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歲的老漢竇建德,土埋到下巴頦兒了,竟然被選成了村長,成了兩千多村民的帶路人。
選舉這天,竇建德填完自己的選票,就哈欠連天地趴在了桌子上。選舉結(jié)果出來時,他正睡得昏天黑地,旁邊的人好歹把他晃醒:“喂,老竇,快醒醒,天上掉元寶,村長的大帽兒扣你頭上啦!”鎮(zhèn)里的唐副書記也敲起了話筒,招呼竇建德上主席臺。
竇建德睡意蒙眬,好不容易聽明白意思,老臉騰地紅了,恨不能鉆桌子底下藏起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耍笑不耍笑……”說罷抓起煙袋往屋子外跑去。
跑出村部大院,竇建德還是感覺怪丟人。大草甸子村黨員群眾一個樣,老是把選舉當成戲耍,選出些稀奇古怪的人出一頓洋相尋開心。九年里三回選舉,村里的癡子啞巴聾子癱子二流子都上過榜了,有的得十票八票,有的得三票五票,有的僅得一票,名字掛在村部屋山墻的大紅榜上,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竇建德拖著老腿往家里走,越走腿腳越沉重?;叵氘斈?,他二十七歲干上大隊長,大草甸子村這一畝三分地,他咳嗽一聲就亂晃蕩?,F(xiàn)在要還是人民公社,印把子說不定還在他手上,誰敢這樣埋汰他?最傷人的是鎮(zhèn)里的唐副書記,也跟著普通黨員們瞎起哄,取笑他竇建德不算,同時也把選舉會戲耍了。他沒法掏出心來亮亮,若掏得出來,恐怕唐副書記得把他敬到頭頂上去。村子里把選舉當正經(jīng)事的,弄不好就他竇建德一個人呢。
回到家里,竇建德躺在鋪蓋卷上歇歇腰,歇一會兒要去挑水給銀福家澆大白菜。竇建德兩個兒子,竇銀福是老二,老大叫竇金福。兩個兒子成家立業(yè)后,給建德老兩口起出兩間土坯屋,抬錢抬糧供他們生活,老兩口輪流給兩個兒子家干活。
老婆子跟進屋來,眼珠亮亮的,嘴唇咕涌咕涌的,顯見是想打聽選舉的事。竇建德趕緊閉上眼睛,假裝睡過去。老婆子做了幾年大隊長老婆,掙下個“老婆王”的美名,啥個事情也想知道,啥個事情也想插嘴,啥個事情也想作主。竇建德下臺四十多年了,大隊長那碼事已基本丟到腦后,老婆子沒有,逢到什么事情,“老婆王”的老面目就露出來了,結(jié)果往往是碰了南墻碰北墻,氣得竇建德想掄拳頭。
這回竇建德想錯了。老婆子一巴掌扇在他的腳板上,氣哼哼地說:“就知道挺尸,讓銀福家停了你的口糧就好受了!”竇建德翻過身去,臉朝墻繼續(xù)裝睡。老婆子的嗓門兒大了些,“跟你說,你那大兒子來借錢了,借五十塊錢!”
竇建德躺不住了,一骨碌爬起來,一時說不出話,對著老婆喘粗氣。他知道大兒子竇金福不是來借錢,是向老子討錢,討拉票人送來的那五十塊錢。這兩個熊孩子咋就這點兒出息呢?他們一年給老子六百斤糧,一家三百斤;一月給五塊錢,一家兩塊五。錢糧供上了,老兩口的活計也得跟上,有事必須請假。做娘的氣惱得不行,跳著腳跟兒子兒媳婦們爭執(zhí)。竇建德跟兒子兒媳婦們商量,錢糧的事兒依他們,只是這住宿的地場,他覺得這樣安排不合適。村里完成任務的老年人,都去村外頭起出小屋另立新家了,這不假,可他竇建德是個實打?qū)嵉睦细刹苛?,住進巴掌大的小屋子,他的老臉沒地兒擱呢!兒子兒媳婦們不松口。竇建德說:“南屋住不開,俺住廈屋行不?廈屋也住不開,俺進圈跟豬做伴,這該行了吧?”金福銀福的臉紅了紅,沒說出什么來。兩個媳婦不答應了,她們聽出公公的話不是好話。金福媳婦說:“爹,要住你去銀福家住吧,俺家養(yǎng)的是老母豬!”竇建德把煙袋使勁兒摔在炕上,讓兒子兒媳婦們滾出去,這就尋地兒起屋,起好立馬搬出去。兒子兒媳婦們馬上照辦,當天就去求了村干部,地兒批在村西南角的老石坑,第二天就拉石頭拉土把小屋蓋成了。
老婆子看自己的話把竇建德噎住了,急忙爬上炕去給他捶背,嘴里依然憤憤不平:“都說養(yǎng)兒防老,看看都養(yǎng)了些什么,防了些什么呀!”
竇建德好歹說出話來:“哦,金福那個鱉種,他過來怎么說的?”
“他還能怎么說?他梗著脖子只說借錢,借五十塊錢。咱進了五十,他正好借五十,這不明擺著是想獨吞?”
竇建德氣得發(fā)昏:“你借給他啦?”
“我借給他?讓我一頓臭罵攆出去了!可攆走了這回,攆不走下回呀。還有銀福兩口子。這五十塊錢咱一準兒是捏不住了!”
竇建德唉聲嘆氣。這種事也不是一回了,上兩回的選舉錢,不是也讓兒子們弄走了?
這時,村部大喇叭里響起哧啦聲,村外頭聽來格外刺耳,接著就傳來唐副書記的喊話,讓竇建德趕緊去村部。唐副書記還想喊一遍,半道上變成了一個村民的粗嗓門:“竇建德同志,你拉屎拉到哪里去了?你被選成村長啦,革命的小酒給你倒?jié)M啦,再不過來菜可就涼啦!”
老婆子道:“哎,喇叭里說啥,你被選成啥了?”
竇建德懶得細說,去院里挑上水桶,朝竇銀福家的白菜地走去。
竇銀福的白菜地在馬虎溝,打老石坑起步得繞行半個村莊。這半個村莊的外圍,星羅棋布著數(shù)十座小土屋,有的是瓦屋頂,有的是雜草苫成,卻一律小門小窗,精致得像火柴盒。竇建德很反感這些火柴盒,寧愿多走幾步路,也不從這些火柴盒中間穿過。這算個什么世道!一把屎一把尿把兒子拉扯大,東跑西顛給娶上媳婦,媳婦一過門,就把老人轟野地里去了。要擱人民公社那時候,他們敢嗎?扣上紙帽子拖出去游街批斗,啥樣的貨色也給他治熊了!想到這層,竇建德的火氣轉(zhuǎn)向了村干部。若是時光倒流三四十年,從這些干部中挑出一件事,也被轟下臺去,捉進公安局去了!
滿腹的牢騷憋不住,竇建德就時常去找老人們拉呱,拉呱他的大隊長時代干部是多么清廉,多么無私。老人們感慨萬千,對那個時代充滿了無限的思念和向往。年輕人不吃老家伙們那一套,冷嘲熱諷地予以反駁:“人民公社好,花錢沒有,吃飯有糠!”竇建德對答不上了。當年人心好,卻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如今生活日日提高,世道人心卻高山流水,竇建德搞不明白這是咋回事兒。給年輕人反駁得急眼了,竇建德也吹胡子瞪眼:“當年吃糠咽菜,喂出來的是人;現(xiàn)今紅肉白肉,喂出來的是狼!”
走到馬虎溝,竇建德去水溝里打上兩半桶水,挑在肩上去澆白菜地。歲數(shù)到了,滿桶水挑不大動了,就這兩半桶水,他還覺得很吃力,腰板怎么也挺不直。走出一段路,竇建德聽背后隱約響起喊叫聲,一回頭,看見五六個人朝這里跑來。他心里咯噔一下,八成是老婆子病了!他放下水桶,心撲通撲通跳著,摟著擔子等他們。五六個男人越跑越近,跑在前頭的是他的兩個兒子金福銀福,其余幾個是本家的侄子們。竇建德摸不著頭腦了,不會是老伴兒的事,不說別的,單說兩個兒子,當娘的病了他們不僅不會過來,反而會躲得遠遠的。
兒子侄子們跑到跟前,二兒子銀福首先發(fā)話:“爹,誰讓你澆地的?你看看你這身子骨,還挑得動嗎?”
竇建德瞪了眼,不知這是從何說起。對爹娘,銀福啥時辰說過這樣的軟和話?況且挑水澆大白菜,是銀福兩口子親口通知的呀!
大兒子金福接過話茬兒:“你們不吩咐爹,爹會給你們挑水嗎?爹不知道自己老了,干不動了,該享幾天福了?”說著搶前幾步,飛腳把兩桶水踢倒,抓過竇建德手里的擔子死命砸在地上,轉(zhuǎn)而攙扶竇建德,“爹,咱們回家。往后誰要是再找你干活,看我不劈了他們!”
竇銀??纯吹乖诘厣系膬芍昏F皮桶,火氣沒壓住,沖著竇金福叫喚:“你裝什么孝順,昨天爹給誰澆的大白菜?”
侄子們插言:“行了行了,唐書記還急等著呢!對了大爺,貪高興了,天大的喜事還沒說給你呢!咱們老竇家的祖墳冒青煙了,你被選成村長了,往后大草甸子村就是大爺你說了算啦!”
竇建德的眼睛直了,腦子里云山霧罩起來:莫非這是真的?不對,怎么可能是真的呢?說到底自己是個老頭子了,黃土埋到嘴邊了。竇建德就沒好氣地說:“狗雜碎,你們也想拿老子尋開心?”
侄子們嘻嘻笑道:“大爺,你還不相信???”
竇金福嘴巴伸到竇建德耳朵邊:“爹,是真的哩!快走吧,唐書記讓我快喊你過去呢!”說著扶著竇建德往回走。竇銀福招呼別人挑上水桶,他攙住竇建德的另一條胳膊,一干人簇擁著竇建德興沖沖往村里走去。
竇建德看看藍瓦瓦的天,看看綠一塊黃一塊的田野,再看看身邊興高采烈的子侄們,知道這不是夢,村長的大帽真的落到自己頭上了。竇建德的心里發(fā)起了慌。不是擔心這村長他干不了,他干得了,還會干得大差不離,起碼比上幾任要好一些。他著慌的是自己千好萬好,也不該選成村長,把他這個糟老頭子選成村長是不對的,不正常的。竇建德腦子里的云霧攪成了糨糊,腿腳也不聽使喚了,連打了幾個磕絆。竇金福趕忙把他背起來,竇銀福在一旁招呼著“小心,小心”。竇建德的感覺更不對了。他都老得走不動路了,竟然成了村長,像什么話?不行就辭了吧,請?zhí)茣洶l(fā)話再選一次,起碼選出個年輕些的來。
直到走進村部,竇建德也沒有明確方向,大草甸子村的印把子,他抓還是不抓?
