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澤禎決定當(dāng)個面包師傅是在他46歲那年。這是個全新的工種:如同他當(dāng)時所在的美國東南角的田納西州—距離他此前漂泊了半生的臺北、東京一樣距離遙遠。他本是個不折不扣的“世家子弟”,祖父陳其美乃國民黨元老,孫中山的左右手,父親陳惠夫在臺灣金融界赫赫有名,當(dāng)然,家族中最廣為人知的還屬他的兩位堂伯:陳立夫、陳果夫。陳家,正是蔣宋孔陳“四大家族”里的那個陳家。陳惠夫和蔣經(jīng)國不睦,和蔣緯國則是親密至交,陳澤禎的童年記憶里,就不乏坐在蔣緯國膝頭的片段,兩人甚至?xí)M行“他們說你不是(蔣介石)親生,是戴季陶的兒子”這樣“大逆不道”的對話。
但陳澤禎其實并不愛談家世。陳家,在這個67歲的倔強老頭嘴里,更多的時候是“他們陳家”。他有他自己的光榮歷史。第一段,是在日本當(dāng)“名記”的20年:從紙上戎馬,到出鏡舌戰(zhàn)群雄,結(jié)交與樹敵皆無數(shù)。第二段,就是高齡出道,學(xué)徒做起,在東西半球各開出了一家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姘俊?/p>
46歲的陳澤禎是怎么想起做面包的?“因為李登輝!”
這個答案其實并非不正經(jīng)。陳澤禎從不掩飾,旅日20年,是他的風(fēng)光歲月。從早稻田大學(xué)法學(xué)院畢業(yè)后,他接手了臺灣《大公報》駐日特派記者一職,憑借觀點犀利、筆頭勤奮,他逐漸成為了受矚目的“日本通”外國人,“有點像最近幾年加藤嘉一在中國這個樣子?”他自問。日本的電視節(jié)目經(jīng)常邀請嘉賓上臺就政治議題上臺辯論,能言善辯的陳澤禎很快就和大眾混成了臉熟,收獲了不少粉絲,最夸張的一次,他穿過新宿的紅燈區(qū),居然有媽媽桑在路邊朝他大喊“慶桑(日本人叫‘陳先生’的發(fā)音)我好喜歡你”。1988年后,親日派李登輝上臺,對“深藍”的陳澤禎而言,政治風(fēng)向變得壓抑?!耙獠黄綒獠豁樀赜指闪巳?,還是要辭職。沒辦法,想到薪水是李登輝政府發(fā)的都不能忍?!?/p>
拉家?guī)Э诘年悵傻潄淼搅颂锛{西州首府納什維爾,開頭兩年,靠翻譯小說糊口。清貧不說,田納西的生活全家人也不習(xí)慣,首當(dāng)其沖的一項就是沒有好面包吃?!安蝗ッ绹l(xiāng)下不知道,日本的烘焙業(yè)有多發(fā)達,烤出來的面包有多好吃?!彼麩o比懷念清早走在東京街頭,琳瑯接踵的面包店里熱氣四溢、香味直撲大腦的日子?!拔夷X袋一拍,既然美國這里沒有好面包吃,何不讓我來學(xué),然后開家面包房?”
全球面包業(yè)的勝地在歐洲—南法、南德、北意大利。但日本,上世紀八十年代后在烘焙界里的地位已不容小覷。陳澤禎觀察到,美國是個懶惰入骨的國家:凡能機器操作的,決不動一根手指?!皯心芴岣咝?,懶能促進科技發(fā)明,但懶是絕對懶不出好面包的?!秉c上一根駱駝派香煙,陳澤禎悠悠然宛如跌進了記憶庫:無論南德北意,好面包推崇的都是homemade(家庭自制),這個字眼簡直有魔力,你看著它就能感受到一陣“媽媽出品的香味”,而這與日本人篤信的“手作”不謀而合?!笆肿鳌币馕吨毮仭ⅹ毺?,以一己之力追求匠人之藝的精準(zhǔn),放到做面包里,則代表著一種“每一個面團都有生命”的追求。
二話不說,陳澤禎殺回了日本。憑借之前叱咤新聞界積累下的人脈,他不費太大工夫就給自己找到了老師。此人叫竹內(nèi),開的面包店在日本烘焙界數(shù)一數(shù)二,當(dāng)時已年近七十,是陳澤禎早稻田法學(xué)院的“大師兄”?!凹揖掣辉?,對法律絲毫不感興趣,當(dāng)年念完書就跪在家長面前說,爸!我一定做面包?!本褪沁@么個奇人。
第一次上課,陳澤禎還帶了個小本子欲記下知識點。一塊用來做200多個面包的巨大面團攤在工作臺上,竹內(nèi)不聲不響走到面前,做一個面包是60克,忽然間手起刀落,面團一塊一塊飛出來,過磅—每一塊都是60克。然后是二師傅、三師傅接到手里,雙手并用,搓圓、整形,陳澤禎“看傻了,眼花繚亂”。
竹內(nèi)的技藝令陳澤禎驚嘆,但很快他便知道,要當(dāng)一個面包師傅,這根本只是門檻?!叭毡救顺缟械穆毴司褡屗麄兒苌僮聛碛懻摓槭裁矗瑢W(xué)徒跟著師傅學(xué),首先就是千萬次的練習(xí),最后可以模仿到每個手勢的弧度都不差,毫不夸張?!标悵傻澓髞砜偨Y(jié),你可以說這有點迂腐,甚至有種魯莽的固執(zhí)。由于竹內(nèi)年歲已高,在陳澤禎入門之后,便把他介紹給一位叫青木的朋友繼續(xù)學(xué)習(xí)。為了傳授全部技藝給“慶桑”,青木提議陳澤禎:首先必須住在他家里。
