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腿立正

一、槍聲擊碎的蜜月

深秋的上午，風(fēng)吹過麥田格外柔和。陽光似金，活力四射，照得大地上似乎沒有一絲陰影。民警孫益海行色匆匆地走在老衛(wèi)生院門前雜草叢生的河畔上。水底淤泥的臭味和魚腥氣一陣濃似一陣地?fù)浔嵌鴣?。那雙歷經(jīng)多年鍛煉的腿，走起來是那么矯健有力，啪嗒啪嗒，像風(fēng)中的馬蹄。胖胖的輔警王長法被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后面。

那是1995年11月30日。

一大早，劉垛村的孫寡婦就哭哭啼啼到派出所報案，“那個殺天的朝我家放槍，臉盆都被打了個洞，嚇得我三個孩子哭成一團(tuán)。他這是要人命??！”

“殺天的”叫楊三，鹽城大豐人，常年在郭猛鎮(zhèn)打漁做買賣，暗中和孫寡婦好過。后因種種糾紛，孫寡婦想分手，楊三不同意，兩人糾纏不清，常常打打鬧鬧。所長孟桂和對此早有耳聞，但開槍還是頭一次聽說。

孟所長把眉頭皺緊了，沖門外大吼一聲：“張漢洲呢？”劉垛村是他的轄區(qū)。

“上廁所了。”張漢洲的搭檔王長法顛顛地跑過來。

“我跟老王去吧！”孫益海大踏步地跨進(jìn)所長辦公室。

一束陽光落在他年輕俊朗的臉上。二十七歲，新婚半載的孫益海把家安在派出所。孫益海當(dāng)過兵，身強力壯，干起活兒來不要命，醒來就攬活兒，一天能出十多趟警。昨晚他熬了一個通宵，凌晨五點剛睡下。這會兒聽到所長辦公室有動靜，馬上又奔了過來。

“好，益海你去。你當(dāng)過兵，楊三這家伙居然動槍，先沒收了再說！”

孫益海這陣子特別辛苦。先是生產(chǎn)河里漂起無名女尸，接著攻破一個盜竊團(tuán)伙，昨天，孫東村一個八十歲的老漢又上吊自殺了。這老漢二婚，和新老伴兒常常拌嘴。老漢這么一死，兒女們鬧到派出所，非要查明死因不可。糾紛調(diào)解到下半夜，外面已是伸手不見五指。過河的時候，孫益海無端地想起那具變形的女尸，加之白天老漢的慘相，他不由得有些發(fā)憷，硬著頭皮把車踩得像飛一樣。想到家里有嬌妻武紅梅，孫益海心生些許溫暖，使夜歸的路不顯得那么漫長。此時她在被窩里睡得正香，像一個甜甜的水蜜桃。

武紅梅生于藝術(shù)氛圍濃厚的家庭。父親酷愛二胡、繪畫，母親愛唱淮劇，紅梅生來就愛唱愛跳，加上寵愛她的四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她像開心果一樣無憂無慮地長到十六歲，憑借嫻熟的古箏彈唱，被鹽城師范學(xué)校錄取了。

武紅梅一心想進(jìn)部隊當(dāng)文藝兵，前幾屆都有部隊來學(xué)校招生，可偏偏她這一屆沒有。紅梅畢業(yè)后回到村里的小學(xué)教音樂，快樂是快樂，可是閑來她總覺得缺點兒什么。直到有一天，她遇見了孫益海這個穿警服的“兵哥哥”。

五月的黃昏，晚風(fēng)溫柔纏綿，綠柳沿河次第排開，水面上白鵝成雙，燕子在枝頭呢喃。紅梅下了課推著自行車去赴約，她穿著簡單的黑白格子襯衫，扎著高高的馬尾辮，粉紅色的小圓臉比那一樹樹桃花還嬌艷。

孫益海和紅梅約好在派出所門口的向陽橋上見。紅梅推著自行車向橋靠近，羞澀的她直到走過了橋才放慢腳步。忽然，仿佛是聽到了神的召喚，她一回頭，馬尾辮兒跳躍了一下，她看見了橋上的那個人。如她所愿，他神清氣爽，挺拔昂揚，渾身充滿了她所崇尚的正義感，仿佛驕陽下的一株松。

紅梅羞紅了臉，急忙低頭飛身上車而去。她不知道，橋上的孫益海臉也紅了，因為人生幸運地撞上紅梅的美麗和溫柔，他心潮激蕩，笑得羞澀而幸福。

幾乎沒有一絲猶疑和曲折，兩人從相見到相愛，那條路順風(fēng)順?biāo)?，甜甜蜜蜜。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孫益海突然嚴(yán)肅地對紅梅說：“你要有思想準(zhǔn)備，我從事的公安工作隨時都有危險?！?/p>

“我不怕，就算你將來斷胳膊斷腿我也跟著你。”紅梅答得認(rèn)真也俏皮。

婚后，紅梅忙著教音樂，孫益海忙他的轄區(qū)工作。紅梅愛唱歌，孫益海愛運動。最浪漫的事是孫益海聽紅梅深情款款地唱軍歌，《望月》、《兵哥哥》、《妹妹找哥淚花流》——歌聲中孫益海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兵時的南海，高大茂密的檳榔樹、椰樹和南洋杉倒映在大海純凈的海面上，層層疊疊，郁郁蔥蔥。

孫益海給紅梅講新兵連的事，每天早上他第一個搶掃帚，每項考試成績名列前茅，曾幫指導(dǎo)員照料曇花，還親眼目睹過曇花一現(xiàn)。當(dāng)班長、代理排長、訓(xùn)練標(biāo)兵、優(yōu)秀士兵，最后又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公安民警。

那陣子，孫益海為紅梅栽了一棵梔子花樹?；ㄏ闼囊?，來派出所辦事的群眾都忍不住摘上一兩朵帶回家。

生活如朝霞，如霓虹，如歌如詩，簡直比想象的還要甜蜜、愜意、完美。

半噸的水泥船靜靜地伏在小河邊，楊三去菜市場賣魚了。

孫益海一馬當(dāng)先跨上船，小船在水面上直搖晃。孫益海頭也沒回，一邊往船艙走，一邊沖王長法喊：“慢點兒，你胖，船吃不消，你就待在岸上吧?！?/p>

船艙上搭了個葦棚，狹窄陰暗，孫益海探身進(jìn)去，掀開破葦子，發(fā)現(xiàn)了一桿長柄獵槍。孫益海深知槍支的危險性，他把獵槍小心翼翼地遞給王長法，一再叮囑：“小心，小心，槍口不能對著人。”

船艙里還有一根長長的鐵管，像是槍的零部件，孫益海提在手上沉甸甸的有。他提著那根沉甸甸的鐵管子，看到船艙里還幾把殺豬刀，他想一并收繳，便順手把鐵管丟在船幫上，轉(zhuǎn)身去拿刀。

“砰”的一聲巨響，一團(tuán)灰白色的濃霧騰空升起。

王長法一哆嗦，腳下滑了一跤，大喊“不好！”

霧中傳來孫益海的驚呼：“啊，我受傷了！王師傅，快送我上醫(yī)院！”

鮮血像斧頭砸開了水管子，噴涌而出。劇痛瞬間擊倒了孫益海，他在癱下去的瞬間本能地揪住了船幫。

四面八方的群眾聽到槍響紛紛往河邊跑。岸上的郭猛衛(wèi)生院正在搬家，一輛準(zhǔn)備裝載藥品的救護(hù)車恰好停在路邊。王長法一邊奔過去叫住司機(jī)，動員群眾幫忙，把血流不止、已經(jīng)昏迷的孫益海抬上車送往醫(yī)院，一邊派人去派出所報告。

所長孟桂和去信用社辦事，走了一半，迎面遇上衛(wèi)生院藥站站長，他慌慌張張跑上來喊：“不好了，孟所長，你們所里有人可能保不住命了?！?/p>

當(dāng)年別說手機(jī)，郭猛鎮(zhèn)上連部電話都難找。孟所長掉頭就往政府辦公室跑。他滿腦子都是孫益海、王長法和楊三的槍，一種禍從天降的悲痛和驚恐籠罩著他。孟桂和先給公安局局長徐宏成報告，一句話沒說完眼淚就滾了下來，喘口氣再給區(qū)領(lǐng)導(dǎo)匯報。

二十分鐘后，徐局長、老衛(wèi)生院院長領(lǐng)著一行專家主任趕到郭猛衛(wèi)生院。徐局長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搶救民警生命！”

鐵管其實是一支自制的霰彈土槍。

土槍碰撞船幫的地方正是它的扳機(jī)。數(shù)不清的彈子一起射出去，孫益海的左腿股動脈當(dāng)場被打爛。因為失血過多，搶救過程中孫益海的血壓兩次降為零。那一天，公安局配給局長的轎車瘋了一樣往來穿梭，連續(xù)四次去血站拿血。人體兩倍的血量輸進(jìn)去，可是由于孫益海左腿毛細(xì)血管全部損壞，輸進(jìn)去的血不住地往外滲漏，情況萬分危急。醫(yī)院最后決定：鋸?fù)缺Ｃ?/p>

下午三點，孟所長和同志們在急救室門外看到一條血肉模糊的腿。幾個大男人當(dāng)場愣住，隨即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孟桂和比孫益海大三歲，兩年前孫益海考上公安、興沖沖拎著背包來報到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他深知孫益海的那雙腿多厲害、多帶勁兒。

一次孟桂和跟孫益海一起抓逃犯，孫益海沖在最前面，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趟過三條河跑過四塊地。河水到胸口那么深，葦葉和樹條子劃傷了兩人的臉，鞋子里擠滿了碎石和沙粒，兩人干脆踢掉鞋子跑。跑了四五里路，跑得喉嚨都要噴血了，可差兩三米就是抓不到。

孫益海氣不過，拿手電咕咚砸過去，正巧砸中那個逃犯的腿，逃犯倒在地上喊：“不跑了，不跑了。”他們跟著也累癱在地。最終，還是孫益海咬著牙從地上爬起來捆了逃犯。

球場上，孫益海更是一員猛將，他跑、跳、傳、投，生龍活虎一般，一直都是球場的中心和靈魂。

孟桂和后來多次調(diào)動工作，早已離開郭猛鎮(zhèn)?？墒钱?dāng)他說起當(dāng)年孫益海那條鋸下來的腿時，還是失語、搖頭、哽咽，直至淚水洶涌。他掩面惋惜地說：“當(dāng)時他那么年輕——實在是沒辦法，保腿就不能保命?！?/p>

二、愛是永不止息

張指導(dǎo)員出現(xiàn)在教室門外的時候，武紅梅正在教同學(xué)們打拍子唱歌。她把烏溜溜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笑出了兩個大酒窩，像個玩得正起勁的孩子，被家長突然叫了出來。

“張指導(dǎo)員，你——好！”紅梅禮貌的笑容里難掩心中的疑問，指導(dǎo)員怎么會來學(xué)校，難道是益海出什么事了？

“益?！隽它c兒小意外……”