大草甸子村坐落在山窩子里,四周山連著山,鋸齒一般環(huán)繞起來,形成大瓦盆模樣,出村進村必須翻山越嶺。瓦盆底部卻平坦如鏡,村民們的住宅就如同扯了墨線,整齊劃一,高低相同,只有一幢五層高的樓房,明晃晃地豎立在村中央。山外人或許會以為那是村部,是村領(lǐng)導發(fā)號施令的所在。其實不是,那是丁新樂家的私宅。村部也在村落中央,丁新樂的高樓在街東邊,村部大瓦房在街西邊。村部比一般住宅高大得多,只是跟丁新樂的五層樓沒法比,就像羊羔和駱駝,差一大截。
大街小巷里站滿了人,仨一堆倆一伙,交頭接耳。竇建德知道他們在談論選舉的事,主要話題八成是他竇建德,是他這個被選成村長的糟老頭子??吹剿@個老頭子走過來,人們的目光一齊投向他。竇建德不會走路了,感覺像喝了酒,腳底沒了根,老眼也不知往哪兒看好了,躲躲閃閃,跟偷了人家東西似的。偏偏大家還此起彼落地打招呼,撂給竇建德一些無法回答的話——
“老竇村長啊,往后大草甸子是住高樓還是下地獄,就全看你老的了!”
“老竇村長,往日說過的話可不要丟腦后去哩,咱們這幫人就全靠你照應了!”
村部的大鐵門四敞大開,這里聚集的人最稠。竇建德一眼就看到了人堆里的胡文東和徐太喜,就是那兩個花錢買官的人。
胡文東是選舉前的村長,剛剛干滿兩屆,是村民選出的第二茬干部。胡文東之前,村里頭一回選舉時,鎮(zhèn)干部喊破了嗓子,說這是真正的選舉,放權(quán)于民,選張三就是張三,選王二就是王二。村民們竊笑不已,根本就不相信,結(jié)果高居榜首者非癡即傻,甚至還有兩個死人進了村委。第二屆選舉村民們不信也得信了,便有人伸出頭來,四處活動著拉票。那時胡文東正在倒騰兔子皮,腦瓜活絡(luò),手頭寬松,一家送出了十塊錢,結(jié)果滿票當選村長。兩屆村長當下來,胡文東翻蓋了新房,離掉了舊老婆,娶上了新老婆。
今年選舉,獨耳朵徐太喜突然出了頭。徐太喜今年四十二歲,二十歲時跟人打架,讓人咬掉了左耳朵,至今也沒娶上媳婦。他認定只有干上村長,才能打翻身仗。徐太喜便四處借錢,能借的不能借的都借到了,又貸了一筆款,一個黨員分了二十元。胡文東以為憑自己六年的根基,江山已經(jīng)穩(wěn)固,這次換屆用公款請幾頓酒便萬事大吉了。不想半路上殺出個徐太喜。胡文東氣得牙根疼,只好去賓館酒樓生造出了一沓飯費,在村文書手里換成錢,一個黨員三十元分了下去。
胡文東和徐太喜萬沒料到,他們連個委員也沒有撈到。對這兩個破費了錢財?shù)娜?,竇建德心里是有愧的,他接了人家五十塊錢,一票也沒給他們。上兩回選舉,竇建德是投了胡文東的,花了人家的手軟,不投良心上過不去。胡文東上臺后,第一樁工作就是斂錢,把選舉的損失奪回來。他把西山上那條不中用的水渠承包出去挖了一遍,一下就賺了八千多塊。這就開了頭兒了,春天賣一片荒山,掙一筆;夏天翻蓋村部,又掙一筆;秋天修整街面街溝,再掙一筆;冬天采伐一片山林,又再掙一筆。這樣一個人,竇建德投他干啥呢!
至于獨耳朵徐太喜,一聽說他也想干村長,竇建德直犯惡心。若是投他的票,簡直是糟踐自己!竇建德起初不想接他們的錢,又一想,不接錢就是不贊成,明打明的對頭了。再說胡文東的錢一準兒是村里出,徐太喜當上干部后,這點兒錢很快就會撈回去,于是就把錢接下了??涩F(xiàn)在,就跟竇建德做了手腳一般,真是八張嘴也說不清了。
村部辦公室里坐著十幾個人。鎮(zhèn)里的副書記唐明亮坐在主位,跟他對桌坐著的是丁新樂,其余人遠遠地坐在另一邊,這些人是新當選的村委成員,歲數(shù)跟竇建德不相上下。竇建德走進去的時候,唐副書記正在跟丁新樂說笑。
丁新樂介紹:“唐書記,這就是咱們的新村長!”
唐明亮張了張嘴,沒說出什么來,臉色慢慢地陰沉了。
丁新樂站起來:“唐書記,你忙吧,一會兒懶漢大酒店見!”又轉(zhuǎn)身對竇建德說,“竇老村長,中午由我安排,懶漢大酒店,在座的都去?!?/p>
丁新樂離開后,唐副書記對那堆老干部揚了揚下巴:“我要跟竇村長單獨談談。”
老干部們忙站起來,捶打著腰走出門去。唐副書記指了指丁新樂剛才坐過的椅子,讓竇建德坐下?!按蟛莸樽游乙菜闶扉T熟路了,可你這位老大爺,我好像沒有見過啊?”
竇建德說:“見過,見過好多回了,俺平頭百姓不上眼罷了。”
唐副書記笑笑:“老人家,今年高壽???”
“八十二了!”
唐副書記咽下口唾沫,不想再閑聊下去了,他正一正臉色:“老竇,在談正事之前,我想問你一點兒事。目前農(nóng)村選舉是個什么情況,你清楚,我比你還清楚,咱就不去談它了。我只想知道一點,這次拉票,你到底花了多少錢?”
竇建德沒想到唐副書記突然問起這事,好在答案現(xiàn)成,也沒啥見不得人的,爽快地說:“俺沒花錢,一分也沒花!”
唐副書記說:“我剛才說過了,這是題外話,請你如實回答好嗎?”
“唐書記,俺真的一分也沒花呀!這個村長,俺想也沒想過,你吆喝俺過來,俺以為是戲耍,曉得是真的時俺還嚇了一跳哩!”
“好了,打住吧!現(xiàn)在我代表鎮(zhèn)黨委跟你談正事。大草甸子的這次選舉,我們黨委很不滿意!我不能說你們是權(quán)迷心竅,或者財迷心竅,但我得說,你們這幾個老大爺蓄謀已久的這次活動,很荒唐,很不光彩!”
竇建德的眼睛睜大了。唐副書記怎么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訓人呢?竇建德滿腹委屈,接著委屈轉(zhuǎn)化成了怒火,就是這一刻,竇建德的主意拿定了。他挺了挺腰桿,咳嗽一聲:“唐書記,老少爺們兒看中了俺,俺就要對得起老少爺們兒,大草甸子這副擔子,俺要使勁兒把它挑好!”
唐副書記的手忽地抬起來,眼看就要拍桌子,卻沒有拍,停頓了片刻,他把手緩緩地放下了。大草甸子村的選舉推翻重來,唐明亮知道這很難辦到,他也沒有想著認真去辦。工夫錢財都搭上了,再無緣無故地打退堂鼓,除非有病。而當事人不辭,他唐明亮硬要推翻就驚動大了。對于村民選舉,上級的指示精神主要是穩(wěn)定。鎮(zhèn)黨委一把手馬書記反復強調(diào):“不管選出一只雞,選出一頭驢,只要人心所向,村莊穩(wěn)定,就是我們的勝利!”
唐明亮經(jīng)歷過三回換屆選舉了。村村莊莊,莊莊村村,頭一屆無一例外是亂選一氣,第二第三屆是誰花錢誰上榜。唐明亮覺得這不是小事,村干部是花錢買上的,由他們領(lǐng)導著村民往前走,會走到哪里去呢?唐明亮就不顧主要領(lǐng)導的指示精神,大會小會上婉轉(zhuǎn)地提過幾次,馬書記沒有回應。大草甸子的這次選舉,他實在按捺不住了。往屆選舉,不管拉票人品質(zhì)多惡劣,買賣行為多露骨,但他們的外觀尚過得去,起碼歲數(shù)大差不離,六十開外的人沒有被選上的。大草甸子竟齊刷刷全是老家伙,平均七十八歲!面對這幫老家伙,他是越看越生氣,越想越上火,不是顧慮到選舉第二穩(wěn)定第一的總方針,他早把他們攆回家躺著去了。
送走唐副書記,竇建德領(lǐng)著新班子回到辦公室,一時大眼瞪小眼,不知該干什么。竇建德就摸出煙包子,老人們也紛紛摸出煙袋煙包子,裝煙點煙,屋子里煙霧繚繞。這時一位老人失聲道:“竇村長,毀了,咱們忘記留唐書記吃飯了!”
竇建德“哦”了一聲:“唐書記八成去鎮(zhèn)里的懶漢大酒店了,丁新樂讓咱們都去,這怎么弄?”
老人們七嘴八舌議論起來,一個說:“丁新樂咱們得罪不起的?!绷硪粋€說:“就是去吃,咱老腿老腳的,趕上的也是晚飯了?!边@話說到了實處,丁新樂的事便不再議了。
老干部們又找不到話了,抽著煙,眼睛望著竇建德。竇建德腦子里還是一盆糨糊,茫然無緒,甚至沒有當了官的感覺。搜腸刮肚,一鍋煙抽完,也只說了句:“那就這樣,咱們回家吃飯,吃好后回來開會?!?/p>
這幫老干部,印象最深的就是開會了。開會是身份,是領(lǐng)導干部的象征。文書趙太吉鎖上屋門院門,一干人便四散去了。大伙住的地場有的在南在北,有的在東在西,但一律在村外野地,在火柴盒土地廟樣的小屋子里。
時候正是初冬,日頭干白干白地掛在天上,像沒了電池的手電鍋,冷氣森森。竇建德緊起腳步往老石坑跑去,跑到自家院門口時已經(jīng)氣喘吁吁。這時,一股濃濃的香氣撲進鼻孔,是豬肉的香氣,鮮魚的香氣,雞蛋的香氣。這股要多好聞有多好聞的香氣,竇建德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聞到。同時竇建德也聽到了屋子里傳出的歡聲笑語,這樣的歡聲笑語,竇建德過年的時候卻是聽不到的。竇建德苦笑,他這里還麻亂著,懵懂著,不知東西南北,家里人倒喜慶上了,把這村長家屬先享受上了。
籬笆院門還沒有推利落,早被眼尖的兒子兒媳婦們瞅上了,他們爭先恐后地擠出屋子,爹呀爹呀地喚著,跑過來攙住了竇建德。竇建德被攙進屋子,小心著送上炕去。老婆子端坐在炕里頭,看到老頭子進屋,一張老臉笑成了疙瘩:“讓俺好好看看,看你哪點兒像個官兒!你這老東西啊,這遭俺算服了你啦,悶聲不響的,俺都蒙在鼓里呢,就把這村長的大權(quán)謀劃到手啦!”
說話時,兒媳婦們已支下炕桌,擺好酒菜,滿登登一桌。老婆子歡喜得不行,指點著給竇建德介紹,這個菜是金福買的,那個菜是銀福買的,燒火做菜也沒用她老婆子動手,都是兩個媳婦干的。幾杯酒下肚,竇銀福提議,讓老爹老娘搬他家去住。
竇金福反對:“我是老大,爹娘得先上我那兒去?。∥覀冊僬?,也不能窄巴了爹娘!”
竇銀福說:“大哥呀,這些話你就留肚子里吧,說出口不怕別人笑話!爹娘先往我那兒搬,就這么定了!”
媳婦們也加入進來了。大媳婦說,事從大來,爹娘得先往大兒家搬。二媳婦說,先小后大,爹娘得先住小兒子家。四張嘴吵成了一鍋粥,各不相讓。老婆子看兒子兒媳們吵紅了臉,好事要變成壞事了,急忙說:“行啦行啦,都別爭啦,你們聽俺的,先住金福家,一家一年!”
