴的旅游資源,發(fā)現了冒煙山、迎門砬子、白象菩薩、轉水湖等天然景觀……這一切皆因為,16歲那年,他成為大興安嶺拓荒群體的一員,他得到的第一個任務是:養(yǎng)豬。
資助黑龍江省藝術教育的“龍藝獎學金”, 由海外企業(yè)家曲光輝先生設立。當年他帶著一把小提琴下鄉(xiāng)到察哈彥,在1973年底當上民兵連長。
為了給呼瑪縣設計旅游規(guī)劃,上海師大旅游學院的教授張文建多次回到呼瑪進行全縣旅游規(guī)劃,一次野外考察時,不幸因車禍胸部6根肋骨骨折,但他和他的團隊依然堅持為呼瑪縣做出了專業(yè)性很強的《旅游規(guī)劃書》。當年,和張大東一樣,他也是背槍守邊疆的“知青民工”。
加格達奇地區(qū)首家五星級飯店——金馬酒店董事長徐建初是浙江知青,其集團公司在大興安嶺陸續(xù)投資興建了興安木業(yè)有限責任公司、漠河金馬飯店、加格達奇金馬飯店等項目。當年他被分到了呼中的一個筑路隊做排長,曾在撮石料時,被坡上滾下來的石板砸得左腳拇趾粉碎性骨折。
這群人,都把大興安嶺當作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拓荒當地的同時,自己也被這片土地滋養(yǎng)。
“我一直想建一個好的鄉(xiāng)衛(wèi)生所,可是目前看來很難啊?!闭勂饘嵤╇y的原因,張大東不無遺憾,“第一次回生產隊,我回到支隊,曾經最熱鬧的辦公室里,久無人踏足積了一屋子灰塵,斷掉的電話線散落一地?!彪S著土地分配到戶,個人的農墾積極性提高了,但集體的概念逐漸消亡,團隊凝聚力沒有了。
他手機里還有一個當年察哈彥大隊知青們的微信群。今年是大隊45周年,同時也是呼瑪建縣100周年。群里正在討論做周年紀念冊的事兒,“大家都牽掛著那里,總在群里發(fā)跟當地有關的訊息,討論著還有什么能做的。過去的回憶可以記錄在紙上,但未來我們的拓荒路仍將繼續(xù)啊?!?/p>
這是一段甚少被人關注的歷史,這是一群值得大書特書的人們,因為他們,沉睡了千萬年的林海雪原煥發(fā)出勃勃生機。拂去半個世紀的塵埃,我們發(fā)現,他們,依然在自己的崗位上堅守!人們不應該忘了這片黑土地,歷史也不應該缺少他們。每個人都是自己的英雄,每條路都可能成為傳奇,只要你堅守心中的最初的那份夢想,無論時光多么久遠,無論你身在何方,我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