“什么意外？”紅梅上前一大步。

“也沒什么，就是腿受點兒傷，在醫(yī)院搶救呢，你跟我去一下?！?/p>

紅梅捏著半截兒粉筆坐上指導(dǎo)員的車，孩子們的歌聲漸漸遠(yuǎn)去。她失魂落魄地來到郭猛衛(wèi)生院，眼前全是進(jìn)進(jìn)出出的白大褂，搶救室的燈一直在驚恐地閃著。

眼淚一串比一串流得急。這個伴著歌聲長大的姑娘，人生第一次以淚洗面。

那無疑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噩夢從天而降。在哭哭啼啼與瑟瑟發(fā)抖中，她默默祈禱，孫益海要活著，孫益海必須活著。

她想起來他們已經(jīng)好幾天沒“見面”了。孫益海幾乎每天都要加班到深夜，回來時她早已入睡。一大早，紅梅躡手躡腳起床做早飯，給他留張字條——

“親愛的，我走了，自己吃早飯?！?/p>

“親愛的，明天周末你可以不加班嗎？我想讓你陪我去看電影。”

“親愛的……”

清晨上班的路上她還想，要是今晚益海還加班，她就假裝生氣回娘家，這樣益?？隙〞怨缘仳T著摩托車來接她。

她喜歡坐孫益海的摩托車，孫益海渾身都是軍人、警察的陽剛之美，誰也不如他威武帥氣，村里的小姐妹都羨慕她嫁得好。孫益海在散步的時候，常常會一下把她背起，讓她感覺像回到小時候伏在哥哥背上一樣。她一輩子都甘當(dāng)他的小妹妹。

“對不起紅梅，為了保住益海的生命，不得不鋸了他的左腿?！睂O益?；久撾x危險時，孟所長與張指導(dǎo)員一起找到紅梅，吞吞吐吐說出了真相。

尖叫、哭泣、責(zé)問——大家做好了思想準(zhǔn)備迎接紅梅激烈的反應(yīng)。可是這個小老師很平靜，那雙濕漉漉的眸子里居然撲閃出幾分亮色，她孩子般單純地念叨：“謝天謝地，只要益海還活著就好。他的腿在哪兒，你們帶我去看看?！?/p>

“別看了?！?/p>

“不，我要看。”

望著孫益海被鋸下來的左腿，紅梅的眼淚直往下滾，害得孟所長和張指導(dǎo)員也忍不住鼻根發(fā)酸。他們一個勁兒地保證：“放心紅梅，有我們呢，有組織呢?！毙炀珠L、衛(wèi)生院院長、鎮(zhèn)領(lǐng)導(dǎo)，相識與不相識的群眾，一群一群地過來安慰紅梅。他們握她的手，拍她的背，安撫她，鼓勵她。紅梅一遍遍地點頭答謝。

她怎么也忘不掉那個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她坐在孫益海的自行車后，甜蜜的話兒說了一路。當(dāng)年說什么不好？偏偏發(fā)那樣的誓——什么斷胳膊斷腿，紅梅恨不得咬爛自己的舌頭。她甚至沒有去恨楊三這個罪魁禍?zhǔn)?，沒有去想槍和彈的事，也沒有想今后的生活。紅梅只是萬分懊惱自己當(dāng)年說出那樣的話，好像孫益海丟了這條腿只是因為她一言成讖。

紅梅不能去學(xué)校了，她站講臺上卻怎么也找不準(zhǔn)音調(diào)；她也不能待在新婚的宿舍，那個曾經(jīng)甜蜜的小窩，每個物件都令她心焦。她的日子碎了，幸福似乎瞬間被碾成了粉末。

紅梅更不忍面對白發(fā)的父母，她不忍心聽他們的安慰，看他們憂郁的眼神。

親戚、同事、朋友，相識與不相識的人，都來安慰和鼓勵紅梅。一時間，她像個溺水的孩子，四面八方的人都伸手想搭救她?？墒羌t梅知道，她的救命稻草只能是那個中彈后高位截肢又深度昏迷的孫益海。

待在他身邊她才能安神，她給他看著點滴，一動不動地望著他，祈禱他快點兒蘇醒。

孫益海截肢后轉(zhuǎn)移到鹽城市第三人民醫(yī)院養(yǎng)傷。

從昏迷中清醒，孫益海像個初生的嬰兒。“紅梅，你嚇壞了吧？”剛有點兒知覺，他就這樣問，這種情況下他擔(dān)心的仍是她，紅梅忍不住紅了眼圈。

她把臉別了過去，“沒有，益海，你醒來就好！”她給他倒水，幫他刷牙洗臉。

“你別忙活了，坐下來跟我說說話。其實昨天我就感覺到你在我身邊，我朦朦朧朧地聽見你跟我說話。你的鼻音很重，是不是感冒了？”

“沒有?！奔t梅望著孫益海，像從前一樣幸福地笑起來。

“你幫我搬一下腿，我的左腿一直很麻很麻?！?/p>

紅梅望著益海那雙清澈晶亮的大眼睛，那張臉多年輕、多俊美，他心里有那么多夢想，他才工作了兩年，他那么熱愛干警察這一行。上帝啊，你怎么忍心將這樣的災(zāi)難降臨到孫益海身上，他怎么承受得起？

紅梅的心里翻江倒海，她繞著床走了一圈，坐到益海左邊。她握住益海的手，伏在他耳邊，臉貼著他的臉，這樣她就可以不看他的眼睛。紅梅聽得見孫益海的喘息，她貼著他的耳朵，輕到不能再輕——

“益海，我跟你說了你別著急，你要先答應(yīng)我不著急?！彼ゾo了他的手，生怕他會掉下去似的，緊得不能再緊。

孫益海嗯了一聲，也緊緊握住她。他們的心連在了一起，她才講：“你的左腿不是麻，它已經(jīng)沒了?！?/p>

孫益海的手忽然松了，軟下去。

她更熱切地抓住他，抬頭看著心上人，“沒關(guān)系的，益海，鋸?fù)仁菫榱吮Ｃ?，我們不是還在一起嗎？只要我們在一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紅梅的臉像晴天里的向日葵。她確實是最好的老師，她的神情明亮而溫婉，叫人不好意思不聽話。她雙手握住孫益海，像纖繩死死地纏著他，不許他往下滑。

孫益?；貞?yīng)著她的微笑，咧開嘴巴，算是笑了。

紅梅起身出去打開水，不是瓶里沒水了，而是她不愿讓孫益?？闯鏊谋瘋?。她邊往水房走邊吧嗒吧嗒地流眼淚。親愛的，我何嘗不心痛？我寧愿是自己失去了一條腿。我沒腿照樣可以唱歌，你那么愛奔跑愛運動，少了條腿怎么辦？

紅梅胡亂地想著，再回來時，情緒已經(jīng)調(diào)整平靜。就在很短的時間里，她學(xué)會了像開關(guān)水龍頭一樣調(diào)控自己的情緒。

“益海，沒關(guān)系的，對不對？你得答應(yīng)我不要胡思亂想?！?/p>

“我答應(yīng)你，武老師！”孫益海開了句玩笑，故作輕松地問，“我們住在幾樓？”

“七樓?！?/p>

“我困了，紅梅?！?/p>

“睡吧，親愛的?！?/p>

“你也睡?！?/p>

“遵命！”

紅梅關(guān)了燈，乖乖地趴在孫益海床邊，握著他的手。可能是太累，也可能是終于對孫益海道出了真相，她懸著的心算是放下了，紅梅剛剛趴下去就輕輕地打起了鼾。

孫益海閉著眼睛聽著紅梅均勻細(xì)密的呼吸，聞著她熟睡后特有的甜果香氣，試著動了動左腿。

他努力抬起身子，肚子朝上挺，使出了全部力氣，可惜左側(cè)只是一片虛空和麻痛。他現(xiàn)在明白了痛的根源。他的心也是又空又痛。好久，他才伸出手去，不服氣似的，真希望這不過是一場夢。等他摸到層層疊疊的紗布，他的心跟著手一下子顫抖起來，痛苦之極。他感覺自己的肉體完全不存在了，只剩下靈魂在輕飄飄地墜往谷底，落啊落啊，怎么也著不了地。血直往頭頂涌，他惱恨、憤怒，好不甘心！

窗外停著上弦月，彎彎的，還是他小時候熟悉的模樣。它幫孫益海把什么都想起來了。他走上了楊三的小漁船，聽到了那一聲巨響，聲音在他的耳際可怕地循環(huán)往復(fù)。

他的腿，從小帶著他在海灘上奔跑、打滾、挖螃蟹，大海、太陽和月亮都可以作證。當(dāng)年他是鹽場的孩子王，整天領(lǐng)著一幫孩子在蒿草里瘋著、鬧著；入學(xué)后他是運動健將，長跑、冬泳、球賽，他一直都是體育課代表；當(dāng)兵后他如魚得水，好像他生來就是為那些嚴(yán)格訓(xùn)練準(zhǔn)備的。他的四肢壯實、健美、有力，仿佛永遠(yuǎn)不知疲倦。夕陽西下，他和戰(zhàn)友們常常去海邊搏擊、嬉水。

轉(zhuǎn)業(yè)后的孫益海在羽絨服廠干得很好，工資也不低，可是聽說公安局招考，他就像運動員聽到了發(fā)令槍一樣，沒日沒夜地復(fù)習(xí)，惡補了三個月終于考取。穿上警服的那天，老實說，比后來娶紅梅當(dāng)新郎官還要得意。

天底下沒有比警察這個職業(yè)更適合他的了。破案、抓罪犯、服務(wù)群眾，每項工作都符合他心底的那股熱忱——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孫益海滿心都是英雄主義情結(jié)，他有使不完的勁兒，他不畏犧牲，只要這種犧牲是為百姓大眾。當(dāng)警察簡直是上帝最好的恩賜與獎賞，穿上警服，他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會為之一振。

兩年來他始終保持著新入警時的激情和豪邁，他甚至不止一次想過為維護(hù)正義慷慨赴死。萬一考驗來了，他絕不退縮、猶豫。每周擦槍時，孫益海都感慨萬千。槍是神圣、正義的化身，他將用它來維護(hù)國家的安寧和人民的幸福，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被槍打掉一條腿。

可事情來得猝不及防，而且稀里糊涂，都沒有和犯罪嫌疑人碰面，更談不上英勇搏斗，就這么丟了一條腿。這條腿丟得也太不值了！這幾乎不能叫作光榮，和他心中的英雄夢大相徑庭。

孫益海摸著層層疊疊的紗布無聲地嘆息。那一瞬間，他感覺紗布裹住了他整個的人生和未來。他想到了父母，他們是鹽場的退休工人，雖然有退休金，但都到了風(fēng)燭殘年，需要人照顧。兩個妹妹各自成家，可到底是妹妹，她們需要哥哥的支持和幫襯。最無辜的是紅梅，那么單純天真、無憂無慮的人，剛剛開始新的人生就被自己拉向谷底。