竇建德沒有喝酒的興致,他心里清爽如鏡,兒子兒媳婦們孝敬的,不是他們老兩口,是他抓在手里的權(quán)柄。竇建德把杯中酒干了,說吃飯,吃過飯他還要去開會。
媳婦們把水餃端上桌。竇銀福沒有爭得過大哥,情緒上不去,水餃嚼在口里沒滋味,吃了幾個他突然停止了咀嚼,眼珠骨碌了幾下,對娘說道:“娘,搬家的事俺還得再說說。俺跟爹娘十多年沒住一堆兒了,想念得慌,俺想跟大哥半年一輪,行不行?”
竇建德明白小兒子的盤算。竇銀福斷定老爹只有一屆三年的任期,一年一輪只能在他家住一年,而半年一輪就扯平了。竇建德像吞下了一口老鼠屎,水餃再好也咽不下去了。
抽罷飯后煙,竇建德來到村部,其他村委成員竟到齊了,屋子里煙霧騰騰。無疑午飯吃得相當好,又都喝了酒,一個個紅光滿面。竇建德剛一坐下,同事們就接二連三地問起來:“竇村長,中午沒喝高吧?打算啥時辰往老家搬哇?”原來這八個村委成員,包括竇建德,中午都得到了兒子們的搬家請求,今明兩天要全部回遷到村內(nèi)老家去了。
老人們感嘆不已,說可惜任期只有三年,下一任不定誰干,要像人民公社那時候,干到走不動路那就好了。竇建德由三年任期聯(lián)想到兒子竇銀福的半年一輪,心情越發(fā)不好,搶白他們道:“你們快閉嘴吧,這一任咱們也是燒了高香,這高香還不知是怎么燒起來的哩!”
話題便轉(zhuǎn)到選舉的事情上。這個說:“不知你們,反正我是沒動心思,沒活動更沒花錢。”那個道:“俺也沒二樣,選票俺是填了咱們里頭的幾個,不過俺是填著耍的哩!”又一個說:“俺也是這么填的。填別人做什么,干上了還不是胡吃海喝往死里撈,還不如填咱們老哥兒幾個耍耍哩!”另一個接腔說:“俺可是正經(jīng)八百填的,現(xiàn)在的干部,哪一個趕咱們心紅腳正?不過打死俺俺也想不到能選上呢!”
竇建德擺了擺煙袋說:“我算了一下,四十多年前,咱們幾個都是大隊小隊的主要干部,大草甸子村讓咱們管理得不賴,雖說窮點兒,但社員干勁沖天,干部公而忘私。不像現(xiàn)在,不管心紅心黑,富起來就行了。”竇建德覺得自己不是在發(fā)言,而是在發(fā)牢騷,便匆忙結(jié)束這個話題,“現(xiàn)在請大家討論,咱們干部怎么樣以身作則,率領(lǐng)廣大村民往富裕路上前進?!?/p>
有人馬上接腔:“那還不好辦?開個全體村民會,號召大家向丁新樂學習!不過都學習成了丁新樂,就怕閨女不夠用的?!?/p>
眾人嗤嗤笑起來。
有人說:“依俺看,眼下的緊急任務是整治村風!村風不整治,富上天去中啥用?你瞅瞅丁新樂,富得夠可以了吧,要是人人都變成丁新樂,咱們村可就毀啦!”
竇建德煩透了。最煩的是自己的觀點跟委員們一致,以為首要任務是整治村風。竇建德想引導出委員們的高招,委員們卻不受引導,幾句話便岔到世道人心上去了。會議開到煞黑,屋子里濃煙彌漫,咳嗽聲此起彼伏,竇建德的身子要散架了,有氣無力地宣布散會。
走出村部,村干部們照例四散開去,有的奔老家,有的還得去野外的火柴盒土地廟住一晚。竇建德走到大街上,想了一下大兒子住的地場,正要往那里走,星光下竇金福迎面走過來?!暗?,會散了?你眼睛不濟,別崴了腳,來,我背你?!闭f著竇金福蹲下身去。
竇建德說:“你干啥,讓人看見像什么話!”
竇金福胳膊往后一摟,把竇建德背了起來,“俺就是背著你滿街走,走到北京天安門去,也沒人說俺是拉攏干部,你是俺的親爹呀!”
做爹的怕別人聽見,再不敢言聲。
竇金福的家在村東北面,距離村部二百多步遠。這個家是竇建德建的,限于財力,當年竇建德只給大兒蓋了四間堂屋,竇金福兩口子入住后,又蓋起三間南屋、三間廈屋。兒子兒媳婦把寬敞明亮的正間屋讓給了老兩口。住過十幾年火柴盒土地廟的竇建德,感覺從豬窩一步跨進了金鑾殿。竇建德的胸膛里卻有些憋悶得慌。老婆子的笑臉他不愿意看,兒子兒媳婦的體貼話他聽著刺耳。而且胃口也沒了,不想吃不想喝,肚子里飽鼓鼓的,干脆去村子里轉(zhuǎn)轉(zhuǎn)。
出了家門,竇建德由著腳板,摸黑往前走。村落因被大山圍住,夜格外黑,格外沉重。響聲卻格外大,誰家的驢在噴鼻子了,噗嗤噗嗤的,像悶雷,在村子里來回滾動。一條狗突然狂吠了幾聲,聲震寰宇,余音久久不絕。竇建德踢踏踢踏地走著,一會兒就走到大街上,一眼就看到了丁新樂的五層樓,大樓燈火輝煌,像一只大燈籠豎立在驢屎蛋堆里。竇建德不愿想到丁新樂的五層樓,更不愿意看到。他背對著五層樓向南走,五層樓卻像生了腿腳似的,竇建德緊走慢走,睜眼閉眼,明晃晃的大樓始終豎立眼前。
竇建德只顧擺脫丁新樂的五層樓,急匆匆一口氣走出村。沒有風,霜粒子悄無聲息地降落著,黑地里的小屋像一塊塊冷硬的石頭,一坨坨凍透的泥巴,趴伏在灣畔上、溝崖上。這里,那里,不時響起蒼老的咳嗽聲,竭力壓制著的呻吟聲,還有囈語般的唉嘆聲。這個情景,竇建德目睹十多年了,可他始終不能習慣,此時更覺難以忍受。擱在往日,他早就逃開了,眼不見心不煩。眼下竇建德沒有逃離,冥冥中幾只巨手把他攫住,拖著他往前走,往火柴盒土地廟的深處走去。
走到老石坑附近,竇建德聽到了哭聲,是老女人的哭聲。老女人的哭聲并不大,聽得出她已老邁不堪,老得沒有了哭泣的力氣,又竭力壓制著,但那從五臟六腑里奔涌而出的哭聲,從手指縫里鉆出來漏出來的哭聲,在竇建德聽來賽過晴天霹靂,兇猛地撞擊著他的耳鼓,撞擊著他的心扉。竇建德走到自己居住過的地方,蹲下身摸出了煙袋包。
一袋煙沒抽透,竇建德的身邊蹲滿了老漢和老婆子。竇建德自始至終沒說話。老漢老婆子們也自始至終沒說話。十多年里,竇建德跟他們說過太多的話,誰是個什么情況,什么心境,彼此心里透亮著,用不著再說什么了,說也無用。竇建德一鍋接一鍋地抽著煙,眼睛望著老漢老婆子們,就像望一群失去爹娘又不能自理的孩子,淚珠吧嗒吧嗒掉到地上。
就是從這天晚上開始,竇建德找到了村長的感覺,也可以說是找回了當大隊長時的感覺。從火柴盒土地廟往回走的路上,他身子里熱血奔流,身板挺得溜直,一步是一步,步步踏在實處,踏出聲響,感覺上基本是說一不二的氣勢了。他想把民兵召集起來,背上鋼槍、紅纓槍、大刀片兒,把村里的不肖子孫押到村外的火柴盒土地廟門前,讓他們向老爹老娘下跪,然后拆除瓜棚茅屋,把爹娘背回家里去!
對丁新樂的處理更是刻不容緩。丁新樂的女人換了一個又一個,七個老婆離婚不離家,丁新樂不羞不臊也就罷了,更為可怕的是,村里人竟羨慕得不得了,把他當成了學習的好榜樣!村干部的思想問題也是頭等大事。上梁不正下梁歪,村干部凈搞歪門邪道,丁新樂和村民們怎么會去走正路呢!
他接著又想到了率領(lǐng)村民致富的事兒。對竇建德來說,掙錢是個新課題。他當大隊長時,往富裕路上趕也是主要工作,但那時的號召是集體富裕,共同富裕,正大光明,公而忘私,先人后己,一齊進入共產(chǎn)主義。記憶里的套路,現(xiàn)在一點兒也用不上了。竇建德決定先把這事放一放,但放一放不等于撒手不管,無論干部群眾,掙錢沒錯,但必須中規(guī)中矩,不能像丁新樂那樣胡搞!
竇建德村里村外走到半夜,回家躺進被窩就睡過去了,一覺睡到天大亮。眨巴了幾下眼睛,他記起了昨晚的事,卻是恍然若夢,鼓起的勁兒滋滋往外泄。不肖子孫們不能抓,一堆老婆的丁新樂不能抓,村干部的治理難落實,相互幫襯著共同富裕恐怕沒人聽……
村委會連續(xù)開了三天,收獲的始終是滿耳朵的牢騷話。竇建德看看不是個事,把手一揮總結(jié)道:“事兒一樁一樁地來,先把村外頭老人們的小屋子徹底消滅掉!”竇建德以為,老人問題最扎眼,但也最好解決,起碼廣大老人支持。竇建德召集全體村民大會,拍著桌子說:“給你們?nèi)鞎r間,把野地里的小屋推倒抹平,把老爹老娘請回家里去,不然的話看我們村委會怎么收拾你!”
村民們見竇村長動了真格的,不敢馬虎大意了。這幫老干部盡管不起眼,上臺上得莫名其妙,但總之大權(quán)在握,吐唾沫見坑,不能等閑視之。他們同意拆除小屋,但必須付足夠的建設(shè)費和拆遷費,否則堅決不拆。竇建德下令強行拆遷,老爹老娘們必須回老家去,誰要阻攔就抓起來。萬沒料到,出面阻攔的是小屋的主人們,那些被攆出家門的老人們。這些老爹老娘們躺在小屋里不動了,對竇建德說:“兒子們說得在理兒,小屋是花了錢的,他們掙錢不易,不能眼睜睜打了水漂?!?/p>
竇建德心里說不清是個啥滋味。老爹老娘們怨天恨地,竇建德要伸手幫他們了,一說錢,就齊刷刷地站到兒子們那邊去了!竇建德想哭,卻哭不出來,想甩手不管了,又咽不下這口氣。這口氣他攢了幾十年了,如今天賜良機,他明白這種機會再不會有了,他不能輕易放過,再苦再難也必須干下去。
竇建德想到了錢,就把賣樹的事提上日程了。大草甸子沒別的進錢路子,只有賣樹。賣樹只能賣西山上的那一片。因采伐頻繁,就是西山那一片樹也才大腿粗,但火燒眉毛,只能忍痛開鋸了。出賣的辦法跟上幾任相同,公開拍賣,誰出價高歸誰。竇建德便擰開擴音器,把賣樹的事廣播了出去,報名時間三天,現(xiàn)錢交易,當場敲定。
一干人去了西山,估算出了起拍價,回村時天已黑透了。黑影里走出了二兒子竇銀福,竇銀福搶過來扶住竇建德:“爹,兒子今天抓了只山雞,想請爹娘去喝幾盅?!?/p>
竇銀福家跟竇金福家差不多,也是一院的房子。大草甸子講究這個,房子是臉,有了錢就尋思著蓋房子。竇建德到那里的時候,老婆子早已坐在炕頭上了,銀福媳婦陪著說笑??吹侥腥朔鲋哌M門,銀福媳婦趕緊下炕,相幫著把公公攙上炕去,然后兩口子就忙著拾掇菜肴。
老婆子望著竇建德直笑,瞅個空子悄聲說道:“老頭子,俺真不敢相信,咱又過上了這種好日子!”