回憶起來,這簡直是不吃不喝、醒來做面包、睡前清掃面包渣的三年。和店里所有學(xué)徒一樣,陳澤禎每天早上3點起床,4點開工,做到6點吃早飯,順便趕緊抽支煙,接著做到12點吃午飯,稍作休息再工作兩三個小時即收工,所有人集體補覺?!白畛酰沂置δ_亂,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沒有人會講解步驟,沒有人告訴你手上這堆面團最后會成為什么—成熟的西點店,一定是很多個品種同時在做,數(shù)十個步驟同時進行,你動作慢了,沒有人催,只會有人馬上接手,搶過去做?!标悵傻澃亚嗄镜慕谭ǚQ作“野武士派”,即不靠腦子和眼睛來學(xué)做面包,靠的只有手和皮膚?!叭晗聛?,你什么都會了,沒有人教,只有水到渠成?!?/p>
1997年,陳澤禎學(xué)成返美,信心十足地開了他的第一家面包店:Alpha Bakery。店鋪開在田納西州一條高速公路邊,選址不算很好,但很快有了名氣?!爸苓厓蓚€縣的主婦開著車過來采購,甚至幫鄰居買,一周三趟。”當(dāng)?shù)氐膱蠹堖€采訪了陳澤禎,評選他的店為“美國東南七州最佳面包房”,陳澤禎笑得合不攏嘴,假作謙虛:“田納西州是鄉(xiāng)村音樂的發(fā)源地,烘焙的底子太差、太差了!我們稍稍一努力,不好意思就拔了個頭籌。”
但他哪里敢只是“稍稍努力”。雖然擁有好口碑,但店里經(jīng)營狀況開始一直平平,原因就在于陳澤禎篤信日本烘焙界的條例:原料、設(shè)備至上。老朋友青木來到美國看望他,看得他店里的巴伐利亞烘烤爐嚇得要死:這臺機器四萬美金,開連鎖店的青木也舍不得給自己添置。“慶桑,你砸起血本來簡直不要命?!?/p>
陳澤禎以為,“有生命的面團”值得在每一個步驟里都被隆重對待。講起面包經(jīng)來,他滔滔不絕。“一個面團需要經(jīng)過三次發(fā)酵,第一次叫Floor Time,約40—90分鐘;第二次叫Bench Time,約30—60分鐘;第三次是進發(fā)酵箱發(fā)酵。每個間隙都需要對面團進行分割、整形,動作稍微慢一點兒就可能發(fā)過頭。不同的面包所需要的面粉、面團、配方、流程、時間都不同。而這個面團,在它打完面的那一瞬間,就已經(jīng)決定了面包品質(zhì)的二分之一。你需要計算室溫多少、面粉的溫度多少、什么牌子的機器打多長時間會提升多少度、打完后面團的離缸溫度是多少。如果一種面包所需面團的適宜溫度是30攝氏度,打出來的面團已經(jīng)有32攝氏度,那就根本不用放進烤箱了,肯定完蛋。實際中,可以用水來調(diào)節(jié)面團的溫度,可是水的溫度也不能太低。接近零度,酵母菌就‘休克’了,兩三個小時也醒不過來,面團怎么發(fā)酵?設(shè)想一下,打15種不同的面團,需要進行多少計算?”
2002年,陳澤禎在北京開了第二家店:紅爐磨坊。開始幾年,生意都很難做。彼時像樣的西式烘焙業(yè)在國內(nèi)剛剛起步,很多面包店看起來花樣翻新,“這個夾片菠蘿,那個嵌點豆沙”,其實都是“一個面團打天下”。但在陳澤禎的所學(xué)里,這是烘焙里的大忌。
陳澤禎說,在日本,只要是好的東西,大家都會很認真去學(xué),“人們非常珍惜自己能夠?qū)W習(xí)的機會,哪怕是老師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動作、手勢、習(xí)慣,他們都會一絲不茍地堅持學(xué)好?!闭且驗橐唤z不茍,才促成了今天的日本烘焙師能烤出原汁原味的歐式面包,甚至德國、法國的烘焙師卻也會跑到日本重新學(xué)習(xí)歐式面包傳統(tǒng)制作工藝的局面。
面包是有精氣神的,好吃的面包,絕對不會耷拉著腦袋。陳澤禎舉起一根法棍,如數(shù)家珍?!懊姘譃閞ich和lean的,rich就是花樣的,復(fù)雜的,餡料多的,lean就是貧瘠,越貧瘠越簡單,越難做?!眑ean的面包一開始不會“討好人”,但吃出滋味了一定會上癮。“比如法棍,就是最lean也最好吃的面包。”陳澤禎告訴我們,剛烤出爐的法棍會唱歌,“一捏有爆裂聲,皮是脆的,里面的‘白肉’ 部分拉勁十足,有很多孔洞,那個孔洞叫風(fēng)味袋,很難做出來,必須很小心很小心地處理面團,才能保持這個風(fēng)味袋—酵母才能留在里面?!?/p>
有人私下跟陳澤禎說,不要老說面包了,你一個陳其美的后人,現(xiàn)在淪成烤面包的,被人笑話。陳澤禎說,這才是笑話?!拔覒{手藝吃飯,一點也不丟人。”說起他的堂叔陳立夫晚年在新澤西州辦了養(yǎng)雞場,陳澤禎才又提了一次陳家。這次是“我們陳家”了?!拔覀冴惣?,家風(fēng)就是又窮又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