堂堂一個男子漢，如果從此只能拖累他人，真不如去死。

“死”這個字，一下跳出來，像個邪魔一樣掐住了他的脖子。孫益海試圖掙扎行動，他要趁著紅梅睡熟的時候從窗口跳下去。

窗臺近在咫尺，可是術(shù)后無力的他，猶如陷入大團(tuán)大團(tuán)軟綿綿的棉花垛，又像被施了法術(shù)，連彈動一下的力氣都喪失了。不知費了多少勁，試了多少回，直到筋疲力盡，他徹底地癱軟在床上。

“七樓跳下去能死嗎？”冥冥之中一個聲音問他，“萬一死不了殘得更厲害怎么辦？紅梅怎么辦？”

命運可真會開玩笑，它給他出了這么大的難題，把他逼上了絕路。

等紅梅這只百靈鳥醒來，窗外的陽光明媚，清風(fēng)與花香仿佛一起撲進(jìn)病房。她甩甩頭發(fā)，輕快地哼起歌，張羅著給孫益海端茶喂飯。孫益海卻冷冷地把臉讓到一邊。紅梅轉(zhuǎn)到床的另一側(cè)，他干脆就把臉埋到枕頭里。紅梅不知孫益海這是怎么了，半天，只聽見他冷冷地說：“紅梅，我們離婚吧！”

“不許說傻話！”紅梅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

“真的，我不能害你。紅梅，你還年輕，以你的條件再嫁也不會差。誰都會理解你、支持你的?！?/p>

“你胡說什么呢？”紅梅忍不住摟住了孫益海的頭。

孫益海雙手推開紅梅，面無表情，“紅梅，你要往長遠(yuǎn)想，好在我們還沒有孩子，我不能耽誤你一生的幸福?！?/p>

紅梅瞪了他一眼，扭頭起身去打開水。本以為他會就此打住，沒想到回來時，孫益海還繃著臉跟她談離婚的事。紅梅站直身子，嚴(yán)肅地說道：“孫益海，你要再說這樣的混賬話就不是男子漢！你這是往我心上戳刀子呢！我追求的幸福是什么你難道不懂嗎？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

紅梅真的生氣了，她紅著眼圈跑下樓，似乎要再也不理這個無情無義的家伙了?？墒桥苤苤?，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在醫(yī)院里打轉(zhuǎn)。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轉(zhuǎn)到了那棵銀杏樹下。

那條腿最后被埋在衛(wèi)生院的老銀杏樹下。銀杏樹從此像鍍了金，染了黃色的顏料。紅梅獨自坐在樹下，望著深秋的天空，像經(jīng)歷了一場煉獄的考驗，她忽然感到自己長大了，她的精神世界一下子變得崇高、悲壯起來，人也更堅定更頑強了。

紅梅的眼淚唰唰地往下淌，她摸著自己的腿，心想，孫益海再也不能像她這樣自由自在地奔跑了。他生氣了不能跑，高興了也不能跑，他失去的實在太多太多，她似乎明白了孫益海那顆破碎的心。她一口氣沖回七樓，像抱孩子一樣緊緊抱住了孫益海。

孫益海撫摸著她的頭發(fā)，憐惜又深情。這一回，他們彼此都知道，無論怎樣，這一生一世他們是不會分開了。

三、康復(fù)是一場嚴(yán)酷的馬拉松

表弟來看望孫益海的時候，孫益海內(nèi)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再次被觸動了。

那天，紅梅正巧回家熬魚湯。表弟是孫益海忠實的球迷加球友，從小一起玩到大，一見面，兩個大男人便忍不住抱頭痛哭起來。

孫益海哭得稀里嘩啦，哭得驚天動地，哭得痛快淋漓。他哭的時候就想好了，今天痛哭之后要告別憂傷，要變得堅強起來。有紅梅這樣的妻子，就算兩條腿都報銷，也得站起來，堂堂正正做個大丈夫。

豪言壯語想了很多，可是當(dāng)身體復(fù)原得差不多了、護(hù)士拿來雙拐時，孫益海還是惱了。他差點兒把拐杖扔出去，“我這樣愛跑愛跳的人怎么能用這東西？！”

能誰知道，孫益海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接過紅梅遞來的雙拐，試著邁開腳步時，他的心底是多么酸楚和矛盾。

多虧了紅梅。她扶著他，笑吟吟地鼓勵他，盡管他動作笨拙、跌跌撞撞。這個醒著就唱歌的天使，這個喜歡耍賴和撒嬌、似乎永遠(yuǎn)也長不大的小妹妹，很快就變成了他含辛茹苦、忍辱負(fù)重的賢內(nèi)助。

孫益海憑著驚人的毅力和過硬的體質(zhì)，很快成為醫(yī)院里恢復(fù)最快、行走最理想的截肢病人。

農(nóng)歷臘月二十，莊戶人家都在忙著殺豬宰羊迎新年，這一天，孫益海出院了。

一早，派出所來車接他。車過向陽橋時，孫益海老遠(yuǎn)就看見派出所的同事們齊刷刷地站立在寒風(fēng)中。

噼噼啪啪，老王放鞭炮，孟所長扶他下車，雙手剛抓著孫益海的胳膊眼淚就流下來了。內(nèi)勤、外勤、輔警們都在，包括關(guān)心益海的群眾，望著英俊瀟灑的孫干事空了一根褲管，人瘦了一大圈，一瘸一拐地拄著拐杖時，都忍不住紅了眼圈。

只有孫益海始終笑吟吟的。

天太冷，屋子空了三個月更冷。紅梅怕孫益海凍得吃不消，早早陪他坐進(jìn)被窩暖床。

大伙兒準(zhǔn)備了鮮花蛋糕，孟所長帶頭，大家圍著他們拍手唱：“祝你生日快樂……”

那天既不是孫益海的生日也不是紅梅的生日，卻又何嘗不是他們的重啟新生活之日呢？大伙兒把生日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窗戶上大紅的雙喜還亮閃閃的沒有退色，床頭糖盒里的喜糖才吃了一半，紅燭后面的結(jié)婚照上，那對笑容燦爛的俊男靚女仿佛是他們的前生。大伙兒唱著唱著，眼淚便和著歌聲簌簌而下，孫益海和紅梅也流淚了。這是劫后重生的淚，是悲欣交集的淚，是相依為命、感慨人生從頭再來的淚。

回家了，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派出所，孫益海難耐內(nèi)心的激動和興奮。一覺醒來，他就迫不及待地挪到窗下的那把椅子上。窗戶正對著孟所長的辦公室。他坐在那兒，仿佛坐在瞭望塔上，全所人的一舉一動、花草樹木盡收眼底。

這種張望每天從清晨持續(xù)到黃昏，甚至夜深人靜時，出警的回沒回來，事情辦得怎樣，都被孫益海仔細(xì)地收集，悄悄歸納、總結(jié)。大伙兒得空會過來和益海聊幾句。孫益海的話每每叫他們驚訝，好像這個人一直沒閑著，他不是坐在窗下，而是跟他們一起出警去了。

孟所長只要得空就要來陪孫益海，“別著急，慢慢養(yǎng)身體，身體好了，有的是工作可以做。就算你不工作，黨和政府也養(yǎng)得起你這樣的功臣?！?/p>

“我算哪門子功臣？大伙兒這么辛苦，我天天坐著吃閑飯真難受?！?/p>

“你去執(zhí)行任務(wù)受了傷，怎么不是功臣？那天如果不是你去，說不定一槍打中的就是我或者其他人。你年紀(jì)輕輕的，為了我們大伙兒傷成這樣，你對得起我們。要是我們不好好干，那才叫對不起你?！?/p>

除夕夜，公安局徐局長上門來看孫望益海全家。他特地從懷里摸出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送給孫益海，勉勵他以保爾為榜樣，絕不放棄。鹽都縣公安局、鹽城市公安局、江蘇省公安廳、公安部，層層級級的領(lǐng)導(dǎo)來來探望、慰問孫益海，組織上相繼做出一等傷殘、三級因公傷殘的鑒定。公安這支隊伍從來都是溫暖而有情有義的大家庭，在這個大家庭里，誰犧牲誰奉獻(xiàn)，組織一目了然，并且功載史冊，永遠(yuǎn)感恩，時時銘記。

一種比朝陽還新、比大海還深的激情在益海的心靈深處暗暗起伏激蕩，讓益海每天努力著站起來，遠(yuǎn)離憂郁和悲觀的陰影。他拄著拐杖在屋子里走，到院子里面走，到辦公大樓里走。

誰也說不清楊三的霰彈槍一共打出了多少子彈。它們不僅當(dāng)場打爛了孫益海的左腿股動脈和毛細(xì)血管組織，還在益海截肢后，在他的腰腹部留下了六十多個大大小小的鋼珠、彈片。孫益海伸手就能摸到它們，疙疙瘩瘩，扎褲帶時很疼，彎腰、下蹲和轉(zhuǎn)身都很不方便，晚上側(cè)身睡過去，時常被腹痛折磨醒。

第二年清明，眼看身體恢復(fù)得差不多了，孫益海決定去郭猛衛(wèi)生院做第二次手術(shù)，取出彈珠。外科主任朱寶國一眼認(rèn)出了他，“大英雄，別害怕，痛就喊。你的腿當(dāng)時就是我鋸的。”

因為霰彈分布面積太廣，麻藥不好上，那天的麻醉效果很差，孫益海還真是放下了英雄好漢的架子，失聲叫了好多回，最后疼得大小便失禁。

朱主任竭盡全力，先后取出綠豆大的小鋼珠三十多顆。他開玩笑地跟孫益海說：“鮮花敬英雄，今天我拿出了繡花的功夫，在你的肚子上繡了一大朵牡丹花?！?/p>

傷口密密麻麻，針腳層層疊疊?？墒侨杂卸祟w直徑三毫米左右的鋼珠及八枚碎片由于體積極其微小或位置怪異無法取出，永久地埋在了益海身體深處。

麥芒刺破指頭要痛半天，魚刺卡了喉嚨簡直沒法兒活，非得取出不可?？墒且婧Ｉ眢w里藏了三十六個魔鬼，他要日日夜夜與魔共舞，承擔(dān)它們已經(jīng)與將要制造的痛苦和風(fēng)險。果然，不到三個月問題就來了。

1996年7月，高溫難耐，孫益海突然小便稀少。每次費力地挪到便池，站上十來分鐘，甚至半小時，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肚子脹痛滿頭大汗，可小便就是稀稀拉拉，到了晚上干脆一滴也出不來。日漸強烈的腹脹腹痛叫人發(fā)瘋。天氣熱，血壓高，孫益海像在油鍋里翻滾，堅持到午夜，只好和紅梅一起去急診。

原來鋼珠留下的傷痕結(jié)痂堵死了尿道。來不及做疏通手術(shù)，經(jīng)驗豐富的老主任趕緊往他肚子上扎針，先抽出小便，否則會危及生命。

尿道擴(kuò)張手術(shù)極其痛苦和殘忍。醫(yī)生借助幾把鐵鉤，用一根粗六至八點五毫米的擴(kuò)張器強行捅進(jìn)尿道。益海疼得咬牙切齒，一旁的護(hù)士根本就看不下去，就連陪同的輔警也忍不住捂住雙眼。