竇建德一聲不吭,吧嗒吧嗒抽煙。酒菜上齊、酒是瑯琊臺,村鋪子里最好的牌子,主菜是山雞,油汪汪的盛在大瓦盆里,另外還有七個大碟。
幾杯酒下肚,竇銀福說:“爹,今年的樹林子,我想把它買下來。”
竇建德說:“我在大喇叭里說過了,不管本村外村,是干部是群眾,都可以買。起價是十五萬,估摸能拍到二十萬,你有那個錢去報名就是了。”
“爹,家里不說家外話,我想最多出到十萬,七萬八萬更好,掙到錢咱爺兒倆對半劈?!?/p>
竇建德張大了嘴巴:“銀福,你想干啥?”
“掙錢唄!胡文東干了六年,小屋翻成大房,大老婆換成小老婆,還不是靠了這樣的掙錢路!”
“胡文東千不好萬不好,樹林子人家是公開拍賣!”
竇銀福笑了:“你還蒙在鼓里呀!賣樹,挖渠,修街,明著賣給了別人包給了別人,暗里哪一項沒他的回扣?”
竇建德的臉陰了,甕聲道:“他是他,咱是咱,咱不想跟他學!”
竇銀福咽下口唾沫:“爹,你挖穴打洞干上村長,就為的掙那萬把塊的工資?”
竇建德火了,煙袋指著竇銀福的鼻子說:“你給我聽好了,這村長,老子壓根兒就沒想過!既然選上了,我就得干好,干出個人樣來!”
第二天,村干部們早早來到村部,文書趙太吉把賣樹的告示張貼出去,竇建德擰開擴音器,又仔細解說了一番,然后就扯著閑篇等報名的人。
正是農(nóng)閑季節(jié),村民大都沒事兒,溜溜達達就過來了。老漢們惦念著賣樹的事,其實是往村內(nèi)搬遷的事,盼竇建德政策什么時候落實,一處小屋能夠賠償多少錢。年輕人則純粹是過來玩耍的,他們聚在辦公室的另一頭,抽著香煙,喝著茶水,扯賣樹的事,也不避諱屋那頭的村干部,嗓門依然粗聲大氣:“還說老家伙公而忘私,才公了幾天,就想撈外快了!”“下回選舉,選個牌位得了,省下集體的錢免了個人的氣!”
竇建德聽著刺耳,可這怪誰呢,只能怪胡文東他們,竇建德是替前幾任村干部背了黑鍋。
半上午過去,沒有一個報名買樹的人。竇建德覺得奇怪,他曉得,買樹的人不會沒有,而且會有好多。單是竇建德家里就冒出三口,金福銀福外加他們的娘。今兒早上,竇建德一出門就碰上了,頭一個是下臺村長胡文東。幾天沒見,胡文東瘦得怪嚇人,不光瘦,面皮還不是顏色,蠟黃蠟黃的,跟站臺上時完全換了一個人。
瞅瞅四下無人,胡文東把一條煙塞進竇建德懷里,說是家道落了,好煙抽不起了,也沒臉抽了。竇建德摸出來塞回去:“你這是干啥,咱有事說事,不興來這個!”
胡文東的臉就皺上了:“建德叔,不瞞你說,三年村長,俺也沒掙下幾個,這回鬧選舉,俺可拖下大饑荒了!今年的這片樹林子,俺想買下來掙幾個,不過大叔放寬心,俺只喝湯,肉是大叔你的,俺說話算話!”
竇建德生氣了:“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黑里來黑里去,凈往自己兜里劃拉?你想買樹,沒人反對,只要價錢蓋過別人,那片樹就是你的了,別的路,你想也別想!”
胡文東的臉由黃變白,又由白轉(zhuǎn)黃:“大叔,你是不是覺著你頂了俺的官位,咱們就成對頭啦?”
竇建德跟他說不清,只好任他愛咋想咋想去吧。
碰到的第二個人是獨耳朵徐太喜。竇建德上臺以來,徐太喜找過他兩回了。頭一回是去竇金福家里。徐太喜叼著一根煙卷,披著一件爛棉襖,大大咧咧地走進門,抓起個蘿卜啃了幾口撂掉,對竇建德說,要不是竇建德打了埋伏,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干上村長了,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竇建德又是長輩,他就不往深里理論了,可損失得補給他。他請客送禮買選票,花了五千多塊,竇建德得把這筆錢掛到村賬上去。竇建德氣不打一處來:“你想告就告,想殺就摸刀子,別的事兒你甭尋思!”
今天早上竇建德在胡同口又遇見他,徐太喜沒說話先流淚,邊哭邊說,他想求竇村長特別照顧,買下那片樹林子,倒騰出去掙點兒錢,他得小頭,竇村長得大頭。要是能夠定下,他現(xiàn)在就去貸款。沒有竇村長一句話,他一家三口就得餓死窮死了。
一個早上,竇建德接觸了七撥想買樹的人,就跟打過商量似的,沒一個按照大喇叭的通知去做,都想先讓竇建德應下,然后再去報名,似乎只要竇建德應下就大功告成了。眼看快晌午了,趙太吉翻開的大本子上沒落一字。竇建德擰開擴音器,把說過的話重復一遍,接著強調(diào):“廣大村民聽好了,這次賣樹,你們睜大眼睛,要發(fā)現(xiàn)我們干部做手腳?;ㄕ?,你們就擰下我的頭當尿罐使!”
旁邊的老干部們聽竇村長把話說到這分兒上,不由肅然起敬。這時丁新樂的媳婦劉美芳——第八房媳婦,扭搭扭搭地進屋來了?!案]書記,俺家丁經(jīng)理要報名買樹!”
竇建德對劉美芳并無好感。女人才二十歲出頭,身段細苗苗的,臉蛋花兒一樣,而丁新樂五十多歲了,離過七房老婆,都是離婚不離家,其實還是他的老婆。劉美芳和丁新樂在一起,讓人咋看咋別扭,咋想咋不對。竇建德淡淡地對女人道:“讓太吉記上就是了?!?/p>
劉美芳便扭搭到趙太吉跟前:“趙文書,要不要定金呀,俺可是帶來了?!闭f著把錢掏了出來,百元鈔一厚沓,估摸至少是五六萬。她拿錢拍打了幾下桌子,“不用俺可省下了。竇村長,俺家丁經(jīng)理說,讓你抽空去俺家里坐坐?!?/p>
竇建德知道丁新樂會來這一手。這一手胡文東徐太喜他們都想到了,好多場面人物都想到了,丁新樂是掛牌專門做這路買賣的,他怎么會省略掉呢?竇建德心里嘀咕,但他不想明說。在大草甸子村,丁新樂是個特殊人物,得罪不得。
丁新樂富甲一方,幾個大草甸子村捆一堆也抵不住他。單說人氣兒,丁新樂家也比村部強許多,人來人往沒個斷線的時候。
丁新樂的大鐵院門一旁掛一塊大牌子,上書“廣發(fā)信息公司”。大草甸子人都知道,公司的所有道道兒在丁新樂的嘴上,發(fā)現(xiàn)掙錢的事兒了,丁新樂就摸起電話或者打開手機,哇啦哇啦說一通,說完后夾起皮夾子開上小轎車出去吃飯,這樁買賣就干成了,看上去真是易如反掌,其實是看花容易繡花難。首先丁新樂得熟悉干部,村里的,鎮(zhèn)里的,縣里的,凡屬手里掌握著“買賣”的頭頭腦腦,熟悉得越多越好。干部是丁新樂的路子,是丁新樂的本錢,做買賣,自然是本錢越大路子越寬越好了。例如某某村要搞水利工程,某某鎮(zhèn)要出賣舊辦公樓,某某局要鋪設(shè)水泥路,耳目神第一時間就報過來了。丁新樂便尋找說了算的人,喜歡錢的送錢,喜歡色的送色,喜歡保健的送藥,老關(guān)系外加新的見面禮,幾個回合就把事兒搞定了。二十幾年下來,丁新樂把關(guān)系織成了一張網(wǎng),只要魚兒一露頭,就被這張密實實的網(wǎng)罩住了。
這天下午,丁新樂把竇建德叫進了他的辦公室。
竇建德進過丁新樂的大樓,那是在五層樓剛剛完工的時候,幾個老人結(jié)伴進去看稀罕。經(jīng)理室竇建德則是第一回進。竇建德一進去就花眼了,油光光的沙發(fā),明晃晃的茶幾子,黑黝黝的老板桌,老板桌上蹲著六部電話機,一部一個模樣。丁新樂坐在桌那邊的皮轉(zhuǎn)椅里,油頭粉面,衣著光鮮。竇建德進門的時候,丁新樂正在打電話,縣長縣長地叫著,聽上去像跟他的兄弟說話。劉美芳示意竇建德別做聲,指了指沙發(fā),然后放一個紙杯子在茶幾上,給竇建德泡茶。
丁新樂打完電話,向竇建德抱怨:“老竇你看,我都快忙死了,縣長又想請我去吃飯。要不你上任這么多天了,早該找你坐坐了!”說著丁新樂站起來,抓起皮夾子,“走吧,咱們?nèi)袧h大酒店。”
竇建德打了個愣兒:“吃飯時辰還早哩!再說你忙我也忙,飯就別吃了,啥事兒就在這里說吧?!?/p>
“也行,一個村里住著,吃飯有日子?!倍⌒聵分匦伦?,抽出一根煙撂給竇建德,又抽出一根含在自己嘴里,劉美芳早小跑過去,抓起火機給他點上。他吸了一口道,“老竇,報名買樹的有幾個了?”
竇建德的頭皮緊起來,“就你一個。”
丁新樂笑了笑:“沒逃出我的估計!”他彈了下煙灰,“老竇,我想給你說的也是樹林子的事。你聽仔細了,這幾天我找?guī)讉€人去報名,等到了叫賣那天,咱們想個什么價就是個什么價。萬一有不相干的人報了名,我黑地里收拾他,收拾不下就叫賣的時候擠他,一擠一個死!老竇呀,考慮到你剛剛上任,家底太薄,用錢的地方多,所以這回我想讓你賺大頭,我吃包煙就行了。說實在的,我也不缺那十萬八萬!我這個晚輩夠意思吧?”
竇建德有點兒糊涂了,大草甸子的村長,到底是丁新樂當著,還是他竇建德當著呢?聽丁新樂的意思,這村長分明是他當著,竇建德只是他的手下,只須聽候吩咐照他的話去做就是了!竇建德肚子里有了氣,這個人也太自大了吧,說官職,他那個經(jīng)理是自己封的,說到家還是個老百姓,竇建德可是大家推舉出來的,上級任命了的,他得歸竇建德管哩!怎么就那么大口氣把賣樹的事定下了!
劉美芳提醒竇建德:“村長,劉經(jīng)理在等你話呢!”
竇建德吭吭哧哧:“咱們不能就這么定了吧?”
“你說什么?”丁新樂的眼睛突地睜大了。
竇建德心里氣得要命,嘴里說出的卻是軟話:“新樂,這事呢,俺在大喇叭里吆喝幾遍了,公開叫賣,誰出錢多歸誰。俺做黨員五十多年了,日子窩囊歸窩囊,說瞎話的事從沒干過呢!你方才也說了,你不缺那十萬八萬,你看這回是不是……”
丁新樂煙蒂一摔:“不要瞎嘮叨了!我只要你一句話,這片樹林子,你給還是不給,痛快點兒!”
竇建德支吾道:“俺覺著,這么樣給你不合適……”
丁新樂氣毀了,手腳亂抖,“好好好,這可是你說的,你不要后悔!”
劉美芳急忙跑過去,一手替他捶打脊梁,一手替他揉搓胸口,柔聲寬慰著:“別生氣,跟這些人生什么氣,咱的身子值錢呢!”轉(zhuǎn)臉呵斥竇建德,“還不快走,想等俺踢你還是怎么著!”
竇建德想哭。他八十二歲了,劉美芳做他的孫女都嫌小,這樣指鼻戳臉地呵斥他,他竇建德何曾吃過這樣的屈!大隊長時不提了,就是下臺以后,他只吃過兒子兒媳婦們的氣,那是家里事,是他養(yǎng)兒子掙的,怨不得天怨不得地,世面上他可是丁點兒屈也不吃呢!眼下的事,他竇建德錯了嗎?沒有,反倒是占著理兒的。他給了丁新樂足夠的面子,要擱其他人,這么目空一切地指手畫腳,竇建德早轉(zhuǎn)身走人了!
竇建德沒有哭,他已經(jīng)感覺夠窩囊,要是哭起來就更窩囊了。他使勁兒憋住氣,僵著身子往外走。走出村子,走出火柴盒土地廟的陣營,一直走到南山坡上才住腳。他站在山坡上,喘吁吁地望著模糊的村莊,腦子里一片空白。日頭已逼近西山,冬季的田野漸趨隱晦,村落濃白的炊煙格外晃眼。竇建德蹲下來,點上煙鍋,收攏心思去想賣樹的事。金福銀福老伴兒胡文東徐太喜丁新樂便走到臉前來了,一個個攥拳瞪眼,金剛怒目,氣勢洶洶。
別人好說,就這丁新樂不好弄,得小心應對才成哩。不行就依了姓丁的吧,但必須跟丁新樂挑明,價碼要大差不離。想到這里,竇建德悲從中來,鼻管酸了,這不是讓丁新樂嚇住了嗎,傳揚出去老臉往哪兒擱!不行,這個步不能讓,俺竇建德是兩千多村人的父母官哩!
竇建德在山腳蹲到天黑,也沒決斷出個所以然,拖拖拉拉地往回走,去村部看報名的情況。村部只剩下兩個干部了,趙太吉的大本子上,除丁新樂外又出現(xiàn)了兩個名字。趙太吉匯報說這兩個是大樓子村人,竇金福陪著過來的。竇建德一聽就明白是咋回事兒,他抓起圓珠筆,想把這兩個外鄉(xiāng)人劃掉,筆在手里抖了幾下又慢慢放下了,他轉(zhuǎn)身往外走。走到屋門口,后邊有人說:“對了竇村長,唐書記來電話,說明兒讓你去鎮(zhèn)里開會。”
鎮(zhèn)政府家屬院跟辦公樓是一體的,挨著肩膀,兩個院子。唐明亮一入政府大院,就看到竇建德蹲在大樓門口東張西望,手里端著旱煙袋。唐明亮使勁兒看了一下他的手,他明明看到竇建德的手上只有一支旱煙袋,可眼神還是專注在他的手上。農(nóng)村干部,尤其那些乍上臺的人,過來時總拎個鼓鼓囊囊的大包,里面無非是煙酒啥的。唐明亮就養(yǎng)成了看手的習慣,眼睛看著時,心里卻把自己罵上了,唐明亮啊唐明亮,什么時候你變得這樣下作了?罵歸罵,村干部來了時他還是忍不住先去看手,怎么也克制不住。
唐明亮把竇建德帶進自己辦公室,給自己的蓋杯泡上茶,點上根煙說道:“老竇,上臺后都干了些什么,你給我說說吧!”
竇建德見唐明亮連坐也不讓,心里道真是官大一級壓死人。竇建德往前走了幾步,“唐書記,不怕你批評俺,上臺后這么多天,俺是啥也沒干成哩!”
“你的意思,是想凈掙那一份工錢了?”
竇建德忙說:“這個話唐書記可說岔了!俺是個老黨員,老干部,如今人們又這樣信任俺,俺不好好干對得起誰?”
唐明亮一時語塞。老黨員老干部之類的話,這些年他只是在材料上見過,在大會上聽過,在酒場上戲說過,一句話,這樣的話早已淡出歷史了。如今從這樣一個老年人嘴里說出來,說得這般自然這般認真,讓人不好接受。弄不好這個竇建德還真生活在過去的年代,陰差陽錯地把他出土了。
唐明亮的語氣溫和了些:“老人家,坐下,坐下說。”
竇建德走了十幾里山路,又渴又累,見唐書記態(tài)度好了,放松下來,抓起桌上的水杯擰開蓋子就往嘴里灌。唐明亮眼看著竇建德的胡子嘴啃在自己潔凈的杯子上,打定主意這個杯子以后不用了。這樣的人怎么能當干部呢,選舉章程不改不行了!
竇建德把水喝光,這才抹一把嘴坐下細說。他先說莊風,說野地里的火柴盒土地廟,火柴盒土地廟里老人們的苦日子。接著說干部,大草甸子村的干部,一茬兒比一茬兒自私,一茬兒比一茬兒不務正業(yè),村民們都把他們當成敵人了!他在辦完火柴盒土地廟這個扎眼眶的事情后,就要動手整治干部。治理老人屋的章程出來了,待要實施時,卻發(fā)現(xiàn)缺了錢,沒錢啥也辦不成。他們便決定賣樹,現(xiàn)在最要緊的事情就是賣樹。竇建德想訴一訴苦,把丁新樂那副嘴臉端給唐書記,可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他知道丁新樂跟唐書記關(guān)系不錯,粗枝大葉地說了幾句就閉住了嘴。
頭天晚上,丁新樂找到唐明亮,要他停了竇建德的職,唐明亮正覺得棘手?,F(xiàn)在聽了竇建德的述說,唐明亮覺得停職的話更不好說了。不管竇建德選舉花了多少錢,手腳做得多么嚴密,出任村長多么荒唐,但竇建德的話是中聽的?,F(xiàn)在唐明亮要辦的,不是停他幾天的職,而是敷衍他回去,看看他能干出些什么名堂。“老竇,你的路子還行,回去好好干吧,我們黨委會支持你的!但有一件事你得注意,村里的那個丁新樂,你必須跟他搞好關(guān)系!丁新樂是縣里掛號的先進人物,縣長也敬他三分,你要是弄得他不樂意,工作很難開展。如果跟他鬧了摩擦,回村后就去找他談談,為了大局,向他道個歉又怎么樣呢,給他開一次綠燈又怎么樣呢?”
竇建德的心沉進了冰水里,毀了,唐書記跟丁新樂穿一條褲子,這下賣樹的事難弄了!回到村里,竇建德呆呆地望著村中央的五層樓,日頭掛在東南天上,丁新樂的五層樓銀光閃閃,厚重的陰影漫過村部,籠罩了半個村莊。竇建德感覺出了自己的小,輕輕嘆息一聲,拖拉著腿走進村部大院。
辦公室里擠滿了人。丁新樂坐在竇建德的位置上,正眉飛色舞地談論女人,劉美芳趴在他跟前的桌子上聽得津津有味,聽得津津有味的還有滿屋子的小伙子。只有村里的老干部們沒有聽進去,他們自成一體,坐在角落里,淡著臉吧嗒旱煙鍋。發(fā)現(xiàn)竇建德走進門來,丁新樂快活的笑變成冷笑:“竇村長回來了,我得讓位了!竇村長,唐書記他不敢把你老怎么著吧?”
竇建德的嘴唇抖了幾下,沒有說話。
丁新樂說:“喲喝,是不是讓書記訓傻了啊?用不著熊成這樣,我姓丁的大人大量,不會咬住不放的!”
竇建德喘一口氣,把丁新樂扒拉開,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抖抖索索地擰開擴音器,顫著聲兒大聲道:“老少爺們兒,我竇建德今兒實話實說,這次賣樹,有那么幾個人,想黑里來黑里去,挖集體的墻角,占大伙兒的便宜。這里邊有我的親人,有老干部新干部,還有手眼通天的人物。我實說給你們,不管你是誰,這個墻角你甭想挖,這個便宜你別想占,樹林子公開叫賣,到時候全村人作證,誰出價高歸誰!”
竇建德一出村大院腿就軟了,腦子里像鉆進了千萬只蒼蠅嗡嗡亂響。剛才一生氣,想都沒想就對著擴音器喊了出去,丁新樂定準被惹翻了。
竇建德腳高步低地往回走,獨耳朵徐太喜迎面走過來,低聲下氣招呼。竇建德似乎沒看到也沒聽到,擦著徐太喜的肩膀走過去。
沒出多遠竇建德又遇到了下臺村長胡文東,胡文東上來就說:“竇村長,你要是不幫幫俺,這遭俺怕是完球了!”
竇建德依然像沒看到?jīng)]聽見,直愣著眼睛往前走。胡文東呆站在原地,眼珠漸漸憤激成兩團火球。此時,竇建德的眼里只有丁新樂,山一樣擋在面前的丁新樂。
竇建德的家里正熱鬧著,老婆子坐在炕里頭,右邊坐著竇金福竇銀福,左邊坐著兩個兒媳婦,中間擺著茶壺茶碗還有一碟瓜子。老婆子正在說竇建德的大隊長時代,怎么樣斗地主批富農(nóng)揪壞分子,三秋大忙時光著膀子架小車送糞什么人也攆不上,心軟時比娘們兒還甚,誰家出了病災他幾天不睡覺。間歇的時候,兒子兒媳婦們趕緊爭搶著遞茶水。
見竇建德進屋,老婆子笑道:“哎呀,剛剛俺們聽了你大喇叭里的講話,真是帶勁,是個正經(jīng)八百的干部腔調(diào)了!”
竇建德說:“你閉嘴吧,這幾天俺的耳朵快讓你聒聾了!”然后對兒子兒媳婦們說,“我盹了,你們出去說吧?!?/p>
兒子兒媳婦們不大情愿,猶豫了一會兒才出去。竇建德脫鞋上炕,老婆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老頭子,盹不盹的不差這一霎,俺想跟你說,樹林子的價碼俺們娘兒幾個估算好了,樹販子也敲定了,只要你讓樹販子買下來,他們就當場點給咱五萬塊!”
竇建德說:“你閉不閉嘴?俺快讓你們給氣死了!”
老婆子這才注意到竇建德的臉色不對,疑惑地問:“你咋啦?”
竇建德說:“方才俺大喇叭里的講話,你不是都聽到了嗎!”
老婆子笑了:“你老糊涂了?大喇叭里的話,你想讓家里人也跟著遵守啊?”
竇建德指頭點著老伴的鼻子:“那片樹林子,我就是點把火燒了,也沒你們的份兒!公開叫賣,天王老子也甭想吃外快!”
老婆子大叫一聲:“我看你這個老白毛是活夠了!”說著雙手就往竇建德臉上撓去。
竇建德閃身躲過,老婆子撓了個空,手伸向了竇建德的大腿,一把擰了個結(jié)實。竇建德多年沒吃過這個屈了,不禁叫喚起來。兒子兒媳婦們擁進屋子。原來他們沒走,躲在門外聽動靜,指望做娘的能夠把糊涂爹治服。聽聽動靜越來越大要驚動鄰居了,只好出場解勸。
竇金福說:“娘,一等人用眼教,二等人用話教,三等人巴掌子也教不轉(zhuǎn)。爹是一等人呢,話說透了爹就明白了!”