“不做會怎樣？”

“會被小便活活憋死?！?/p>

從此，孫益海每隔二十來天就要做一次尿道擴(kuò)張，每做一次就如同上刑一般帶來巨大痛苦，出血，感染則如影隨形。

“沒有更好的辦法嗎？”所長、指導(dǎo)員四處尋找名醫(yī)和專家咨詢，半年后孫益海專程去上海做了一次手術(shù)，可是收效甚微。

沒辦法，為了活下去，孫益海必須主動、嚴(yán)格、認(rèn)真地按時去“受刑”。萬一疏漏或遺忘，憋尿?qū)е碌奈ｋU和痛苦就會成倍地放大。孫益海不得不在日歷上做記號，標(biāo)明需要手術(shù)的日期。

就在“酷刑”折磨的日子里，紅梅意外地有喜了。

孫益海喜出望外，他跟紅梅說：“趕緊回娘家保胎，這孩子來之不易，怎么也得把他生下來。我們不能再有閃失了！”

紅梅老老實實回娘家保胎，可外面謠言四起，說他們在打冷戰(zhàn)鬧離婚。

“我說的吧，武紅梅怎么可能守著一個殘廢過一輩子?！薄安还旨t梅，孫益海不僅少了一條腿，身體里還帶內(nèi)傷，三十幾枚定時炸彈，誰受得了這種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眾人議論紛紛。

轉(zhuǎn)眼間，紅梅的肚子漸漸隆起。黃昏中，孫益海拄著拐杖和她一起散步，看著他們喜氣洋洋又甜甜蜜蜜的樣子，大家馬上改口——

“老天爺長眼睛！”“上帝是公平的！”“好人有好報?！?/p>

對于紅梅的堅守，不僅僅在當(dāng)年，就是二十年后的今天，仍然讓許多人困惑。誰也沒想到這位受盡生活重重考驗和折磨的警嫂，人到中年依然體態(tài)輕盈、氣質(zhì)高雅，真像山谷里的一株紅梅。有人忍不住問她：“當(dāng)時你年輕漂亮，能歌善舞，在郭猛鎮(zhèn)也是拔尖的，遇到孫益海那樣的情況，怎么沒考慮離婚？”

嬌美的紅梅瞪大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反問道：“我為什么要離開他？他受傷截肢、身帶鋼珠已經(jīng)夠不幸了，他又沒有錯，更沒對不起我，他是為國家為人民為公安事業(yè)……”

1997年3月13日，是這對兒多災(zāi)多難的夫妻真正新生的日子——兒子孫武出世，小家伙健康活潑，聰穎可愛。他真的是孫益海和紅梅的天使，小家庭的日子頓時面貌一新。孫武滿月的日子，孫益海特意理了發(fā)，西裝革履，挨家挨戶發(fā)紅雞蛋。

這年秋天，孫益海在所里領(lǐng)導(dǎo)的陪同下，去上海安裝了假肢。重新?lián)碛凶笸龋瑢O益海整個人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他鼓起勇氣向組織提出申請：“我要上班，做什么都可以。所里忙得不可開交，我的腿盡管有些不方便，但手和腦子還好用?！?/p>

1998年1月17日，春節(jié)前夕，孫益?；氐搅顺寄合氲墓ぷ鲘徫?。考慮他傷殘后做了五次大手術(shù)，每隔二十來天還要做一次尿道擴(kuò)張手術(shù)，所領(lǐng)導(dǎo)讓他管管財務(wù)、做做報表、寫寫總結(jié)。原本指望他清閑些，可是孫益海喜歡“攬事”，包括比較繁瑣的辦戶口、身份證件、檔案管理等等，他都搶著做，越做越多。

郭猛派出所的人提到益海不無豎起大拇指：“大老孫真是個鐵漢子，每隔十來天就要遭一次罪。做完手術(shù)，身上還流著血呢，就來上班。哪怕你趕他回家，他也不肯。”

四、坐著也要拿冠軍

孫益海上班后第一個要克服的困難不是走，而是坐。

假肢連接腰腹部處是半包圍的玻璃鋼，以皮帶捆束右腹。益海坐下來等于坐在玻璃鋼里。鋼化玻璃壓迫著他的胃部，每餐必須少食，稍微吃多一點兒，坐下來就會作嘔。

1998年春天，鹽城市公安局要求重建檔案室。六千多本厚厚的卷宗，必須在三個月之內(nèi)按照統(tǒng)一的規(guī)定，從目錄到內(nèi)頁重新編輯、整理、裝訂。孫益海帶著兩個助手沒日沒夜地泡在檔案室，每天至少要坐十六個小時。

街頭那家裁縫店的師傅最了解孫益海的艱難，他的內(nèi)外褲都被裁縫師傅加上層層疊疊的襯里，可是沒多久就被玻璃鋼磨爛了。

孫益海喜歡工作的感覺，他喜歡群眾喊他“孫干事”?？粗切┯H切的笑臉，孫益海像打了針強心劑；他甚至喜歡那些永遠(yuǎn)也填不完的枯燥的報表、檔案，他感激忙碌而充實的工作讓他又成了一個有用的人，他依然是生活的主宰。

戶籍窗口很忙，戶口的變更、遷移都牽涉到查檔案。厚厚的檔案一本本翻出來，摞在腳下。下班的時候，孫益海常常是被檔案重重包圍。零碎的時間，孫益海用來整理派出所的內(nèi)務(wù)。所有物品歸置編號，登記存檔，櫥窗、過道、走廊，角角落落都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條。

如此結(jié)結(jié)實實忙了一天回到家，益海常常一絲力氣也沒有了，他必須先躺到床上歇會兒，才能吃晚飯。

那個星期天，孫益海獨自在檔案室忙。碰到幾個疑點，他一會兒起立，一會兒下蹲，翻找、填寫、復(fù)印、做筆記。假肢連接處疼得吃不消了，他干脆把假肢脫下來放在一邊，可右腿站立久了又是一陣陣酸痛。孫益海想坐下來歇一歇，忽然眼前一片漆黑。

檔案室傳出“撲通”一聲響，值班民警趕緊跑過去喊“孫干事，孫干事”。孫益海的額角撞在檔案柜上，鮮血直流。大家七手八腳地把他扶起來，但他暈得睜不開眼，嘔吐不止。

孫益海被送回家里，紅梅忍不住勸他：“益海，吃不消就回來歇著吧，別硬撐。我去找孟所長說……”孟所長主動跑來做孫益海的思想工作：“要是身體不適應(yīng)，我們就先停下來，反正你的情況大家都理解，誰也不會說三道四。我早說過，就算你一輩子不上班，工資一分也不會少?！庇H戚朋友也來勸：“派出所太忙太苦，反正政府發(fā)你工資，不如在家開個小店，學(xué)做生意，說不定還能掙大錢呢！”

窗下那把椅子早已磨得發(fā)亮，孫益海又回到那里，坐著坐著，他有些傷感、有些走神。

“益海，多吃點兒?！奔t梅做了他喜歡吃的紅燒肉，可是他卻吃不下，沒胃口。

那個愛說愛笑的棒小伙兒，如今變得沉默，變得安靜了。盡管他會拄著拐杖幫紅梅剝蒜頭、洗菜，收拾房間，每天把被子疊得像豆腐塊兒，忙完了還會看看報紙，聽聽新聞，可是紅梅依然可以感到他那寂寞的眼神、不甘的眼神里藏著的痛苦。

即使病休在家，孫益海也一直穿著他心愛的警服，可是每當(dāng)要下樓，或帶孫武出去玩、跟紅梅走親戚，他一定會堅持換便裝。

“益海，你穿警服最好看了，換來換去不麻煩嗎？”紅梅不解。

“我一瘸一拐的，會影響我們?nèi)嗣窬斓男蜗蟮??！?/p>

紅梅聽了忍不住心痛，她真不知道益海是那么忠誠于他的公安事業(yè)，把它看得高于一切。為了捍衛(wèi)警察的榮譽，他差點兒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事實上，他一直在為自己的理想全力以赴。

這一段時間的病休，讓孫益海越發(fā)明白：他喜歡工作，他只喜歡當(dāng)警察，再苦再累他愿意。只有穿著那身警服，他才覺得自己是在活著。孫益海不顧勸阻，身體剛有好轉(zhuǎn)，他又迫不及待地回到單位。望著積壓的工作，孫益海打起了突擊戰(zhàn)，忙得像旋轉(zhuǎn)的陀螺。

那天他剛剛爬上二樓檔案室，窗口就來了群眾。孫益海一邊答應(yīng)“來了來了”，一邊手忙腳亂地下樓。突然一個趔趄，拐杖失控，孫益海一腳踩下去兩級臺階，上半身立即失去平衡，眼看就要從樓梯上摔下去。多虧他一把揪住前面民警的褲腰帶，才沒有滾下樓，嚇得他和旁邊的同事大驚失色。那一跤若真摔下來，估計新長好的傷口又會嚴(yán)重撕裂。

孫益海知道，他必須從一匹性急又好勝的快馬，變成一頭耐心十足、耐力持久的黃牛。

所里的領(lǐng)導(dǎo)看孫益海工作實在不易，特地將檔案室從二樓搬到一樓，安置在假山噴泉的后面，離戶籍窗口只有幾步路。

近三十年的檔案資料非常復(fù)雜，編輯條目更需要細(xì)致與耐心。孫益海坐了三個月的冷板凳，褲子磨破了好幾條，眼睛熬得紅紅的像兔子，硬是將五千多本戶籍檔案和一千多本財務(wù)、卷宗、文書等檔案梳理一新。年終在檔案工作評比中，孫益海所在的檔案室被評為鹽都公安局最佳檔案室。

派出所的內(nèi)勤像一個復(fù)雜機(jī)器的軸心，就算一個肢體健全的人負(fù)責(zé)這攤子事，往往也常常會忙得焦頭爛額、顧此失彼。但比起外勤的四處奔波，內(nèi)勤工作雖瑣碎，還是被認(rèn)為是派出所里的“輕松”差事，益海甚至覺得這是大伙兒照顧他，讓他占大便宜了。

既然干著“最輕松”的活兒，就不能再添麻煩，孫益海鐵了心要克服一切困難把內(nèi)勤工作做好。只要不去醫(yī)院，孫益海每天堅持提前半小時到班。晚上他更不著急，經(jīng)常是孫益海剛剛穿好假肢，拄著拐杖準(zhǔn)備上樓回家，又有群眾叫門。孫益海絕不會說“下班了，你明天來?！彼麜徊揭徊脚蚕聛?，加個班，幫群眾把事情辦好。