竇銀福說:“爹,俺也覺著你是一等人,可眼下你咋成了巴掌子也教不轉(zhuǎn)的三等人了呢!”
金福媳婦說:“干部就得唱高調(diào),可這高調(diào)唱到家里來,家里人的耳朵就要遭罪了!”
銀福媳婦說:“爹,你的期限就三年啊,過完三年,你哭都找不到墳頭了!”
老婆子說:“老東西要是不聽話,就把他攆老石坑去!”
這時院門響起來,劉美芳的叫喚聲送進屋子:“竇村長,唐書記來了,在俺家里等你!”
竇建德登時亂了方寸。唐書記咋能這樣呢,就是要幫丁新樂說話,也該先給他打個招呼啊,直通通奔了姓丁的去,這也太露骨了!
竇建德跌跌撞撞,跟著劉美芳走進大樓,走進丁新樂的辦公室。打眼一看,屋里只有丁新樂,疑惑道:“唐書記呢?”
坐在老板桌后面的丁新樂擺了擺手讓坐,不冷不熱地說:“唐書記回鎮(zhèn)了,說縣委領(lǐng)導來了。你坐吧,唐書記把話留給我了,我轉(zhuǎn)達給你。”
丁新樂跟唐明亮說過話不假,不過不是在這里也不是在鎮(zhèn)里,而是在電話里。竇建德大喇叭里的喊話,差點兒把丁新樂氣死過去。他馬上想到鎮(zhèn)委那邊出了問題,唐明亮沒有下猛藥,要不竇建德不敢如此囂張!丁新樂顧不上生氣,鐵青著臉回到辦公室,打電話問唐明亮到底怎么回事。唐明亮回話說,竇村長這人看上去不錯,無緣無故地處理他有點兒不忍心,希望丁新樂以大局為重團結(jié)他。丁新樂不明白唐明亮想說什么,只聽得出他沒有倒向竇建德一邊,才略略放下心來,又怪唐明亮啰嗦,比一把手馬書記差遠了。
丁新樂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唐書記的指示先不忙說,咱倆之間有點兒誤會,我想先跟你交交心呢!老竇,海選村干部已經(jīng)四屆了,我姓丁的沒伸一回頭,你知道為什么嗎?”
竇建德?lián)u搖頭。
“你知道,我這人最喜歡女色。當上村干部,我怕失去自由,不能隨便娶老婆、離老婆了?!?/p>
竇建德咧嘴笑笑,丁新樂這回說的是實話。
丁新樂繼續(xù)說:“還有一點最要緊,那就是誰干上村長,也不會跟我過不去,說白了,跟我自己干著差不多,只不過是我的肚子別人的嘴罷了!老竇你說,要是我伸頭,大草甸子村的大印會跑出我姓丁的手心去嗎?”
竇建德艱難地皺皺眉頭,長出一口氣。是的,丁新樂摸出幾把票子撒出去,大草甸子就被他買定了。
“老竇啊,今天說給你的全是心窩子話。我丁新樂是專做倒手買賣的,自己嘴邊的東西都吃不到,傳揚出去我的臉往哪兒擱!村子里賣這賣那,包這包那,我明著沒有暗著有,全憑我一句話!更何況我插手樹林子的事響出去了,你又在大喇叭里貶了我一通,我要退出就沒法在村子里待了!所以,這片樹林子你給是我的,不給還是我的!唐書記也是這意思,讓你不要跟致富帶頭人過不去,要全力以赴地團結(jié)我!”
竇建德說:“你多出點兒錢,少掙幾個,公開叫賣不還是你的?”
“你說得是。不過我的臉得往褲襠里掖了!這片樹林子必須是我的。好啦,我的工夫值錢,我只問一句,樹林子你給還是不給?”見竇建德沉默不語,丁新樂把手一擺,“你回家思謀去吧,我等你回話,不過我只等到今夜九點,過了這個點兒,就別怪我翻臉無情了!”
走出丁家大院,竇建德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清理清理頭腦做決斷。村部里沒法待,回家吧,老婆孩子定準在等著跟他干仗呢。竇建德覺出了孤獨,竟懷念起老石坑的小屋了。小屋這不好那不好,可那是他自己的,他想坐就坐想躺就躺,想一個人靜一靜,屋門一關(guān)就萬事大吉了。
竇建德朝著住過十多年的老地方走去。不一刻就出了村子,琳瑯滿目的火柴盒土地廟出現(xiàn)在眼前,三四位老人的咳嗽聲一齊送進耳朵。竇建德的臉辣辣地發(fā)起燒,不由自主地住了腳。自己算個什么干部呢?老人屋這點兒困難都解決不了,反倒要站到土財主一邊去!竇建德喘一口氣,樹林子不能送給丁新樂!唐書記和丁新樂得罪就得罪了吧,丁新樂不能撤他竇建德的職,唐書記想撤也得掂量掂量,竇建德是犯了紀律還是違了王法?
竇建德的胸膛松快了些,掏出煙袋。煙霧繚繞中,唐書記和丁新樂的臉交替出現(xiàn)在眼前,兩張臉慢慢膨脹,膨脹成了高樓,膨脹成了大山,黑壓壓沉甸甸地向竇建德壓來。竇建德的胸口又堵上了,心也隨著亂起來。樹林子不給丁新樂,村長難干不說,普通日子怕也不好過了。
不知過了多久,劉美芳站到了竇建德臉前,似笑非笑:“竇村長,俺家丁經(jīng)理讓俺問一問,那事你想好了沒有。”
竇建德緩緩抬起頭,看著劉美芳,一時不知做何回答。劉美芳哼了一聲,就像撇開一只臭蟲,轉(zhuǎn)身咔噔咔噔地去了。竇建德的身子重重地抖動了一下,他站起來,煙袋一揣,大步往村里走去。
進了村部,問了下報名情況,竇建德坐在了村長座位上。他哪兒也不去了,也不怎么說話,從上午坐到下午,一直坐到夜里九點鐘。劉美芳隔一兩個小時過來一趟,問的話一字不差:“竇村長,俺家丁經(jīng)理讓俺問一問,那事你想好了沒有。”
竇建德仿佛沒聽見,冷冷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九點鐘過去,竇建德招呼村干部解散,自己回老石坑老房子里睡覺了。
這晚沒有任何騷擾,竇建德睡了個好覺。第二天吃罷早飯,直接去村部。離著大老遠,就看到村部門口聚了不少人,交頭接耳地在議論著什么。到了近前才看清楚,大院鐵門讓人給鎖上了,方形大鐵鎖外又加了一把大號掛鎖。獨耳朵徐太喜和前任村長胡文東站在門跟前,竇建德過來他們就像沒看到。徐太喜說:“姥姥的,花錢買上了官,又想麻溜兒撈回去,這遭看他怎么撈!”
竇建德問他們兩人:“這把鎖是誰掛上去的?”
胡文東說:“人家明人不做暗事,是丁經(jīng)理,人家泡好茶水等著你呢!”
竇建德沒去丁家大院,而是沿著大街往南走,往十幾里外的鎮(zhèn)政府走去。竇建德豁出去了,他要告丁新樂的狀。告他光顧自己不顧大家,試圖背地里買下樹林子!告他壓制村干部威脅村干部,今兒竟把村部封了!告他離掉的老婆還放在家里,而且整整七個,還吃著鍋里看著鍋外,遇見俊女人就想霸占!唐書記要不聽,竇建德就去找馬書記告!
竇建德走得急,幾乎是小跑著,翻過山就氣喘吁吁了。走進老廟村時,一輛小轎車迎面跑過來,竟在他身邊哧一聲停住了。車門推開,唐副書記伸出頭招呼:“竇村長,你是去找我的吧?上來吧?!?/p>
竇建德心里咯噔一下,弄不好是丁新樂惡人先告狀了,封村部的事是跟唐書記串通好的!竇建德硬著頭皮上了車,唐明亮對司機說:“找個寬敞的地方停一會兒?!比缓蟀焉碜愚D(zhuǎn)向竇建德,“找我什么事,說吧!”
竇建德果真不管不顧了,就把丁新樂的事兒細細說了。唐明亮聽完后半晌無言。他摸出煙來,點上一口一口地吸,煙卷吸掉多半,他對司機說:“開車?!?/p>
車子在村部門口停下,唐明亮對竇建德說:“我去丁新樂那里討鑰匙,順便跟他談談。你也好好想一想,不要把關(guān)系搞得太僵,穩(wěn)定壓倒一切,村子亂了什么也談不上了!”
擔心家里人發(fā)覺,這天夜里竇建德又睡在了老石坑老房子里,這一夜竇建德又睡了個好覺。昨天上午,劉美芳把村部大門上的鐵鎖取下,竇建德的心情就開朗起來,認為唐書記應該算個好干部,這個好干部把丁新樂治趴架了,丁新樂就這么點兒本領(lǐng)了,再不會掀起什么風浪。竇建德就一心一意地料理賣林子的事。報名買樹的還是那么幾個人,竇建德就給兩委成員們派了任務,有親的托親有友的拜友,把公開出賣樹林子的事宣傳出去,截至夜里十點,竟有二十多個外鄉(xiāng)人報了名。竇建德來到老房子的家就躺下了,準備養(yǎng)足了精神明兒開叫賣會。
竇建德是被驚天動地的口號聲吵醒的。睜開眼睛,天已發(fā)亮,村子里的喊叫聲此起彼伏。他們喊的是“打倒竇建德”。不是一幫人在喊,至少三四幫,一幫幾十號人,喊叫聲一浪高過一浪,村子眼看要被掀翻了。竇建德忙穿衣下炕,恍惚回到了大隊長時代。竇建德的大隊長時代,人心好,干部作風好,就一點不好,群眾動不動就造反,一句話就把干部滅掉了。
大街上已是人山人海,沸反盈天。胡文東舉一塊木牌子,牌子上的黑字是:“打倒竇建德”。后邊跟著一大幫人,胡文東走幾步就領(lǐng)頭高呼:“打倒竇建德!”后邊的人便山呼海嘯地跟上:“打倒竇建德!”第二幫人由徐太喜率領(lǐng),第三幫由光棍漢趙旗幟率領(lǐng),口號聲如出一轍。
竇建德?lián)谋凰麄兌⑸?,瞅了幾眼趕緊縮回家,坐在炕沿上發(fā)抖。他曉得,造反派的后臺老板是丁新樂,但丁新樂發(fā)動起了群眾,理兒就被他搶去了。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群眾是真正的英雄。
千錯萬錯,廣大人民群眾沒有錯。
“這咋辦呢?”竇建德自言自語。
這時院門響起來,門簾一挑,劉美芳出現(xiàn)在眼前,對竇建德道:“竇村長,唐書記讓你馬上去鎮(zhèn)里,俺家丁經(jīng)理親自送你去!”
竇建德不想去。他明白,這一去兇多吉少,說不定村長的帽子就被一把掀掉了。但是,他知道不去是不行的,早見早利落。
丁新樂是專程從鎮(zhèn)里回來接竇建德的。
今兒早上日頭沒出山,丁新樂就驅(qū)車進了鎮(zhèn)子。這次他多個心眼,先去找了一把手馬書記,把昨晚趕制的文字材料遞上去。馬書記說:“半道插手不好,還是先找唐書記處理吧?!倍⌒聵芬矝]指望馬書記處理,他過來只是做個鋪墊,唐明亮那里不行時還有這里接著。
丁新樂找到唐明亮,掏出打印材料,一份份擺在桌面上,說:“這是竇建德購買選票的證明材料,大草甸子八十三個黨員,六十二個簽了字,摁了指??!這是要求丁新樂——就是我——出任村長的請求材料,四百四十一個戶主、六十二個黨員簽了字,摁了指?。 ?/p>
唐明亮掃了幾眼材料標題,密密麻麻的名字和紅汪汪的指印,說:“丁新樂,這回你可出了大血了!一共花了多少錢?”
“實不相瞞,就召集起來喝了幾杯酒,應該說是沒花錢。唐書記,我算是被推進殺場了,這個村長橫豎得干了!”
丁新樂沒給唐明亮說實話。請人喝了酒不假,可他也分了錢,黨員每人五十,特殊人物,像胡文東徐太喜他們,一人八十,村民每戶十元。他還贈送出去不少官職,村委員小組長什么的,都一一安排了。
唐明亮不語。依照大草甸子村的現(xiàn)狀,說到天邊去,竇建德也得立即下臺,丁新樂馬上接任。這樣做的結(jié)果意味著村民的利益集體的利益風卷殘云般往某些人家里飛。沉吟良久,唐明亮開口了:“新樂,大哥今天想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丁新樂說:“只要不是讓俺繳槍,割頭剜肉也行!”
“你這邊把材料收回去,老竇那邊,把樹林子做給你。行吧?”
“不行!這事要擱昨天,我沒二話,現(xiàn)在說啥也不行了!”
“丁新樂,我在求你,你懂不懂?你封村部,鼓動群眾造假鬧事,是不是違法?我要派公安下去查處,你愿不愿意?”
“唐書記,我可是花了大錢……”
唐明亮心里說你剛才不是說沒花錢嗎?他懶得揭他,讓他立馬回村去接竇建德,回來后直接去懶漢大酒店,今天由他唐明亮做東。
不到十點,還不是吃飯的時候,懶漢大酒店門前已泊滿了小車。唐明亮皺了皺眉頭。
竇建德和丁新樂在一樓大廳等候。唐明亮朝他們點點頭:“老竇,新樂,這頓飯是我的,山珍海味隨便點,可不要替政府省錢啊!”
丁新樂對竇建德說:“竇村長,唐書記要請咱們,你倒是說話呀!”
竇建德說:“俺不會點,俺吃啥都中,哪一樣都挺好?!?/p>
丁新樂哼了一聲,轉(zhuǎn)向唐明亮:“唐書記,你剛才那話,等于扇俺耳光了!你點吧,領(lǐng)導的嘴,群眾的胃,你點什么都是香的!”
唐明亮感覺有些刺耳,顧慮到自己今天的角色才沒有發(fā)作。他捺了捺情緒道:“那就這樣,一個大套餐,外加一只燒野兔,怎么樣?”
丁新樂說:“我聽書記的!不過您請客的話我可不敢執(zhí)行,打死也不敢那樣干!”說完又自作主張要了幾個貴菜、兩包中華煙,這才吩咐服務員引領(lǐng)他們上樓進包間。
服務員領(lǐng)他們進了逍遙廳。丁新樂指著酒桌問竇建德:“竇村長,知道你該坐哪兒嗎?”
竇建德知道丁新樂想出他洋相,又羞又氣,不知如何是好。唐明亮接話說:“丁新樂,天安門有多高,你知不知曉?”說著去主位上坐下,拍拍右手的椅背說,“竇村長,來,這里坐!”
三個人坐好,服務員斟上茶水。丁新樂把煙擱唐明亮臉前,另一包自己拆開,抽一支遞給唐明亮,又抽出一支,對竇建德道:“老竇頭兒,這一支煙四五塊錢,你是個過日子的人,就免了吧!”說完把煙塞進自己嘴里。
竇建德摸出了旱煙袋,一捅一揉地裝煙,嘴唇簌簌地抖。
唐明亮把手里的煙放桌上,說道:“老竇,新樂,喝酒前我想先把話說透,酒才能喝出味道。老竇,我想先問你,現(xiàn)在,大草甸子村的選舉推翻重來,你會不會被選上?”
竇建德說:“不會?!?/p>
唐明亮嘆口氣:“看來你是個明白人,那我就不多說了。我現(xiàn)在想說的是,為了顧全大局,當然重點是為你著想,你能不能把樹林子做給新樂?”
“唐書記,這個事,俺想,不是說給就……”
丁新樂罵了起來:“竇建德,你他媽的識數(shù)不識數(shù)!唐書記是替你著想,不然的話早把你老雜碎撤了!”
“丁新樂!”唐明亮拍案而起,“你唐書記長唐書記短,心里到底有沒有這個唐書記?”說到這里,唐明亮愣怔一下,不說了。他真不想說話了,面對這個丁新樂,他永遠也不想說話了。
竇建德喝醉了。
唐書記擺在竇建德面前兩條路,一條是下臺,一條是把樹林子拍給丁新樂。竇建德真想把腰桿一挺,甩給他們幾句痛快話,然后把腳一跺走人。這個村長他壓根兒沒想干,現(xiàn)在既然干不下去了,那不干就是了??伤难鼦U挺不起來,這個村長他剛剛干上,還一點兒事情也沒做,他還想繼續(xù)干下去,把自己的能耐都使出來。既然這樣,他就得答應把樹林子送給丁新樂。可是,把樹林子送給丁新樂,竇建德覺得,那還不如辭掉村長合心意,事情就又轉(zhuǎn)回到下臺那里去了。竇建德的心里就推開了磨,說啥也轉(zhuǎn)不出去了。竇建德就把勁兒使到酒上,一杯一杯地喝,直喝到不省人事,頹然趴在桌子上。
丁新樂把竇建德送到家門口,喊竇金福出來領(lǐng)人。竇金福兩口子跑出院門,對丁新樂說過感謝話,然后一人一條胳膊,把竇建德拖進院子。
丁新樂的心思還在酒桌上。今兒的這一場事,幾十頁紙的簽名和指頭印,唐明亮完全可以二話不說,把竇建德拉下馬,讓丁新樂接任。可唐明亮不但不順水推舟,反而倒過頭去幫助竇建德,拿村里的樹林子跟他做交換。竇建德支支吾吾不想交換,唐明亮又寬限他三天時間,讓他回家去細細考慮。唐明亮明明是站到竇建德那邊去了!丁新樂做下的事經(jīng)不住查,但他有一樣不明白,唐明亮偏向竇建德到底為哪般呢?
丁新樂開車到了大街上,忽然停住了,眨巴了幾下眼睛,轉(zhuǎn)了幾把方向盤,小車又回到了竇金福的院門前。他把竇金福喊出來:“金福,現(xiàn)在沒事吧?我想請你去家里說說話?!?/p>
竇金福猶豫了一下,坐進車里。丁新樂發(fā)動汽車,不一會兒進了自家大院,客氣地引著竇金福進了他的經(jīng)理辦公室。丁新樂吩咐劉美芳趕緊泡茶,然后抓起一條煙撂給竇金福?!澳萌コ榘?,我這里的煙都長毛了!怪你不常過來坐,我也沒空給你送過去。”
竇金福受寵若驚,趕緊抓起來揣在懷里。丁新樂正在發(fā)動村民造老爹的反,竇金福是知道的。他生丁新樂的氣,怪他為富不仁欺負老實人;也生老爹的氣,老爹當上一把手,家里丁點兒光也沒沾上,做兒子的還沒說話呢,外人倒跟他干起來了,真是活該倒霉啊!竇金福自然明白,丁新樂不會平白送他煙,八成想讓他幫著使勁,買下那片樹林子。這樣的話,一條煙就輕了,一百條煙怕也輕了。
丁新樂吸了幾口煙,“金福你說,你爹的村長這遭還干成干不成?”
竇金福說:“丁經(jīng)理要跟他干到底,那就夠戧了!”
丁新樂笑了:“不是夠戧,是定準干不成!金福,我也不廢話了,把老家伙們推下臺去后,我打算讓你干村主任,村政府的一把手!”
竇金福的嘴巴張大了:“你不哄俺?”
“我哄你干什么!”丁新樂就把這些天跟竇建德的過節(jié)兒說了,“你聽明白了吧,這次我是為口氣,干上村長,我也沒工夫操閑心,所以啊,大草甸子村都攥你竇金福手里了!”
竇金福喘不動氣了?!岸〗?jīng)理,俺聽你的,你說什么俺干什么!”
丁新樂說:“你爹呢,我本想給他點兒顏色瞧瞧,現(xiàn)在看你的面子就免了。不過得讓他長點兒記性,這么辦吧,讓他再回老石坑去住,小屋再小一號!”
“這個好辦,屋是俺的,俺讓他早上搬他不敢拖到晌午頭!”竇金福站起來,由于過分激動,把茶碗帶翻了,扶起茶碗時他想起了竇銀福,“不中啊丁經(jīng)理,竇銀福不點頭,老石坑還是住不成哩!他聽說俺干上了村主任,一準兒會爭哩,爭不過就會對著干哩!”
丁新樂說:“你回去吧,銀福會跟咱一條心的?!?/p>
半下午時竇建德才醒過來,病懨懨地躺在炕上。老婆子對他說:“不聽老婆話,吃虧在眼下。你看看,兒子兒媳婦顯見有了涼意了!”
竇建德沒好氣:“你還提這些!丁新樂的事你不知曉,大街上的口號聲你該聽到了吧,俺就是不給小雜種們開后門,這村長也干不幾天了!”
“不是鬧不多會兒就收場了嘛!俺聽說上級把丁新樂批了,不準鬧事也是上級的命令。只要上級給咱撐腰,你怕丁新樂鬧破天?”
老伴的話點到竇建德的痛處。是哩是哩,只要上級給撐腰,丁新樂他們鬧上天去也不怕。問題是唐書記這個上級不給他撐腰,倒替丁新樂說話。竇建德早就尋思清楚了,唐書記接二連三地替胡攪蠻纏的人說話,原因只有一個,胡攪蠻纏的人送了禮。
送禮這事竇建德想過幾回,想一想就放下了。竇建德覺得送禮是下作的,是下三爛人干的事,靠送禮送出的事兒,漂亮上天去也不光榮。竇建德就一次次打消了那念頭。現(xiàn)在,竇建德又一次想到了送禮,而且一下子就想進去了,釘子樣深深地楔進了腦髓深處。世道就是這么個世道,不管紅事白事、公事私事,不吃上點兒啥就不給你辦事。竇建德想干點兒正事呢,老人屋急等搬遷,干部隊伍急等整頓,村風村貌急等改變,下了臺什么也干不成了。竇建德決定送禮了。
有了方向,竇建德再也躺不住了,起身出屋往村部走去。拿集體的錢送禮,一分錢也是大事情,他得跟村委成員們通通氣,征得他們的同意。還沒走出胡同,竇建德又猶豫起來,他這樣做,不說對不起黨,連個正經(jīng)人也不是了,是個下三爛貨了!竇建德的身子像灌了鉛,腿腳也踉蹌起來。他腳高步低地走到大街上,一眼就看到了丁新樂的五層樓,心火呼地躥上來。丁新樂干上村長,大草甸子就成他的了,莊風莊氣就沒個干凈時候了,送,把丁新樂的路子堵死!