孫益海憑借巨大的熱情和強烈的責(zé)任感，內(nèi)勤工作很快做得心應(yīng)手。歷經(jīng)人生重大變故的孫益海，每寫一份材料，每做一期報表，每辦理一個戶口，都會從中感到工作的快樂和意義。當(dāng)別人都在加速度沖刺和騰飛的時候，孫益海像莊稼地里只管埋頭耕種的老農(nóng)，平心靜氣的他日漸收獲更多來自大地深處的祥和與寧靜。他忙碌著，一路艱辛，但是他喜悅、滿足，心懷感激。

一個心懷感恩的人，對工作不僅僅是熱愛，而且認(rèn)真，認(rèn)真到幾乎鉆牛角尖的程度。

那天孫益海生日，紅梅早早將兒子接回家。她穿著紅毛衣和黑裙子，在廚房里蒸蒸煮煮，做了紅燒雞、清蒸魚、海米豆腐、香菇菜心，還有一盤孫益海和兒子最喜歡的烤鴨。

樓梯上一有動靜，紅梅就忍不住去開門，結(jié)果每次都不是孫益海。眼看天黑了，她讓兒子到樓下等爸爸。孫武一口氣跑到爸爸的辦公室，看見爸爸一個人坐在那里眉頭緊鎖，直到孫武都爬上工作臺，他才抬起頭。

“爸爸，回家吃飯，菜都涼了，快走快走，媽媽做了我們最愛吃的烤鴨！”

益海被孫武半拉半扶著拽牽回了家。

“今天怎么這么晚？”紅梅問他。

“賬上出現(xiàn)了五毛錢的差錯?！睂O益海皺著眉頭，直到他看見紅梅擺上生日蛋糕，領(lǐng)著兒子給他唱“祝你生日快樂”時，他才憨憨地露出笑臉。

可是孫益海心里有事，匆匆吃完飯，他便拿起拐杖對紅梅說：“我還要去辦公室算一算?！?/p>

紅梅攔住他，“不就是五毛錢嗎？我給你。你在家歇會兒吧，都累了一整天了！”

“唉，我急的是，不知差錯出在哪兒了，你知道我管帳以來，一分錢都沒錯過。”

“爸爸在家陪我玩嘛，我捐給你五毛錢?！睂O武抱著存錢罐沖出來抓著益海的拐杖。

孫益海摸摸兒子圓溜溜的大腦門，“你這叫弄虛作假，你忘了爸爸是警察了嗎？乖兒子，你先寫作業(yè)，爸爸找出差錯就回來陪你玩?！?/p>

“明天上班再找也不遲啊?！眱鹤永p著他。

“明天還有明天的事，媽媽教你的《明日歌》怎么唱的？”

紅梅看孫益海那么堅決，解下圍裙說：“那我陪你去！”

“不用，你在家陪兒子?！?/p>

為了五毛錢，孫益海在辦公室忙到十點還未回家，后來孫武睡了，紅梅跑過去兩人一起對賬，翻來覆去算到夜深，才把差錯找出來。孫益海終于松了一口氣。

五、單腿也要走進(jìn)村

春天的田野簡直就是一幅幅色亮麗的油畫：青翠的麥地，金黃的油菜花，嫩綠的垂柳，粉紅的桃花，襯上遠(yuǎn)處人家的白墻黑瓦，一切是那么美，萬物生長的喜悅傳染了幾乎每一個人。

孫益海埋著頭、梗著脖子、挺著肚子，每跨一步都要拿出科學(xué)家做科研的專注和認(rèn)真。彎彎曲曲的村道上，他走得費力而艱難，每一步都必須控制在六十厘米之內(nèi)，步步都得小心，來不得半點兒大意。風(fēng)大和順風(fēng)時尤其要當(dāng)心，稍不留神，假肢就會被甩出去。

假肢讓孫益海摔的跤不計其數(shù)，最嚴(yán)重的一次，他的后腦勺磕到門框上血流如注。孫益海從不氣餒，跌倒了再爬起來。在反反復(fù)復(fù)的摔打跌撞中，他不斷地總結(jié)經(jīng)驗，終于掌握了真腿、假肢以及拐杖之間的平衡感。

護(hù)西村三組還在前面，要過了那個高壓電線桿，過了電線桿，右拐還要過一座小木橋，下橋去還要走過十來戶人家。

村里人奇怪地望著這個拄拐的警察，有人認(rèn)出來了，老遠(yuǎn)喊：“孫干事，你怎么下來了？”

孫益海只是笑。

朱正芳自幼殘了一條腿，辛苦了一輩子，沒過上一天好日子。老伴兒前年得了胃癌，一場手術(shù)欠了一屁股債。兒子、兒媳婦在城里打工，一家人窮得連間自己房子都沒有，只得借住在村東頭兒子二叔的舊屋里。

老遠(yuǎn)一條黑狗跑出來警惕地亂叫。蓬頭垢面的朱正芳一瘸一拐地追出來，后面跟著一個五六歲的名叫玲玲的小姑娘。“哎呀呀，孫干事，你怎么找到我門上來了？”朱正芳一句話剛出口，眼淚就下來了，她看見了米和油，孫益海笑著把包零食塞給玲玲。

玲玲直往奶奶身后躲，因為右腦生了腫瘤，她走路搖搖晃晃很不穩(wěn)當(dāng)。奶奶一把抱起她，替她說：“孫叔叔好，謝謝孫叔叔?！敝煺籍?dāng)著大家的面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招呼孫益海和同事坐下。

去年冬天，朱正芳去派出所給孫子報戶口時狀態(tài)很是狼狽。她穿著破衣爛衫，話說得亂七八糟，粗聲大氣像罵街，身后跟著一個女孩兒，像從泥灰里爬出來的。

“坐到椅子上吧，喝口水，慢慢說?！睂O益海穿著假肢從窗口端出一杯水。很快他發(fā)現(xiàn)老婦人腿腳不便。

孫益海出事之后最看不得肢殘受難的人。他轉(zhuǎn)身抓了把糖給女孩兒，這才發(fā)現(xiàn)女孩兒的腦袋大得離譜。

“她腦子里長了瘤，兒子媳婦這才生二胎，是男孩兒，他們帶在身邊在城里打工，過年才回家，這個大的丟給我。我的腿不好，她爺爺?shù)昧耸车腊依镓?fù)擔(dān)太重了，兒子媳婦不出去打工就沒出路。他們出去五六年，孫子眼看到了上學(xué)年紀(jì)，可是因為超生報不上戶口。計生辦我跑了一年多，腿都跑斷了，他們不理我，還非要罰款。你說說我們這樣的家庭，六個人三個病殘，哪兒去弄這錢？我實在沒辦法才來求你們啊?！?/p>

輔警老仇說：“你找孫干事算是找對人了?！?/p>

“你就是孫干事?。课衣犩l(xiāng)親人夸你人好呢，沒想到我今天撞大運遇上了?！?/p>

孫益海了解清楚孩子出生的情況后，讓老太太回家等消息。他先跟計生辦了解情況，動員村支書一起做工作，折騰了一個冬天，男孩兒的戶口報上了不算，心細(xì)的孫益海發(fā)現(xiàn)，腫瘤女孩兒也是非婚生的黑戶，便主動做工作，將兩個孩子的戶口一起辦妥。朱正芳一分錢沒花，不僅兩個戶口辦好送上門，警察還送來了米和油，她怎么能不感動呢。

村支書操著大嗓門說：“這個孫干事，年輕的時候就管我們這一片兒，本來腿好好的，結(jié)果繳槍的時候槍走火打斷了一條腿，孫干事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挠⒛??！?/p>

朱正芳感嘆自己遇到活菩薩了。她哪會想到，這個連蒼蠅都躲著飛的破落門庭，從此會常常迎來孫干事。孫干事來一次，朱正芳的心就暖和亮堂一次。她的精神一天好過一天，她不僅種地、帶孫女，還到村辦工廠領(lǐng)了零碎活兒回家做。村里常常聽到她爽朗開心的笑聲。朱正芳說，不打起精神來過日子就對不住孫干事，必須向?qū)O干事學(xué)習(xí)，叫孫干事放心。

想讓孫干事放心的，還有向陽橋下的王才良。他比孫益海小三歲。小時候得了一種怪病，不得不鋸掉右腿，三十好幾沒有工作也沒成家。

“不能這樣，一輩子還長呢。我想辦法幫你擺個小攤兒吧？”孫益海對他說。

“唉，做生意一條腿怎么進(jìn)貨？”王才良長吁短嘆。

“別灰心，辦法總比困難多，你看我也鋸過一條腿，再大的坎兒也得跨過去。我知道你有難處。你學(xué)過手藝嗎？”

王才良眼淚流下來，抽泣半天才說：“十幾歲學(xué)過鞋匠，早忘了?！?/p>

“好辦，修鞋不難，你先給我和朋友們修，凡事熟能生巧，只要你打起精神來就行?！?/p>

孫益海手把手幫王才良在向陽橋下擺起了鞋攤兒，這一擺就是十二年。孫益海得空就要到鞋攤兒上坐會兒，聊兩句，給他捎點兒吃的，總之身上有什么就給什么，還一遍遍開導(dǎo)他：“慢慢來，攢足了錢，討個老婆，成個家就更好了?！?/p>

碰到刮風(fēng)下雨，孫益海會把王才良喊到辦公大廳來歇會兒。王才良知趣，看到孫益海忙，呆一會兒就一瘸一拐地回鞋攤兒。

自從認(rèn)識了王才良，孫益海的每雙新鞋就有了兩個主人。起初王才良不好意思，孫益海就說，你是幫我忙呢，老天有眼，我穿右腳，你穿左腳，一只也不浪費。這話說完兩個人眼圈都紅了，從此彼此親如手足。

逢到孫益海去衛(wèi)生院做尿道擴(kuò)張，王才良總要不住地在來路上望，直到孫益海挪步來了，他才垂下頭去修鞋。許多時候，他們坐在一起一句話也不說。只有知心知意的人才能做到即使一句話不說也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一起。

2012年深秋，王才良意外地吐血而亡，連個病因都不清楚。孫益海往他老家打電話，來了幾個神情漠然的人，把他的尸體拉走了，連眼淚都沒流。橋頭如今沒了鞋攤兒，光禿禿的只剩下一根電線桿，可是孫益海路過總?cè)滩蛔〕抢飶埻：瞄L時間，他都不肯買新鞋。

孫益海愛人如己，就像他愛蓬勃向上的莊稼地一樣，他認(rèn)為越普通越困苦的群眾身上，越是有一種樸素、金貴的養(yǎng)分，貼近他們，猶如滋養(yǎng)靈魂。他不是在為他們服務(wù)，而是從他們身上收獲精神的營養(yǎng)。懷著這份情感，孫益海再忙再苦，總是倍感充實和快樂。一陣子不下村，他會悶得慌，仿佛有人在喊他催他似的。

那些彎彎曲曲、每次都累得孫益海渾身酸痛的村道啊，在孫益海心里越走越熟、越走越短。本以為，失去一條腿再也不能為群眾服務(wù)了，可事實證明，只要有一顆親民愛民的心，一條腿根本不是問題。傷殘十八年來，孫益海一條腿走了一萬八千多公里，為困難群眾辦理戶口和身份證兩萬多人次。

六、身為人民而服務(wù)

1999年春天，孫益海克服重重困難，憑著不懈的努力，學(xué)會了駕駛?cè)喣ν熊嚒?/p>

適逢二代身份證換發(fā)工作的高峰期，郭猛鎮(zhèn)有三萬多人要換身份證。加上農(nóng)村城市化管理，家家戶戶都要辦理門牌號碼，釘換門牌，做統(tǒng)計報表，派出所人人都忙得不可開交。

益海開上三輪摩托車主動參戰(zhàn)。

四十多個村，他和大伙兒一起挨家挨戶送戶口本、換身份證、釘門牌。一旦投入工作，好強的孫益海從沒想過當(dāng)?shù)诙?。他帶著假肢、拐杖、藥品，開著三輪摩托車，從早到晚顛簸在坑洼不平的村道上。

一個月的時間，孫益海和同事們起早貪黑跑遍四十多個村辦證近萬份，保證一個都不落下。工作的難度不止是奔波辛勞，更重要的是要耐心細(xì)致，周到認(rèn)真地做群眾的思想工作。年齡偏大的村民從不出門，覺得身份證沒用，任你怎么勸，他們就是舍不得掏那二十塊。孫益?？嗫谄判模踔林鲃淤N工本費。他把大家請出來，幫他們洗漱、清潔、整理，做拍照準(zhǔn)備。老太太多數(shù)戴耳環(huán)，有的戴了一輩子，怎么也卸不下來，可是身份證照片規(guī)定不能戴首飾。孫益海只好拿老虎鉗小心翼翼地取下首飾，拍完照再幫她們戴上。

那真是一次挑戰(zhàn)耐心、體力、毅力的長征，但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年底全縣十六個派出所考核，郭猛派出所身份證工作又是排名第一。

獎狀被孫益海塞進(jìn)抽屜，他一如往常細(xì)心地擦洗那輛送他下村的三輪摩托車。在他心里，三輪摩托車是功臣，是他的腿腳和翅膀。有了它，他總算又可以走街串巷、來去自如。

2002年8月，天熱得像蒸籠。這天中午，毒太陽下走來一對中年男女，汗津津的像兩條從水里撈出的魚，兩張黑乎乎、紅彤彤的臉像灑是被潑了兩勺滾油。兩人跑進(jìn)派出所的辦事大廳，男的站在吊扇下大口大口地喘氣，女的一邊擦汗，一邊猛喝礦泉水。

孫益海趕緊起來打招呼。這倆人操著寧波口音卻聲稱是出生在郭猛鎮(zhèn)的一對姐弟，兩歲時隨父母到浙江。后來父親去世母親改嫁，他們一直沒有戶口也沒有身份證。如今兩人四十開外各自成家，感到?jīng)]這兩樣?xùn)|西極不方便，就想回老家來補辦。

“怎么拖到今天才補辦？”孫益海面露同情。

“沒辦法??！”姐弟倆嗓門馬上大起來，搶著訴苦，“浙江那邊叫我們回鹽城辦，鹽城來過三四回，這個那個部門一通跑，跑來跑去，跑得我們死的心都有了，都說不好辦。”

“不急不急，”孫益海招呼他們坐下，“請問你們在郭猛鎮(zhèn)有親戚嗎？”

“沒有，我們從小就在浙江，郭猛一點兒都不熟。”

兩個來歷不明的成年人，操著外地口音，沒有任何憑證，提出要辦戶口、身份證，這個問題十分棘手。

孫益海安頓好他們，趕緊撥電話請示薛所長，報告治安股備案。一頓忙碌后，孫益海拄著拐杖停在檔案室門口。五千多本檔案都是他親手整理的，孫益海不用翻也清楚，姐弟倆出生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雖然全國第二次人口普查是1964年，但郭猛的人口檔案是1982年建立的，最早的人口檔案也不可能查到他們的信息。唯一的辦法是到村里去摸摸情況，碰碰運氣。

經(jīng)過孫益海啟發(fā)，姐弟倆回憶起來，父親的老家在袁邵村。這個村孫益海很熟，老支書快八十歲了，身子硬朗，不聾眼不花，春天還碰到他在河邊釣魚。

“走吧！”孫益海帶上公文包、水杯、藥品，穿上假肢，拄著拐杖出了門。

午后的室外氣溫高達(dá)四十多度，從涼爽的空調(diào)房出去，熱浪一下子猛撲上來，汗珠子汩汩地往外冒。姐弟倆望著腿腳不便的孫益海有些猶豫，還有一絲歉意。

“太曬了，要不等過了高溫期再去吧。你們不是下午三點才上班嗎？”姐弟倆都有些不忍。

“這會兒村里人都在家午睡。去晚了，他們下地的下地，外出的外出，不好找人?！?/p>

孫益海戴上頭盔，叫上輔警老王，兩輛摩托分別帶上姐弟二人，一前一后呼嘯著往村里奔。

村道曬得發(fā)白，一絲陰涼也沒有，兩旁高高的玉米地比賽似的吹來一股股熱浪。

也許是氣溫太高了，孫益海的三輪摩托車跑了半小時，突然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田埂上熄火了。大家跟著下車，感覺像是下了油鍋。望著這個罷工的鐵家伙，孫益海恨不得喊它幾聲“老祖宗”。

孫益海下車拄著拐杖一處一處檢查。下蹲的時候，他得先把拐杖丟開，單腿跪地，汗水啪嗒啪嗒滴在地上。

埋頭摸索了半天，孫益海發(fā)現(xiàn)是化油器堵死了。沒有工具，他掏出鑰匙小心劃拉。汗珠流得癲狂，最后直往眼睛、鼻孔、嘴巴里鉆，刺癢癢的叫人難受。好不容易排除故障，孫益海重新發(fā)動。上帝保佑，“突突突”，三輪摩托車成功啟動了。

孫益海從此多了條經(jīng)驗：摩托車上隨時備置化油器、起子、抹布等修理工具。

村干部都是“70后”，比姐弟倆小，提起陳年往事他們直搖頭。

“還得找老支書?！?/p>

村道七繞八拐的，車子不好開，孫益海拄著拐杖吃力地走在前面，老王和姐弟倆緊跟其后。老支書和孫益海熟，見面打開話匣子，說著說著就把姐弟倆父親的小名給說出來了。這下年輕的村長一拍腦袋，主動帶路，把一行人領(lǐng)到了姐弟的遠(yuǎn)房表叔家。

情況核實清楚，孫益海寫了份詳細(xì)的報告給浙江那邊發(fā)過去，姐弟倆懸置數(shù)十年的戶口和身份證問題終于得到了解決。

戶口簿身份證拿到手之后，姐弟倆非要請孫益海吃頓飯。孫益海婉言謝絕了：“別客氣，我只是做了我的本職工作。”

永不止步的孫益海拿到了汽車駕照?，F(xiàn)在他開上汽車下基層，把三輪摩托車轉(zhuǎn)贈給了一位殘疾朋友。盡管疼痛和不便還會時時與他做伴，但頑強的他總是想：只要我樂觀一點兒，痛苦就少一點兒；只要我堅強一點兒，困難就少一點兒；只要我不放棄，辦法總比困難多。

孫益海分管的各項工作都在市公安局考核中名列前茅，嘉獎表揚成了家常便飯?？稍谒牡祝杂幸环菸戳说男脑?，遺憾會像小蟲一樣時不時地咬他一口。

每當(dāng)聽到同事們談及抓捕罪犯，他既激動又不免難過。他多想親自參與抓捕，曾經(jīng)的嚴(yán)格訓(xùn)練、天生的豪情壯志如今只能憋在心底。

孫益海雖然不能親自參與抓捕工作，但哪個村發(fā)生了案件，他總會憑著自己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主動找專案組提供情報與分享自己的破案思路，他的話時常讓辦案民警茅塞頓開。許多案子就是經(jīng)他啟發(fā)而成功告破的。

2012年中秋，護(hù)攏村發(fā)生殺人案，兇手蔣新群作案后逃竄。派出所接到報警，所長、指導(dǎo)員各拿一把“五四”式手槍帶隊，兵分八路，全警追逃。

派出所瞬間只剩下孫益海一個人。

護(hù)攏村的情況孫益海很熟，他急中生智，給村支書打電話了解情況，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找到了蔣新群的手機(jī)號。孫益海一下就撥通了。

“新群你好！我是郭猛派出所的孫益海，我和你哥哥是老朋友。你別害怕，快告訴我你在哪兒？”

“我在鹽城?！睂Ψ铰曇纛澏?，非?；艔?。

“聽我的話，你趕緊回來自首。我保證對你從輕處理。事情本來也沒你想的那么嚴(yán)重。你還年輕，還沒成家，難道要跑一輩子嗎？再說你也跑不掉的，全市的警察都在找你?！?/p>

“那……那個人現(xiàn)在怎樣？”蔣新群吞吞吐吐問。

受害人因出血過多當(dāng)場身亡。但為了穩(wěn)住對方情緒，孫益海故作輕松地說：“放心，人還在醫(yī)院搶救呢。你趕緊回來，把情況說清楚，怎么也比你逃跑好?！?/p>

“好吧?！?/p>

“你打車回來，車費我報銷?！?/p>

孫益海通報專案組后，再次撥通蔣新群的電話：“你上車了嗎，把車號報給我！”

“110”指揮中心和專案組得到孫溢海的情報，馬上跟蹤出租車，目標(biāo)很快就落網(wǎng)了。

案子破得快、穩(wěn)、準(zhǔn)。市局給予高度表揚，全所上下都感謝孫益海，稱他為派出所“110指揮中心主任”。

久而久之，孫益海憑借著“百科辭典”式的豐富經(jīng)驗與閱歷，成了派出所的警情“指導(dǎo)員”。大伙兒出警前，總要來咨詢他。孫益海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末了總不忘叮囑：“一定要注意自我保護(hù)！”他由衷地說，“我最不希望我的戰(zhàn)友再像我這樣受傷，希望這種事到我為止?！?/p>

他在日記上寫道：“我已經(jīng)做不了什么大事情，我就是一個配角，但我要全力以赴做好這個配角。只要我多做一點點小事瑣事，大伙兒就可以有精力去做更多的大事要事?！?/p>

謙卑的孫益海，逢到評功授獎他總是主動躲開。他總是把升職領(lǐng)獎的機(jī)會讓給比他健康、年輕的同事，他跟所領(lǐng)導(dǎo)說：“我最大的奢望就是平安健康，能多做點兒工作。其他的對我都沒有太多意義?！?/p>

靜水深流，陶醉在工作中的孫益海，不僅積累了基層工作經(jīng)驗，還總結(jié)出了令人心悅誠服的服務(wù)理念。人民警察的宗旨是為人民服務(wù)，耳熟能詳?shù)囊痪湓?，?jīng)他半生歷練，改成“不要為人民服務(wù)，要身為人民而服務(wù)”。