村委成員們一致?lián)碜o竇建德的決定。接著就研究禮品的輕重,以為八九百塊重了,二三百有點兒輕了,最后決定了個六百元,六六大順,又取了吉利。文書趙太吉便去鋪子里買東西,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兩條煙,兩瓶酒,兩盒茶葉,也是個六六大順。村委成員們的情緒高漲起來,說竇村長此去馬到成功,往后的工作就順順溜溜了。
竇建德推說走親戚,請人用摩托車把他馱進了鎮(zhèn)里。打發(fā)走騎車人,竇建德拎著鼓鼓囊囊的塑料方便兜,徑直走進鎮(zhèn)政府,上三樓,敲唐書記的門。唐書記拉開門一看是他,高興地說:“老竇你來得正好,快進來,我有話跟你說!”
竇建德心里說,怪不得都說有錢買得鬼推磨,一點兒不假,他的禮品還沒有放下呢,唐書記就熱情地招呼上了!
唐書記請竇建德坐,倒上水,敬上煙,開口說道:“是這么回事,中午你醉酒離開后,我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從眼下開始,你盡管放手干你的,丁新樂的事我負責處理!”
竇建德的面皮發(fā)起了燒,是為唐明亮副書記。這個副書記的彎兒也轉(zhuǎn)得太快了吧,他的臉皮怎么這樣厚,一點兒也不見紅呢!竇建德就更把這個人看輕了,這個人的話再也聽不到心里去,哼哼啊啊地敷衍著。還聽個啥呢,往后只要把禮品遞上,啥也不聽啥也不說也不怕了。
就要離開時,唐明亮做起樣子,死活不收這份禮,還說從今往后,這種事情要堅決杜絕。竇建德只好也做做樣子,苦巴著臉說:“不是啥值錢東西,山里人的一點兒心意,你要不收,俺竇建德就跪下了!”
姓唐的找到了臺階,趕緊說:“那我就收下了,不過老竇,下次再提著東西來,我絕對不會開門的?!?/p>
竇建德回到村里,瞥一眼街那邊的五層樓,大聲咳嗽了幾聲,這才挺著腰桿走進村部辦公室。村干部們告訴竇建德,金福銀福來找過他七八趟,說有要緊事。竇建德心想,他們有什么要緊事,無非是樹林子的買賣就在眼前,又要給老子上緊箍咒了。竇建德坐下來,底氣足足地宣布明天不管下石頭下刀子,也要把樹林子賣出去,然后好開展下步工作。竇建德發(fā)現(xiàn)干部們的情緒不高,就把去見唐副書記的過程細細說了,干部們的腰桿果然挺直了,咳嗽聲也響亮起來。
竇建德把兒子們找他的事丟腦后了,推開院門才記起來。院子里冷冷清清,屋子里黑燈瞎火。竇建德感覺有點兒奇怪,推開睡屋門,發(fā)現(xiàn)老婆子孤零零躺鋪蓋卷上,好像在哭。莫非兒子兒媳婦們犯了性子,難為做娘的了?竇建德拉亮電燈,老婆子果然在哭,嘴咬在鋪蓋上,淚水嘩嘩地往外流。竇建德又疼又氣,哆嗦著嘴唇道:“他們罵你啦?”
老婆子翻身坐起來,哭嚷道:“攤上你這號的犟種,俺倒八輩子血霉了!”說著就向竇建德?lián)鋪怼?/p>
竇建德忙退后幾步躲開,“到底出了啥事兒?”
“幾個小鱉種去老石坑蓋小屋去了,咱倆又得去那里住了!”
“幾個樹林子錢,就把他們?nèi)羌t眼啦?”
“樹林子人家不稀罕啦!幾個小鱉種說,‘樹林子就是白給白送,俺們也不要了,留給爹喝酒吃肉吧!’說一千道一萬,咱們也得去住那土地廟了!”
竇建德忽然明白了,這幾個狗雜種,是以為做爹的干不成村長了!他們以為丁新樂財大氣粗,說什么就是什么,現(xiàn)在,一把鈔票散出去,上上下下都被買通了,爹的權(quán)柄說沒就沒了!狗雜種們還不曉得,做爹的也花出去了大錢,大粗腿已經(jīng)抱住了,村長位子誰也搖晃不動了!
竇建德的心靜下來,抽了一袋煙,對老婆子道:“他娘,不哭吧,小雜種們把咱攆出去,立馬還得把咱們請回來!”
過不多會兒,竇金福竇銀福和兩個媳婦回來了。他們顧不得清洗泥手就走進爹娘的屋子。竇建德一看就是來說服他的,笑笑說:“土地廟培好啦?啥時辰往那里搬呀?俺可是等不及了呢!”
兒子兒媳婦們感到有些意外,一時不能接腔。竇金??钥赃赀甑卣f:“爹,你可不要怪俺們無情無義,俺們是實在受不了村人們的閑話,才讓你們搬回去的……”
竇銀福擔心竇金福不會說話,讓爹摳了字眼去,寧死不搬家,急忙插話:“爹,事情到了這一步,說啥也是廢話了!搬回去住吧,那里清凈,有個機密話兒,別人想聽也聽不到,有了外快俺們想沾光也沾不上了!”
竇銀福是豁出去了,也是急不可耐了。丁新樂許給竇銀福足夠的甜食兒,讓他做編外村干部,看個坡護個院的,溜溜達達的營生,但工錢跟村委干部一樣,一年八千!
竇建德聽小兒子的話實在太難聽,再也按捺不住了,大吼一聲:“搬,老子這就往那里搬!”
老兩口走進重新起的土坯屋,串門的人就跟進來了,是聽到動靜的老漢老婆子們。一位老漢摸出半截蠟燭點上,屋子里的情況漸漸清楚了,炕是燒干了,但沒鋪席子,墻皮濕乎乎地掛著水珠,氣息冰涼。老人們便感嘆起來:“你這村長還沒下利索呢,就把你們攆出來了,這兩個兒子也太不著調(diào)了!”“你也是沾了咱們這些老家伙的光了,要不是清理老人屋,急著賣樹林子,你這村長怕還干得好好的呢!”“建德,下就下了吧,別太往心里去了,你這村長,雖說就幾天,可俺服,俺會敬你一輩子!”
老人們請建德兩口子去他們那里睡,等這屋干爽了再住,竇建德執(zhí)意不肯,老人們陪他們到下半夜,默默地離去了。竇建德和老伴躺進被窩,怎么也睡不著,一是涼氣太重,再是太過傷心。雞叫三遍時,被窩被身子暖熱了,老兩口也困倦了,這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們是讓大喇叭的喊話聲吵醒的。竇建德先醒過來,一看天已大亮,早飯時候過了。是丁新樂在喊。竇建德打個愣怔,欠起身子,只聽大喇叭里的丁新樂喊道:“大家聽清楚了沒有?我再說一遍,從今天開始,大草甸子村現(xiàn)任村班子全部撤職,村長由丁新樂代理,聽清楚了沒有?”
竇建德氣沖牛斗。他想這一定是丁新樂以為把竇建德打敗了,急不可耐,就自作主張把自己給任命了!竇建德三把兩把穿好衣服,大步往村部跑去。他要在大喇叭里把事兒糾正過來,順便把唐書記的指示公開出去,讓丁新樂出出丑!
村部大門被十幾個村民把守起來了,其中有前任村書記胡文東、獨耳朵徐太喜,還有竇金福竇銀福兄弟倆。徐太喜攥拳擼袖子地說:“丁村長正在辦公,任何人不準進去!”村里的老干部們被擋在外圍,不知如何是好。
竇建德走近前去,氣哼哼道:“你們想干什么,怎么一點兒王法也沒有了,都給我閃開!”
胡文東冷笑道:“你進進試試,你進一步我就敢踢你三腳!”
竇建德大步走去,兩個兒子顯見是怕老爹挨揍,丟人現(xiàn)眼,急忙把竇建德?lián)踝?,恨聲道:“爹,你就別在這里出丑了,鎮(zhèn)黨委的紅頭文件下來了,你被就地免職了,快回家去吧!”
竇建德怔怔地望著兒子,懵了。
竇建德灰頭土臉地走進鎮(zhèn)政府。竇建德要問一問唐書記,禮品你也收下了,也答應給俺撐腰了,怎么說出的話不算話呢!他還要問一問唐書記,撤掉他竇建德不要緊,他竇建德不稱職哩,可村長權(quán)柄送給丁新樂這么個人,大草甸子會不會被賣掉呢?你們這些上級干部就不覺得有愧嗎!
唐明亮趴在桌子上寫字。屋子里暖氣蒸騰的,這個官老爺就舒舒坦坦地待在里邊,沒事人似的寫字。竇建德的氣兒又大了些,不待這個官老爺發(fā)話就質(zhì)問起來:“唐書記,俺是過來討話的,昨兒你紅嘴白牙,應承得俺好好的,今兒咋就變卦了呢,讓丁新樂把俺給頂了呢?”
唐明亮嘆口長氣,半晌無言。他站起來,把竇建德扶坐進沙發(fā)里,跟他并排坐下。“老人家,我對不起你,大草甸子的事,我已無權(quán)過問了。昨天下午縣紀委來了人,宣布我停職檢查,我已經(jīng)不是副書記了?!?/p>
竇建德沒轉(zhuǎn)過彎兒來,“唐書記,你犯了啥錯兒?”
唐明亮低聲吐出兩個字:“腐敗?!?/p>
竇建德肚子里歡呼起來,這職停得好,停得對,這樣一來,竇建德就不用憷這個貪官了,丁新樂那個大財主就更不怕了。想到這里竇建德打個磕頓,不對呀,唐明亮犯了事,一條線上的丁新樂也逃不脫呀,怎么反倒提拔上去了呢?
唐明亮握住竇建德的手,像找到多年不遇的知音似的,把自己的事兒跟竇建德說了。多年以前,他剛剛進入機關(guān)時,性情也跟竇建德這樣,對下不欺,對上不媚,不貪不占,兩袖清風,一心只想為民辦事。可過不多久,他發(fā)現(xiàn)這樣干不行,工作處處被動。他一咬牙下了水,逢年過節(jié),及時去有關(guān)人物家里走動,環(huán)境果然就寬松起來了。是竇建德近乎天真的樸實作為,把他漸漸拉了回來,拉回到了做人的軌道上。他想回過頭去,重新來過,卻反倒被一紙命令拿下馬了。把他拿下馬的是一把手馬書記。他跟馬書記的關(guān)系一直微妙,因為他在大是大非方面,還想堅持點兒原則,說兩句不合時宜的話,馬書記就一直遠著他。這次有人拍下了他受賄的照片,馬書記就借機把這事放大了。唐明亮沒有告訴竇建德,向馬書記提供照片的事是丁新樂雇人干的,照片上的行賄者就是竇建德。
竇建德半信半疑??纯刺泼髁恋拿嫔胂胨f過的這些話,再想想丁新樂沒趴架反倒上了臺,唐明亮說的應該不會是假話??筛]建德就是半信半疑。對唐明亮這些鎮(zhèn)干部,竇建德不敢輕易相信了。
唐明亮用力握住竇建德的手,請竇建德回去,說這里眼下不是他待的地方,回去后安心做個老百姓,村里的事不要過問,丁新樂的事更不要過問。當然這件事遠沒有結(jié)束,唐明亮要把丁新樂的事反映上去,把村莊里的所有問題反映上去。
竇建德回了村。走到村外頭的山頂上,他再也走不動了,坐下來,一口一口地抽煙,癡癡地望著山窩窩里的村落,村落里丁新樂的五層樓,以及村外頭星星點點的老人屋,再低頭瞅瞅自己干柴樣的枯身子,老人的眼窩慢慢濕了。
責任編輯/季 偉