樸實無華的句子，細(xì)細(xì)推敲卻石破天驚。一個“身為”，少了可能有的居高臨下和自以為是，多了情同手足和體貼入微。身為人民而服務(wù)，愛人如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樣服務(wù)起來自然心平氣和，貼心貼肺，細(xì)致周到。

“其實群眾不需要你把他們都當(dāng)親人，只要在工作過程中，把群眾當(dāng)朋友待，他們肯定滿意?！睂O益海說。

七、歌唱非凡人生

孫益海自信、好強、不服輸、愛思考。他在工作中取之不竭的能量，不僅來源于他心系群眾，還來自于他溫馨甜美的家庭，他善解人意的妻子和天真可愛的兒子。

孫武降生的時候，孫益海還沒完全從傷殘的陰影中走出來。而這個小家伙最喜歡在孫益海身上爬來爬去，那雙好奇又充滿信賴的小手愛撫摸益海的身體，包括他羞于見人、傷痕累累的左腿根。再大點兒，孫武就常把孫益海的拐杖當(dāng)金箍棒、紅纓槍耍。

每天，孫武睜開眼便歡天喜地喊“爸爸”，好像爸爸是他最大的驕傲，是他仰慕的無所不能的神。那一聲聲“爸爸”給了孫益海多少慰藉和鼓舞?。【褪沁@個不斷長大的兒子，讓孫益海獲得了重新向生活出發(fā)的激情。就算是殘著病著，他也要將每一天活出價值、活出精彩。

益海用最快的速度從殘后抑郁中走出來，他再次恢復(fù)成了那個愛說愛笑愛行動的人。雖然不能帶兒子跑和跳，孫益海就想辦法坐著帶兒子玩。

孫益海裝成大山，孫武扮猴子，猴子山上山下地爬，一會兒窩在他懷里，一會兒騎在他肩上，一會兒坐到他頭頂。最刺激的是尋寶，孫益海和兒子互相藏東西讓對方找。橡皮、鋼筆、書，不管兒子怎么藏，孫益海這個大偵探總能輕而易舉地找出來?？墒禽喌叫商匠鰣鼍鸵怀钅沽?，孫武怎么也找不到爸爸的寶藏。

孫武三歲那年冬天，孫益海帶他去浴室洗澡。小兒子穿著船一樣的大人拖鞋，歪歪扭扭地走在前面，孫益海拄著拐杖一步一滑跟在后面。之前孫武對爸爸的斷腿早已見怪不怪，可是第一次在浴池中搓洗，摸著那些坑洼不平的疤痕，小孫武突然問：“爸爸疼不疼？”

“早不疼了。不過孫武，你看到爸爸只有一條腿對不對？”

“嗯?！?/p>

“爸爸，不比別人爸爸，許多時候，我不方便照顧你，你要從小學(xué)會獨立。”

“我知道?！?/p>

冬天的浴室別樣溫暖，也別樣溫馨。孫武和爸爸身子貼著身子，這些話順著溫?zé)岬乃幌伦泳凸噙M(jìn)孫武的肺腑。洗完澡，他先把自己穿戴整齊，然后扶著爸爸的拐杖，一會兒幫爸爸遞襪子，一會兒幫爸爸拿包，懂事的小模樣贏得了周圍人的一片稱贊。

小孫武也特別愛在小伙伴們面前炫耀爸爸?jǐn)嗤鹊墓适?。爸爸如何跟壞人搏斗，如何奮不顧身以至于犧牲了一條腿，每每都讓小伙伴們聽得驚心動魄，露出無限崇拜的表情。

五年級暑假，孫武領(lǐng)著一群孩子在公園玩，累了躺在樹蔭下講故事。孫武又一次興致勃勃地講起爸爸?？蓜傊v到一半，卻被一個大哥哥打斷了：“吹牛，你爸的腿是槍走火意外打掉的，不是抓壞蛋負(fù)傷的啊，狗屁英雄！”

孫武豹子一樣沖上去和這個比他高一頭的男孩兒廝打起來，要不是大伙兒勸架，他真要跟他拼命。

“不信回家問你爸！”大男孩兒嘲弄的語氣令孫血脈賁張。孫武扭頭拼命往家跑，他要向爸爸證實大男孩兒說的不是真的。

孫益海從沒見過兒子那么委屈和憤怒。

“你的腿究竟是怎么丟的？人家都笑我吹牛呢！”

益海心情復(fù)雜地將兒子攬到懷里，一下下?lián)崦鴥鹤訄A溜溜的腦門，想笑也想哭?！皟鹤樱饶汩L到爸爸這么大，就會理解這一切了?！?/p>

“那么你真是被槍走火打傷的，不是跟罪犯英勇搏斗？”

“對，當(dāng)時爸爸去執(zhí)行任務(wù)，收繳非法槍支，那是一根土制槍管，爸爸以為它是零部件，不知道它會走火……”

“為什么？！”孫武哇哇大哭，“為什么你不早點兒告訴我？害得我被人家笑話！”

“好孩子，你不是還小嗎？我只想讓你知道生活是美好的。現(xiàn)在告訴你也不晚啊。無論發(fā)生過什么，我們對過去都要滿懷感激，這樣對未來才能滿懷希望，等你真正長大了，自然能明白?！?/p>

兒子的眼淚讓孫益海意識到了更多責(zé)任，成長為一個男子漢的路必然是漫長的、崎嶇的，他要盡一切可能地幫助兒子。從此，孫益海得空就帶兒子進(jìn)行體育鍛煉。他站著不動教兒子打球、踢毽子、下棋、射擊。他不僅要鍛煉兒子的體魄，更要練就他一顆堅韌、頑強的心。

郭猛鎮(zhèn)沒有游泳池，暑假的每個周末，孫益海都要抽時間開著三輪摩托車帶孫武去鹽城。上午在書店讀書，下午去游泳館游泳。

管理員起初不讓孫益海進(jìn)游泳館，沒想到孫益海下水后如魚得水，靈活得像條會飛的魚。大家不禁看呆了，孫武更是驚訝，原來爸爸果真從小在海里游泳鍛煉。

管理員忍不住來問：“感覺怎么樣？”

“很好！”孫益海在水中忘情又開心，他真是找到了童年的感覺。他一會兒和孫武比憋氣，一會兒跟他打水仗，孫武邊學(xué)邊玩更是盡興。

孫武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父子倆在水中度過的那些美好時光。六年級時，他在考卷上寫作文——《我有一個非凡的爸爸》，班主任非常欣賞，推薦發(fā)表到晚報上。

隨著年齡增長，孫武不再遺憾爸爸的腿失去得那么平淡，反而從骨子里更加佩服爸爸。從小到大，他看著爸爸每天兢兢業(yè)業(yè)工作，生活中也總是精神抖擻。每年他從學(xué)校抱回獎狀，爸爸也會從單位帶回榮譽證書。不過爸爸總是悄悄把證書藏在書櫥最下面的一個柜子里，從不沾沾自喜。

多少人夸贊爸爸啊，市里省里甚至還有公安部的領(lǐng)導(dǎo)幾乎每年都來看望爸爸，新聞記者常常到家里來采訪?？墒前职帜?，總是憨憨一笑，說自己沒什么了不起，真的沒什么。

有時，一家人說著笑著，爸爸突然一動不動或者臉皺作一團(tuán)，孫武立刻明白爸爸又不舒服了，他體內(nèi)的那些“小怪物”又開始搗蛋了。

爸爸每半個月都要去醫(yī)院做一次手術(shù)，他幫爸爸洗衣服的時候，還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血跡。遇到刮風(fēng)下雨，爸爸的腿甚至?xí)鄣孟虏涣舜病５麖臎]因為身體的緣故而停止工作，即使在發(fā)病時，媽媽和他緊張得不行了，爸爸還會掙扎著說笑話，安慰他們母子。

六年級暑假，爸爸去上?？床?，順便帶他參觀上?？萍拣^。孫武大開眼界，玩得很開心?？墒钦箯d到出口的路出奇地長，太陽很毒，爸爸走得渾身濕透，臉漲得紫紅。孫武怎么也不會忘記爸爸咬著牙、埋著頭、奮力行走的樣子。常常，孫武會在心底喊：爸爸，你就是英雄，你就是海明威筆下可以被打倒，但絕不會被打敗的硬漢子。

以爸爸為偶像，孫武似乎有著一股沖天之志。小學(xué)畢業(yè)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了鹽城中學(xué)，三年后又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鹽城中學(xué)高中部競賽班。學(xué)習(xí)之余，孫武還是學(xué)校的體育健將、校園歌手。他多才多藝、文武雙全，正如孫益海希望的那樣，兒子像一棵勁松，正在茁壯地成長、豐碩。

當(dāng)孫益海和兒子都在頻頻收獲的時候，一直在背后默默奉獻(xiàn)的紅梅卻病倒了?；楹蟛痪?，孫益海中槍、截肢，之后一直與病痛相伴，幾乎每隔數(shù)月，益海的身體就會爆出一次危機(jī)。這些年孫益海病一次，紅梅就要遭一次槍擊似的穿心痛。十八年來，她經(jīng)歷了多少驚恐、憂愁、苦悶和焦慮，恐怕連她自己也記不清了。

那個白里透紅的紅梅，那個生來無憂無慮只知道唱歌跳舞彈琴的音樂天使，現(xiàn)在又黑又瘦，身高一米六三，體重卻不足九十斤。長年累月的精神緊張，讓她患上淺表性胃炎、消化系統(tǒng)紊亂等慢性病，還老是失眠做噩夢。兒子和孫益海常常被她午夜驚魂般的哭鬧吵醒。不用問他們也知道，她又夢見槍了。

相當(dāng)長的一段日子里，槍成了紅梅的夢魘。夜鶯沉寂，除了以淚洗面，她幾乎想不起來歌曲的旋律，也想不起唱歌的快感了。直到孫益海安上假肢重新上班，兒子健康長大，生活的陰霾中噴涌出甜蜜、喜樂，紅梅這才重展歌喉。

猶如熬過風(fēng)雪的梅、渡過寒潭的雁，紅梅重新開腔，比從前更加婉轉(zhuǎn)、深情、激揚。她的歌聲如泣、如訴、如嘆，是哀嘆，更是悲憫，是感恩、更是贊美。她唱得那么不屈和無畏，她一開腔，就似乎停不下來。拖地、洗衣、煮飯、走路、騎車，紅梅唱個沒完。她最喜歡唱宋祖英的《美麗心情》、《望月》、《好日子》，等等，她要把失去的時光搶回來，她要一唱再唱。

耳濡目染，在家庭的薰陶下，孫武也愛上了唱歌。從小學(xué)一年級登臺演唱《世上只有媽媽好》，到中學(xué)儼然成為校園歌手，他一直是學(xué)校的文藝尖子。

兩個音樂愛好者在家，這個家總是歌聲蕩漾。隨隨便便唱還嫌不過癮，逢年過節(jié)，他們會騰出場地，鄭重其事地開一個家庭演唱會。媽媽的歌聲甜美抒情，兒子的歌聲青春時尚，可憐孫益海五音不全，但他絕不會退場，每次都壓軸。他一定認(rèn)認(rèn)真真地把《打靶歸來》從頭唱到尾。他的跑調(diào)和認(rèn)真總是讓母子倆笑倒在沙發(fā)里站不起來。他是家里唱得最差，但也是贏得笑聲和掌聲最多的。

這是一個多災(zāi)多難的家庭，上帝卻給了他們最多的歌聲笑聲，他們的精神照樣健壯，信心、希望從不缺位。紅梅雖然病弱，但在照顧好家庭之余，她也將自己的事業(yè)做得有聲有色。學(xué)校歷年來的各種慶祝活動，都是她擔(dān)當(dāng)舞蹈教練和藝術(shù)指導(dǎo)。紅梅的歌聲越傳越遠(yuǎn)，她不停地接到演出邀請。郭猛鎮(zhèn)慶祝建國六十周年的大型文藝演出中，她第一個登臺獻(xiàn)唱《好日子》。那天紅梅多開心啊，親朋好友都來助陣、喝彩。

多年來，這個小家庭不僅沒給組織帶來負(fù)累，更沒給彼此帶來煩惱，相反，他們相親相愛、自強不息、鉚足了勁兒在各自的崗位上發(fā)光發(fā)熱發(fā)亮。每年市公安局家屬聯(lián)誼會上，他們總要自編自導(dǎo)自演精彩的歌舞節(jié)目，給大家?guī)須g樂和感動。

八、單腿立正最美

郭猛派出所靈巧秀美，精致的四合院，紅楓沿路環(huán)繞，院內(nèi)翠竹、假山、噴泉，水池里還養(yǎng)著金魚、烏龜。午后，民警們?nèi)粼谠鹤永镉衅痰那彘e，烏龜便會爬到石頭上來湊熱鬧。但等電話響了，案件來了，警車呼呼開出去，它又沒入水中潛伏。

前排帶廊檐的一排平房，分別是開闊的接警大廳、戶政大廳、調(diào)解大廳，落地玻璃窗格外明亮，服務(wù)臺后面的民警，抬頭就能看到廊外一樹樹的紫薇、桃花和楊柳，樹堤下的護(hù)城河圍著白水泥柵欄。出門左拐五十米，嶄新的向陽橋連通著郭猛鎮(zhèn)日漸繁華的街市。

二十多年來，郭猛鎮(zhèn)發(fā)展迅速，不再偏僻、破舊、貧窮，村道由泥土路變成結(jié)實平展的水泥路。轄區(qū)四十多個自然村，出門打工的多，外來人口更多，但發(fā)案率卻逐年下降。

這個僅有十名民警的派出所，已連續(xù)三年被評被為公安部一級派出所，多次被當(dāng)?shù)卦u為“人民滿意基層服務(wù)單位”、“優(yōu)秀公安派出所”。鹽都區(qū)政協(xié)副主席、原公安局局長段學(xué)標(biāo)說：“郭猛派出所取得這樣的成績，大老孫這樣的先進(jìn)典型起了重要的激勵和帶動作用。”

這里的群眾多數(shù)熟識孫益海，對他因公負(fù)傷、多年來堅持工作都尊敬有加。但也有不明所以的人，上來就納悶：獨腿怎么能當(dāng)警察？

有時候事情不好辦，他們馬上就不高興地罵一句：一個瘸子，神氣什么神氣。

面對這樣的情況，孫益海要么保持緘默，要么一笑而過。有的年輕民警看不下去，跳出來爭辯，事后孫益海還做他們的思想工作：“我們不能跟這些人一般見識，他們不懂禮貌，我們讓幾回，他們自然會理解。有一小部分人，就是對民警有意見，故意挑釁鬧事，找人撒氣。遇到這種情況，尤其要沉得住氣。誰讓我們穿警服？這個集體長年累月犧牲奉獻(xiàn)才贏得了社會的尊重，我們可不能為了賭一口氣而破壞了整體形象?！?/p>

一天中午，戶政大廳闖進(jìn)來一個醉醺醺的人，罵罵咧咧拍桌子打板凳，“你們誰辦的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快點兒給我站出來！王富貴家超生，村里沒給他辦手續(xù)，沒手續(xù)你們也能辦戶口？他媽的你們八成是拿了人家好處？！”

孫益海丟開飯碗，拄著拐杖搶步出來，“別激動，有話請你慢慢說?！?/p>

“就是你這個獨腿辦的糊涂事吧！你該不是窮瘋了，認(rèn)錢不認(rèn)法？我要告你！”這個人自稱是村支書，他一把扯住孫益海的衣領(lǐng)，吵嚷得更兇。

大伙兒趕緊來勸架，路過的群眾聞聲跑來看熱鬧，派出所門口一下子圍了許多人。

“我辦的戶口肯定有手續(xù)，你說的情況不存在。我這就來給你找證據(jù)。”孫益海拄著拐杖轉(zhuǎn)身去翻檔案。

“找啊，有種你找出來！還裝模作樣，哄誰??？除非你現(xiàn)場偽造！”

所有的眼睛都跟著孫益海的指頭在文件堆里找。

“你要是能找到就扒我眼睛。我是村支書，說話算話。我沒給他們辦手續(xù)就是沒給他們辦。”

這個村支書冷嘲熱諷，說話越來越難聽。孫益海一聲不吭，埋頭在檔案堆里翻。好一會兒，他抽出一份材料遞過去，心平氣和地說：“您瞧瞧?！?/p>

材料清清楚楚地蓋著村里的公章，原來簽字蓋章的是會計，村支書蒙在鼓里。他還以為王富貴買通了警察，他揪住了人家的小辮子呢。

圍觀人群眾打抱不平，“自己村里的事都沒搞清楚，到派出所撒什么酒瘋？太離譜了！還有你這樣當(dāng)村支書的！”“趕緊跟孫干事道歉，飯都給你吵冷了！”

村支書結(jié)結(jié)巴巴，臊得面紅耳赤。

孫益海笑嘻嘻地跟支書握手說：“沒關(guān)系，一回生二回熟，事情搞清楚了最重要?！?/p>

村支書一個勁兒地點頭：“是是是，孫干事，不好意思??！我喝高了，多有得罪，改天我請你吃飯，向你賠罪?！?/p>

類似的事情見多了，徒弟們對孫益海由衷地佩服。他們亦步亦趨跟著學(xué)，耳濡目染偷偷練。孫益海先后帶過五任徒弟，個個都練成精兵強將，因為表現(xiàn)突出，先后被分局、市局相中而調(diào)走。

這個先進(jìn)所人才輩出，所長、指導(dǎo)員換了一茬又一茬，人人都往高處走，唯有益海幾十年如一日守在這里，如院中的那些樹，深深扎根，枝繁葉茂，開花結(jié)果。那個在香樟、翠竹之間，借助假肢和拐杖，一步一步走來走去、忙個不休、永不放棄的身影，早已成為這個集體常青的靈魂和精神坐標(biāo)。

這還是當(dāng)年海邊的淘氣王孫益海嗎？

出生在海邊鹽場的他從小過著衣食無憂、單純自由的生活，整天領(lǐng)著小伙伴在海灘上瘋。八歲那年夏天，海邊來了解放軍，他們高大威武，步伐整齊，穿著肥大的軍褲，趴在沙坑里打靶。

孫益海和小伙伴遠(yuǎn)遠(yuǎn)觀望，第一聲槍響把他震了個跟頭。太好玩、太刺激了。打靶結(jié)束后，孫益海第一個奔過去撿彈殼。對于趕海的孩子來說，擁有一枚彈殼那是真正的驕傲。

解放軍戰(zhàn)士喜歡孫益海，他們摸他的光腦門，讓他唱歌，唱一支給一塊兒糖，孫益海不要糖，只要彈殼。孫益海和解放軍交上了朋友，他從沒那樣喜歡過誰。解放軍走了，他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走路、奔跑，趴在沙坑里打靶。

后來，他下決心長大后當(dāng)解放軍，像歌里唱的那樣，手握鋼槍守衛(wèi)在祖國邊疆。中學(xué)畢業(yè)后，果斷就報名參軍，來到廣州，口哨、軍歌、營隊，一切都是他夢寐以求的。

無論多嚴(yán)格的訓(xùn)練，孫益海從沒覺得過辛苦，只覺得過癮。每天訓(xùn)練結(jié)束后，他還自我加壓，環(huán)海長跑、打球，不斷地苦練意志。他在日記里用粗體字寫下“鋼鐵戰(zhàn)士”，他向往“拋頭顱灑熱血”的豪邁和激情。即使看電影，他也偏愛《英雄兒女》、《雷場相思樹》、《高山下的花環(huán)》那樣的英雄故事片。

最難忘的是盛夏那場軍事演習(xí)，全體戰(zhàn)士立正在流火般的毒日頭下。從上午十點站到下午兩點。沙場溫度高達(dá)四十多度，不一會兒，戰(zhàn)士們就被汗水濕透，最后汗水沿著他們的鼻尖、下巴、指尖以及褲腳管啪嗒啪嗒往下滴。

整整四小時，戰(zhàn)士們在曝曬和高溫之下立正，沒有一絲動搖。沒有人暈倒，沒有人退卻，人人都像鋼鑄鐵打，像石雕，像那扎根熱土、高大茂密的紅松。那是一場雄心與太陽的較量，是青春的激情在飛揚，是軍紀(jì)和軍威的證明。

從此，立正成了孫益海心底神圣的姿勢。那是一個兵的樣子。骨子里，孫益海永遠(yuǎn)是一個兵。

兵不可以軟弱、妥協(xié)。兵最美的姿勢是立正。

從1995年深秋那個血流成河的早晨跋涉至今，孫益海經(jīng)歷過痛苦和絕望，然后重新站起來，重新立正。多年來，他不僅跟上了集體的節(jié)奏，而且在工作中處處勇為人先，像一面可正衣冠的明鏡，他激勵大伙兒增強使命感和責(zé)任感，他也讓大伙兒有了安全感和歸宿感。

歷任郭猛派出所的領(lǐng)導(dǎo)都表示：孫益海的存在就是標(biāo)桿，不用發(fā)動，所有人的工作積極性都可以保持在最佳狀態(tài)。一個集體每個人都全情投入、擰成一股繩了，還有什么工作干不好？

2014年，孫益海當(dāng)選為江蘇省最美警察，榮立一等功，獲得公安部二級英模榮譽稱號。他穿著假肢、拄著拐杖在領(lǐng)獎臺上立正敬禮的樣子異樣壯美。

每個人都在書寫歷史，孫益海從年輕杰出到因公傷殘，從黯然神傷到昂然起立，他的成長與成熟也正是江蘇基層民警隊伍發(fā)展進(jìn)步的一個縮影。

沒有一個激越向上、團(tuán)結(jié)溫暖的集體，就沒有單腿卻幸福立正的孫益海，他和他的派出所互相映照出這樣真理：在這個喧嘩而紛亂的時代，警察隊伍最寶貴、最本質(zhì)的精神價值是立正——在天地之間立正，在人心之上立正，在時間長河中立正。

（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責(zé)任編輯/張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